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華裔_風聞

文 | 北方朔風

最近有一部電影《瞬息全宇宙》在國內引起了一些討論，有了不小的熱度。這部電影並不是什麼大製作，也還沒有在國內上映，但是因為討論的題材的關係，產生了不少的看法，支持者認為這部作品用誇張的手法，反映了及其現實的問題，值得深思。反對者認為，這部作品充滿了政治正確內容，實際上回避了真正的問題，沒什麼值得吹噓的。不得不説，以筆者看來，這部作品還是有值得分析的一些地方的。

（以下內容包含劇透）

世界各地講述着現實問題的影視作品並不少，這部作品之所以能在國內引起不小的關注度，則是因為這部作品是以華裔美國人作為背景的，比起純粹的美國悲劇，相對有些代入感，而同時，雖然採取了誇張的手法和科幻的題材以及惡趣味的幽默內容，但是討論的問題可以説是現實的。電影探討的主要問題，則是一向很有討論度的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矛盾，主演則是在國內有一定知名度的楊紫瓊，而電影展現的形式，則是以大家經常討論的平行宇宙來表現的。在這種情況下，討論度自然是不低的。

毫無疑問，對於現在佔據了互聯網主要流量的年輕人們來説，吐槽原生家庭大概可以在最常見的話題的前十名，這點對於中國年輕人和美國年輕人來説是一致的。所以對於這類電影，評論區很是熱鬧十分正常。不過觀察一下的話，就會發現，説到底這並不是中國家庭矛盾的故事。**楊紫瓊飾演的母親，和她女兒之間的矛盾，是相當有美國華裔特色的。**雖然各個國家各個階層，代際之間都會有矛盾，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美國華裔的代際矛盾，很容易更微妙一些。

如果把美國華裔的代際矛盾做一個拆分，大概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美國和中國的差異，一個部分是曾經的美國和現在的美國的差異。這一批華裔來到美國之後，雖然試圖擺脱中國的印記，但是因為文化與經濟的關係，總是容易不被當做美國人，而當在子女在美國長大，成為一名“ABC”的時候，卻又顯得無所適從，同時，子女融入的那個美國，也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美國了。這讓他們顯得更加茫然。這部電影的描寫，也脱不開這個二元性。

在電影之中，母親和女兒之間的主要矛盾的表現形式之一，是女兒出櫃的事情。對於這件事情，母親雖然非常不爽，但是反對之中依然留有餘地，只是覺得女兒不應該把出櫃的事情在家庭聚會上面公開，免得把公公氣中風。而女兒雖然對於母親的這種態度十分不滿，但是依然自己的感情希望得到家裏人的認可。出櫃這個事情雖然是個重要的背景，但是電影在上面着墨有限，比起來某些政治正確樣板戲，倒也算是收斂。

在描寫這方面的時候，電影裏似乎更強調的是中式的家庭觀和美國的家庭觀之間的矛盾，比如説楊紫瓊飾演的角色和她的丈夫，她的父親之間的矛盾，也在暗示着這方面的問題。這樣的問題無疑是客觀存在也難以避免的，但是倘若繼續思考下去，情況就很複雜了。

一個電影裏邊沒有重點討論的問題就在於，其他美國人的家庭觀是怎麼樣的呢？試想一下，如果一個虔信基督的紅脖子家庭，知道女兒出櫃了，只怕會有比電影裏邊的母親激烈的多的反應吧。

實際上大家都很清楚，以lgbt和少數族裔為代表的一系列政治正確問題，在美國年輕人和上一輩之間，觀點有多大的差異，已經明顯到了每個人都能看到的地步，甚至有少部分情況，子女和父母因為這方面的情況發生激烈的矛盾。而在不同年齡層裏邊，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投票差異，也足以説明這一點。

實際上，政治正確對於美國來説，並不是單純幾個廁所或者是個人信息申報的時候加幾個選項的問題，它是美國的路線問題，如果用最簡單的方式説，美國是誰的美國的問題。曾經的美國的建國神話，是《出埃及記》的復刻版，他們相信白人清教徒以上帝的名義建立了美利堅，所以“昭昭天命”這個概念，在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強國幾十年之前就已經形成了，隨着美國國力的增強，這一個神話的自我實現成為了美國文化自信的基礎，在這個理論之下，美國自然是WASP的美國。但是現在政治正確試圖否定這個風潮，認為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美國的建國神話從不存在，美國是各地移民的美國，從來不屬於老白男。

這兩者的對立是難以調和的，而隨着經濟形勢的改變，矛盾只會越來越尖鋭。**這種對立是全面的，從最高的政治層面，再到每一個家庭，都不可能不受影響。**這也十分合理，一個家庭的問題是這個家庭的，如果很多家庭都出現類似的問題，那這個問題必然來自於更高的政治經濟層面。

而華裔的情況更加尷尬，長輩雖然成為了法律上的美國人，但是並沒有在文化和社會上面被看作美國人。對於中國缺乏認同，但是中國的影響，依然傳遞到了美國，針對華裔的暴力事件並不會考慮政治立場。而子女參與了政治正確的各種活動之中，也讓家庭關係無所適從，在之前的大選相關華裔八卦之中，想必大家也都聽説過一些關於支持誰導致的鬧劇；理論上偏袒少數族裔的政策（比如説大學招生），華裔卻容易反受其害，至於保守派，對於華裔也沒什麼考慮，似乎無論選擇哪一邊，自己都處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地。這種情況下，華裔家庭內部的矛盾，也就格外顯眼。

遺憾的是，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並沒有找到什麼方法。電影裏邊，經歷了許多平行宇宙，曾經陷入了虛無主義和幻滅的母女兩個人，最終在爆發之後選擇了與對方，與自己，與家庭之中的其他人和解，雖然最後母親依然希望女兒留長頭髮，但是總歸是接受了女兒的戀人，這樣的結局讓一部分評論者感到不滿。

倘若具體到某一個家庭裏邊，經歷過某些事情之後，和解倒也是有可能的，但是電影裏邊，這對母女作為一個代表，代表着一定的羣體的話，這樣的結局就差了點意思了，單個家庭的問題可能千奇百怪，社會普遍出現的家庭問題，是絕對靠單純的愛與和解所解決不了的。不過倒也沒什麼必要去苛責，倘若指望一個無厘頭科幻喜劇的創作者，去解決這麼複雜的社會問題，那未免有點超現實主義了。

應該説，這部喜劇電影有可取之處，最起碼比起其他的政治正確樣板戲，討論的問題還是比較現實的，而裏邊無厘頭笑點和動作戲的結合，也算是有點老式港片的風味。但是國內部分評論對這部電影的過高評價，説什麼這是“對於東亞家庭的深刻批判”，就顯得十分微妙了。當然，筆者知道這種評論的一部分是發泄情緒，畢竟在網上發泄對於原生家庭的不滿，實在是過於尋常了，類似的電影題材之下，都會不乏這樣的發泄聲音。不過，倘若把這部電影帶入中國的環境，就顯得十分不合適了。

這當然不是説中國的代際矛盾不明顯，中國的代際矛盾是十分尖鋭的，並不會比美國差多少，這點大家都體驗過。但是十分明顯的事實是，中國代際矛盾產生的經濟基礎和美國是不一樣的，因為中國這些年發展的速度過快，父母生長的環境，和現在這一代人生長的環境有着極其巨大的差異，必然會在各方面的世界觀價值觀上面存在着巨大的不同，這一定會導致明顯的代際矛盾。這和美國是不一樣的，六十年前的美國就高度發達，而中國擺脱貧困的影響的時間，還不到這個時間的三分之一。這是最為直接的社會現實。

筆者一向是支持直面問題的，中國的代際矛盾是個值得嚴肅對待的複雜問題，已經造成了巨大的不良後果，而且相當難以解決。但是倘若把別人情況完全不一樣的問題帶入到這裏，來發泄自己的情緒，自我感動的相信外國友人更關心他們，如果他人對於這些和中國現實不一致的內容進行反駁，那就是容不下批評。

這實際上是對於實際問題的逃避，處理任何問題，必須先去面對問題的真實情況，即使這個情況會讓人感到千頭萬緒，難以發泄情緒，但是它依然是真實的。遺憾的是，在文藝評論之中，這樣的自作多情筆者見過不少，**可是如果連為什麼電影裏邊女主一家的洗衣店會被税務局要求針對這種文化背景都不清楚，這種自我感動實在是顯得比較滑稽，**不過，這可能也確實是美國的宣傳所希望的。

應該説，以這部電影為代表的一類電影，某種程度上是有針對對象的，這類電影針對的是海外那些華裔為主，中國國內少部分人為輔，這些電影最近幾年有不少部，比如説《摘金奇緣》，《尚氣》，這些作品雖然打着是反對刻板印象的幌子，但是實際上依然是強加了刻板印象。

這方面的問題在《瞬息全宇宙》裏邊也比較明顯，楊紫瓊出演的母親的裝扮倒是符合她的年齡和社會地位，並沒有什麼過於特殊的化妝，但是這種社會地位本身就是一種刻板印象的表現形式，似乎暗示這些華裔的社會地位，類似的問題在美國電影裏邊也發生過不止一次。而即使楊紫瓊穿越了多個平行宇宙，並且聲稱“其他平行宇宙裏邊她都比這個宇宙裏邊的她成功”，但是在展示她穿越的畫面之中，武術家，按摩師，廚師，體操運動員這些有華裔刻板印象的職業，依然佔據穿梭各個宇宙裏邊的不小部分。

至於飾演女兒的這位，ABC式的妝容就有點過於明顯了，如果筆者沒記錯的，飾演女兒的演員，也在《尚氣》裏邊扮演了一個角色。類似的華裔明星和導演，這兩年好萊塢似乎是捧出來了幾位的，好萊塢這樣的選擇，與中國的發展顯然是很有關係的，這也算是文化攻勢的一部分。這種政治正確比起來lgbt相對隱蔽一些，但是依然沒有脱離這個圈子。

老實説，互聯網時代還在重複十九世紀東方主義的遊戲實在是很蠢，以美國的標準的反對或者是支持對於華裔的刻板印象，實際上都是東方主義的一部分，不打破這個圈子，也談不上反對刻板印象。但是更加愚蠢的是，因為歐美的審美霸權和政治經濟因素，不光是海外華裔有人願意去當丑角，國內也有些人真的支持這種行為，類似的事情幾乎每個月都要發生一兩次，比如説眯眯眼審美上面的新聞，已經發生了無數次了。

遺憾的是部分藝術工作者依然不吸取教訓，對這種東方主義的審美依然保持着絕對的崇拜，似乎認為這些西方的定義註定高人一等。從精神上面，這些人似乎和受夾板氣的美籍華人是一樣的。無論是對於這些沉迷於東方主義審美的中國人，還是陷入雙重矛盾的華裔，他們都不願意或是不能去去做自己，而是去做別人定義之中的自己，在這個政治正確的年代，除了把舊的刻板印象換成全新的刻板印象，那些依附着話語權的人換一個主子之外，一切並沒有什麼改變。

一個喜劇電影用和解作為結局，雖然俗套，但是也司空見慣，人有的時候也確實和自我和解能過的舒服一些。可是如果想要面對社會問題的時候，去和扭曲了現實解釋權的那些人和解，那問題註定得不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