獨立音樂人:要麪包,也要夢想_風聞
X像素-2022-06-10 17:47

十二年前出道的“好妹妹”組合絕對想不到,現在在搜索欄裏輸入歌曲“你曾是少年”,緊跟着的詞條不是比他們出道早整整十年的S.H.E,而是好妹妹。2014年,民謠作為獨立音樂的代表率先覺醒,頭部音樂人帶着獨立音樂闖入主流音樂圈,但目光所及之外,大批獨立音樂人依然用生活養音樂。破圈後,兩極分化愈發明顯,眼見他人高樓起,一邊是專業團隊和成倍收入,一邊是創作自由和靈魂獨立,機遇與改變接踵而至,獨立音樂人,這一次要不要趁勢改變?
入圈與分化
獨立音樂人,通俗意義指沒有簽約唱片公司的音樂創作者、表演者,他們的音樂沒有類型限制,“獨立”是靈魂,它強調創作者的個體意識與創作自由。
**十年前,獨立音樂棲居於角落,十年後,獨立音樂的多數分支受眾數量龐大。**以民謠為代表,2014年,民謠音樂井噴,痛仰樂隊、聲音玩具相繼出現在大眾視野內,2015年,民謠音樂被主流廣泛認可,馬頔、好妹妹把演唱會辦到了劇場和體育館。
十年來,獨立音樂人的走紅,也少不了音樂節目的推動。2017年,《中國有嘻哈》走出了GAI、Jony J,2019年,《樂隊的夏天》推動新褲子、刺蝟、海龜先生等老牌樂隊進入大眾視野。
張亞東在這檔節目裏説: 在中國做十年鋼琴教育,不如培養出一個朗朗。的確,名人效應的作用力常常大過在該領域默默付出的佈道者,頭部音樂人帶着獨立音樂成功闖入了主流世界。
入圈後,獨立音樂領域的頭部效應凸顯,相較於其他音樂領域,頭尾兩極分化的情況更極端。
極端分化的主要原因是獨立音樂的表達更趨於個性化,受眾羣體分眾化明顯。如網易音樂人澄海伯伯的作品,他是上海人,4月份上海水深火熱之時,他成為了小區裏為數不多的志願者,最新一條微博是一首用上海話演唱的説唱曲,調侃道“無良菜商發歌回應上海市民”,和早期作品《靜安寺戀》、《上海人正確的打開方式》一樣,地域特色濃烈,但各地區地域文化差異甚大,方言音樂“由大帶小”並不現實。
澄海伯伯和他的家人信佛,將佛元素和流行梗結合,説唱作品《日常大威天龍》便出生了,但佛元素在説唱圈並不普遍,而且活潑靈動的説唱風格不同於傳統説唱的“殺氣重重”,這首歌在他的單曲排行榜裏並不算熱門。獨立音樂圈分支眾多,類型紛繁複雜,即使大浪滔滔,餘濤也難以波及旁支。

澄海伯伯早期作品帶有濃烈的上海特色
再者,澄海伯伯和他的大多朋友都是在地下廣場接觸到説唱,**獨立音樂與地下文化難以割捨,過度依賴歌曲傳唱、現場演出提高知名度,**在流量為王的時代,擁有專業的宣傳團隊,相當於四兩撥千斤,更易突破從0到1的壁壘,但音樂人們往往不習慣在宣傳上下工夫,尾部音樂人破圈難度變相增大。
收入差異體現了音樂人生存狀況的極端差異。
摩登天空的老闆沈黎暉曾經説過:新褲子的音樂節演出費是一場40萬,演夠20場音樂節,收入800萬,一年的live house演出收入也有1000萬。參加《樂夏》後,許多樂隊走向大眾,原本連租60元的排練室都要猶豫再三的Click#15,演出費漲了三倍,早早被淘汰的“和平和浪”也不用再去參加養雞場的剪綵活動。
熱鬧之外,根據2016年網易雲發佈的《中國獨立音樂人生存現狀報告》顯示,在音樂上獲得的平均月收入在1000元以下的音樂人佔68.8%。那一年,各一線城市的最低工資標準都達到了1700元。大多數音樂人在音樂上的收入不如普通打工族的工資。
近兩年頭部效應依然存在,根據網易雲音樂發佈的《中國音樂人生存現狀報告(2020)》顯示:從數字專輯和實體唱片中獲益的音樂人比例依然很低,主要還是相對頭部的音樂人。

《中國獨立音樂人生存現狀報告》
生活狀態上,“10萬元以上”的“0.4%”羣體,他們是各大演出活動的常客,輾轉路上有粉絲歡迎,吃住有主辦方接待。鏡頭之外,那些平均月收入在3000元以下的音樂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呢?
理想與麪包
大眾對他們的生活狀態想象是:鬱鬱寡歡的青年,外賣軟件的常客,窩在擁擠、凌亂卧室裏,桌上堆滿音樂設備,窗簾一拉,靈感迸發,美妙旋律即刻入耳。
眼前的男孩聽了之後搖搖頭,他叫Nacho,一位獨立音樂人。成為全職音樂人之前,Nacho就職於國企,天生不服管教的性格讓他選擇離開體制,投向自己兒時便感興趣的音樂領域。2019年,在他成為獨立音樂人的第三年,演出邀約才陸續而來,音樂收入勉強能填飽肚子。
三年前,他站在音樂道路的起點,口袋裏僅有的200塊錢要撐過接下來的30天。Nacho不是外賣軟件的常客,但他愛吃出租屋樓下的手抓餅——一張又白又大的麪餅躺在烤盤上,慢慢變軟,依次加雞蛋、生菜和火腿腸,最後淋上番茄醬、沙拉醬,香味纏着熱氣一起鑽進鼻子。Nacho的手揣在兜裏,握着手機,猶豫,再猶豫,最後還是拋棄香味,轉身離開。

Nacho自拍照圖源受訪者
經濟因素限制了視野廣度,沒有五彩斑斕的生活底色,他只能在公交車上挖掘靈感,戴着耳機,坐在最後一排,以上帝視角觀察人們——這個人是做什麼的?從哪來,到哪去?藝術來源於生活,那些匆忙的步伐、憂愁的面容、焦急的電話構成了Nacho歌曲裏的音符。
大多獨立音樂人都和Nacho一樣沒有穩定的工作,玩音樂,就得過苦日子。布衣樂隊主唱吳甯越曾在巡演中分享舊事:初到北京時,他們住的地方又破又舊,主理人是個女孩,從不敢去他們的院裏上廁所。附近住了一户有錢人家,有一次看到那户人家把剛過期一個月的火腿腸拿去餵狗,主人走後,他和成員們搶下了那根火腿腸。
給生活做減法,是為了能給音樂做加法,每一個琴音踩着時針滴答往前走,一首歌、一張專輯從頭到尾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們手中。
北京冬日,凌晨三點,黑夜蕭瑟,趕在雪落前,寒氣來得早,也來得猛烈。穿着牛仔外套的梁歡走出錄音棚,他雙手插兜,微駝着背,瘦高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團漆黑裏。第二天早上五點,他還要完成另一首歌的MV錄製。這是紀錄片《音樂的秘密:一首歌的誕生》裏的畫面,這部紀錄片講述了獨立音樂人梁歡和幕後音樂人完成一首歌的過程。
“像我們這些沒有簽約唱片公司的歌手,這一秒要自己做作詞作曲,下一秒要想唱片的文案該怎麼寫,再下一秒還要構想一個MV的腳本。”一首歌的製作包括作詞、作曲、編曲、混音、母帶製作,獨立音樂人制作音樂,就是在不同的錄音棚和工作室之間來回跑、吃盒飯,靈感迸發往往需要長時間苦熬,那些拿起、放下一次性筷子的瞬間,偶爾會有美妙的旋律跑入耳朵。
這種百分百堅持自我的創作模式是音樂人的夢想,但夢想不能變成“餅”,墊不了肚子。入圈成功後,獨立音樂的市場性被驗證,眼見他人高樓起,一邊是創作自由和靈魂獨立,一邊是專業團隊和成倍收入,縫隙之間困的大批音樂人,這一次,要夢想,還是麪包?
活躍在網易雲音樂上的獨立音樂人Y.U作出回答:音樂是熱愛,熱愛比麪包更重要。
她曾長期服用抗抑鬱藥物,瓶瓶罐罐讓人失去快樂和痛苦,變得麻木。彷徨與掙扎,凌晨1點的無人公園,她穿着裙子,坐在盪鞦韆上聽歌,感受耳機內音律的流動。漸漸的,在破碎和未知中自我治癒,“我要把它唱出來,只要張嘴唱出來就好了。”
曾有唱片公司找她簽約,條件之一是在設定的期限內完成一定的任務量,當創作變成作業,當自我表達被硬性弱化,她意識到,靈魂的表達不應該有框架和束縛。
因為這種對自我獨立的堅持,在入圍了網易雲音樂第四季石頭計劃20強後,她的音樂也被資深樂評人郵差稱讚為“在跳躍的當代R&B結構裏,有着她獨一份的smooth特質”。

Y.U自拍照圖源受訪者
在Y.U之前,成立於1998年的新褲子樂隊也作出了回答。成立至今,新褲子樂隊不斷迎合市場改變音樂風格,從最初的朋克樂隊轉向新浪潮風格,“有一次演出,下面冷場了”,那之後,他們又轉向了“土搖”風範。
有關藝術性和商業性的命題討論,其實一直圍繞着所有藝術領域,抱着“談錢就俗氣”、“為藝術獻身”的認知,公眾對於藝術家的定位一直都是藝術家窮才正常。
這種矛盾性在獨立音樂領域尤為突出,一來是身份定位,獨立音樂在出生時便有千萬人能不能阻擋、與商業性對抗之意;二來是情懷枷鎖,獨立音樂中的典型代表搖滾、民謠在發展初期都棲居於地下,公眾的慣性思想:長期呆在角落的事物若見了光,本質容易發生變化,情懷也會隨之被破壞。
事實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藝術性和商業性從來不是相悖的,獨立音樂破圈後,能否順勢而為,取決於理想與物質平衡與否,取決於“無為”與“有為”平衡與否。
無為與有為
著名音樂經紀人黃燎原在《十年搖滾在路上》文末寫道,“誰鄙視商業,誰就看不到藝術。”
《樂隊的夏天》開播前,民謠歌手周雲蓬連發了11條微博質疑,他認為這樣的音樂綜藝節目是對整個音樂市場的透支,導致很多不上節目的音樂人今後會更艱難。平心而論,當下互聯網改變了傳者的信息輸出模式和受眾的信息獲取模式,**在這樣的語境中,大平台有流量,有專業團隊,產出的綜藝更易從上至下改善圈層生態,**如《這就是街舞》對街舞文化的貢獻,現今全國範圍內專業舞室遍地開花,街舞文化受節目加熱後的餘温對沒有上節目的舞者亦是一種反哺。
獨立音樂人在合適的商業邏輯操作下創造更大的收益,再反哺音樂創作,這種良性循環模式依然能孵出優質音樂作品,早年的周杰倫、林俊杰,現在的毛不易、李榮浩等商業歌手都驗證了這種邏輯的正確性。
市場證明了:夢想和麪包,不是0或1的二進制選擇,關鍵在於把控好無為與有為的力度,無為,保留原有的獨立個性,保持做音樂的初心;有為,搭乘時代快車,把握資本介入音樂創作的尺度,商業性與藝術性平衡,才能順勢而為、二者兼得。
2017年,有個叫王大維的廣告片導演,看了一檔選秀節目,在那檔節目裏,有人一夜成名,被捧成全民偶像,王大維思考“偶像”究竟是什麼?他用一部獨立音樂系列紀錄長片《我行我樂》 解答自己的疑惑——“我行我樂”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我玩我熱愛的音樂,二是我做順應本心的事情,並從中獲取快樂。
這大概也是獨立音樂文化對這個時代的意義,大環境之下整體聲音趨同,反思與覺醒,觀察與總結,摸索與篤定,能保持獨立自我的態度,這本身就很迷人,不管是做音樂的,還是聽音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