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很多人誇《羅馬》高級?它算是阿方索·卡隆最好的作品嗎?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6-13 10:50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羅馬》的高級感,相當程度上來源於它的“拒絕一般受眾”,即導演在表達方式上的自我化傾向。它讓作品有了之於觀眾的距離感,而我們都知道一句名言:距離產生美。李安那句“看不完全地懂,但又大受震撼”,確實是對藝術作品的一種最恰如其分的形容。
當然,這也絕非是説,“導演只要拍的人看不懂”就是高級感,就是高水平的藝術作品。“看不懂”,只是李安的前半句,是很多----甚至初出茅廬的畢業生--導演都能做到的事情,也是大部分這一類所謂“文藝片”,最終停留在的層級。“大受震撼”,才是藝術水平的關鍵,而作為連接詞的“但”,表明了它與“看不懂”之間的不絕對唯一正相關。
如何在“不流俗”的表達自我性的基礎上,依然能創造出足夠恰當的瞬間,精確感情的氛圍,給出一種更加直觀、感性、作用於人心的通向主題之路,是衡量導演藝術能力的關鍵。《羅馬》所做到的,不能説滿分,但那種“平和---平和略有打破----恢復平和”的氛圍營造,特別是第二部分裏“”穩定中些許波折”的火候拿捏,以及精神之力的凸顯,還是效果不壞的。這也讓它的“高級感”,不至於成為拒人千里之外的純粹自嗨,如果耐下心來,仔細體味,沉浸其中,還是能進入它的系統內部。
而實現卡隆導演這一野望的,也有netflix的大力支持。從《愛死機》系列,我們就能看到netflix對於個人化創作的支持,這也與他們不同於院線電影的盈利方式有關。
並且,為了給自己的專業性背書,NETFLIX還會重金投入,為這些作品在頒獎季上賣力宣傳,讓導演們的天賦與努力得到儘可能的表彰。像本次主題的《羅馬》,公司就在奧斯卡頒獎季上花費了3000萬美元的宣傳費用,幫助阿方索卡隆拿到了最佳外語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三項大獎。
對於導演而言,沒有什麼是比“天賦被允許發揮、盡力宣揚”更值得關注的事情了。看一看《羅馬》,我們就不難理解“只有流媒體巨頭的NETFLIX才會接受這樣的作品”這個概念。阿方索卡隆十分“過火”地,在《羅馬》裏幾乎屏蔽了傳統敍事手段,基本上以電影化的語言系統為主。這讓作品的門檻、不友好度,達到了一個相當的水平。

首先,卡隆藉助慢速和深鏡頭下的全景來強調人物和周圍環境的關係,表現了主人公可麗奧的人生態度的變化、以及最終“迴歸起始”的結局----淡然處事,平和對待一切。在開場部分中,慢速鏡頭下的家庭狀態和諧,小孩在嬉戲,而可麗奧則在忙自己的活計。同時,可麗奧與小主人在屋頂的部分,於“這種感覺真不錯”台詞的烘托之下,鏡頭推到了藍天白雲,背景音也是安詳的叫賣,構成了對可麗奧淡然平和之生活心態的再一次表現。
而隨着男主人的到來,家庭的大門首次打開,打破了封閉的狀態,從相對獨立的環境進入到了更加複雜的外界,也帶來了對上述封閉環境下和諧的打破,讓可麗奧既有的人生觀受到第一次衝擊。作為象徵,體積過大的汽車開進院子,並在特寫鏡頭裏不斷剮蹭着狹窄的牆壁,而車內視角中,非對稱構圖也首次被使用。此前的對稱構圖、開闊的客廳與屋頂場景,都被打破了。而這種打破,在隨後也發展到了劇情中---慢速的鏡頭移動下,右邊小孩依然嬉戲,而左邊的夫妻開始因為外遇而爭吵起來,而該鏡頭下,可麗奧仍然只是忙着自己的活計。這是微妙的一幕:丈夫的到來,為她的生活帶來了不和諧的聲音,對應着周遭的爭吵,而此時她面對這種紛亂的態度,依然定格在“保持心態平和”的主觀想法之上,受到衝擊,但暫時沒有被改變。

這是很典型的一個手法。劇情是相對碎片化的,是對於電影化表達的對應、結合,而非自身獨立構成完整的一條線。這也正是《羅馬》相對不友好的原因。
可麗奧在試圖維持自己的心態,但隨着封閉的打破,平和的破壞已經不可阻擋。首先是男主人的離家。此時,女主人開車,剮蹭了兩輛卡車,車內視角中,焦躁的手指鏡頭強化了平和狀態的打破,並且對比上一個車內視角,手指從自然變為焦躁,震動氛圍大大加強。此時,場景與人物的交互用法再次出現,可麗奧在紛亂的街頭,看到了出軌的男主人和情婦。在深鏡頭下,她周圍是紛亂的嘈雜街頭,而她在其中,暗示她生活的進一步紛亂化,配合了此前的“車剮蹭、車內視角”的暗示部分。而劇情上,當然也做了同樣的對應:可麗奧自己因為懷孕,被深愛的男友殘忍拋棄。此時,“愛情的背叛”,成為了具體化的“打破生活和諧之因素”,先發生在作為場景的男主人與情婦身上,而後則擴展到了場景中心的可李奧自己。
隨後,在維持上述手法的同時,阿方索卡隆做了主題上的內容深化。在女主人回家鄉的部分,升格鏡頭之下,男人在玩槍。這首次帶出了電影裏對當時墨西哥政治武裝運動的暗示,升級了作為可麗奧生活象徵的“場景”裏的內容。而此時,可麗奧只是坐在一邊,延續着此前對場景的反映,場景“生活”的激烈程度逐步升級,對應着她此前劇情上的“懷孕後被拋棄”之糟糕境遇,而她暫時依然沒有被其所動搖。
但是,緊接着,本質性的變化卻出現了。一個深景畫面裏,可麗奧看到後景中的女主人被調戲、被嫌棄。此時,通過一個“看到”的第一人稱視角,代表“生活”的場景與可麗奧自身帶有的劇情,開始有了更積極的交互聯繫。這一幕的意義是豐富的。首先,作為場景的女主人遭遇的一切,暗示着丈夫出軌、不在身邊保護的結果,由此表現出愛情關係被破壞後的惡劣下場,這也正是可麗奧自己的遭遇。而可李奧對如此場景的觀看,在第一人稱視角之下,產生了她對於場景的首次主觀注意、能動反映----她人為地意識到了這種紛亂,並且結合自身在愛情上的遭遇,開始被生活所影響,不再能保持此前的平和自如。場景與主人公的交互增強,帶來了主人公對生活境遇的更受影響之狀態,意味着對此前生活觀的變奏。
在這裏,阿方索卡隆設置了一個非常高潮性的瞬間,托起了這個重要的變奏。可麗奧凝視樹林,樹林最初安靜,但馬上開始燃起火災。這與前面“可麗奧凝視藍天白雲”的鏡頭形成呼應對比,暗示了可麗奧一直以來平和心境的被打破。到此為止,可麗奧所處生活的和諧已經被破壞,她雖然在儘量排除着這些干擾、保持淡然、維持自己的生活態度,但顯然已經無法做到。在劇情上,這種表達也一路延伸到了結尾之前的部分。我們會看到,可麗奧被男友當面拋棄並羞辱,這幾乎打破了她一貫以來的平和態度。隨後,我們更會看到可麗奧在商店的段落:慢鏡頭移動表現的窗外政治武裝戰鬥之環境下,可麗奧因為看到男友殺人,動了胎氣,最終導致了孩子的死亡。這一切圍繞愛情與政治的紛雜,都讓可麗奧無法維持平和,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與混亂之中。
在這個階段,卡隆也依然保持了對“環境”的社會化指代。可麗奧去鄉下找男友的段落裏,慢鏡頭移動下,政府在宣傳政策,然而旁邊的村民卻在玩蹦牀,體現出了政治混亂的墨西哥社會的世態----一方在強行讓生活變得激烈、紛亂,而平民所想要的,不過是不參與紛亂政治的獨善其身。隨後,訓練棍術的男人方陣,與旁觀的女人們,構成了畫面的正反打,則將男女對立起來,成為了男友與可麗奧的延伸----熱衷於參與政治紛亂的男人,對此毫不關注的女人。這樣的場景,結合劇情,便將可麗奧和男友圍繞愛情的關係,升級到了更豐富的內容層面上。
對於指代內容豐富性的擴展,在電影的後半部中還有很多。在一貫的場景環境使用上,住家的封閉狀態打破後,街上便多次出現了遊行人羣和鄉下政府的宣講身影。而鄉下打槍的男人們中,則出現了美國人,暗示着墨西哥政治亂象中美國的參與。並且,電影中多次出現了美國電影的鏡頭,在女主人家裏電視、電影院的大銀幕上,引導着對這一層意味的暗示。此外,在“場景內的存在(女主人一家)”與“劇情層面的存在”(主人公可李奧)的交互上,表達也很豐富。女主人和男主人對待可麗奧的下等傭人態度--心情差時會叫罵,可麗奧與主人家看電視、小主人握住她手、但主人馬上讓可麗奧去拿飲料-----引導出了階級嚴酷的社會狀態。而全片對主人家飼養的狗,更是多次給予鏡頭,暗示着可麗奧作為地位卑微下人的身份。另外,男友露着陽具耍棍術,首先是男性力量的展示,帶來了男尊女卑的信息,同時也暗示了一貫下來的武裝鬥爭之政治要素。這一切,都構成了對“可麗奧周遭生活”的具體化呈現,組成了當時的墨西哥社會面貌。
而在關鍵的鄉下段落裏,卡隆也給出了可麗奧的出路:內心深處的堅定與自我。訓練男人們的大師,做出了金雞獨立的姿勢,並表示“還是精神力的展示”,而圍觀眾人裏,只有可李奧能做到這個姿勢。更進一步地,卡隆導演暗示了可麗奧這種純粹精神力的根源--信仰。在樹林火災時,一個男人在救火的紛亂中吟唱聖歌,隨後則剪接入十字架鏡頭。而可麗奧即將生育時,有着老女主人為她的祈禱。她的純粹帶來了精神力,讓她足以屏蔽周圍的一切紛雜,達到自我之境,最終排除掉一時干擾她平和之心的外部雜音。
這便引導出了最終的結局:可麗奧和女主人一家在海邊相擁,恢復了最初的平和。此時可麗奧同女主人一起,成為了女性羣體的象徵,並且讓她們對自己男伴的不公對待抱以平和。最終的畫面裏,兩個女性相擁——男人總是身涉政治而忽視女性,而她們想要讓生活繼續下去,需要的就是互相的温暖給予,從而在這個階級分化、政治混亂、男尊女卑的國家平和地生活下去。
當女人們開始迴歸平和、不再關注外界的境遇壓力後,一切的外部負面因素對“具體人物”生活的影響,也終於消失了。女主人買了體積小的汽車,不再剮蹭就可以進入院落。對家庭和諧生活的慢鏡頭移動中,可麗奧忙活着自己的工作,場景之和諧、可麗奧對場景交互的不存、相對獨立,也都回歸了開頭的狀態。最後的鏡頭中,飛機飛過藍天白雲,也與與開頭地面上反射的“飛機飛過藍天白雲”鏡頭,形成了呼應,讓場景環境從“社會”回到了“自然”,暗示着女人們對社會聲音的屏蔽,對純粹自然的迴歸,再次相對於外部環境而獨立起來----最後的高潮,便是完全自然、遠離社會的大海、岸邊,與女人們的擁抱。

這一切,都暗示着可麗奧的心境,迴歸了最初的恬淡平和。甚至連象徵糟糕生活而在全篇存在於場景中的狗屎,最終也被可麗奧清理,再現了開頭部分的暗示:清洗地面上狗屎的一個長鏡頭特寫---糟糕的事情,總會被女人清理掉。
可以看到,在這部電影裏,卡隆導演給出了非常豐富的主題,他建立了一個包羅墨西哥社會萬象的“場景環境”。除了政治鬥爭的要素之外,他藉助可麗奧這個下層階級的女性,表現出了下層平民對於階級分化之不公的平和。而後,他又加入了女性與男性的地位尊卑概念,去展現了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現象。在操作中,他讓場景環境與集中於可麗奧主線身上的劇情片段相結合,通過後者對前者的交互變化----不發生關係,到逐步發生關係----來表現前者對後者的干擾,並進一步來到最後的“迴歸平和”,給出一條基於精神信仰的解法:獨善其身,屏蔽外界,獨立於世,平和處之。
他的表現手法,無疑是非常不“主流的”。可麗奧面對一切,始終儘量採取着淡然的態度,而表達方式卻不是完整連續的敍事,而是敍事的碎片化,作為對場景環境的對應結合之表達。卡隆導演並非把事件作為主線,沒有給出完整的線索,只提供了只鱗片抓的信息,表現這些要素的“存在”。
事實上,這也恰恰表現了可麗奧對這些事情“不過度關心”的最終出路----最終,影響可麗奧最直接的懷孕事件也被釋懷,對於她的生活來説,這些都是切實存在的負面因素,但就像女主人對她也沒有經常那麼壞、主人家與狗也相處融洽一樣,這些對她來説,都是可以接受的正常生活一部分。

卡隆導演並未否認墨西哥社會亂象的存在,也沒有讓主角去英雄主義地解決這些亂象或者為對抗亂象而犧牲。他關注了最普通的國民百姓,認同普通百姓接受一切、淡然處之、獨善己身的生活態度。這種難以評價“積極”與否的生活態度透着一種微妙的哲學意義,就像《海邊的曼徹斯特》一樣。
本片手法的大師風格、主題的哲學性,讓它足以在奧斯卡頒獎禮中脱穎而出。但是,迴歸開頭的那個疑問:如果沒有NETFLIX,這樣的敍事方式、表達系統,真的能夠被電影公司接受、並給予充分的預算與創作上的自由嗎?
這個答案,便是NETFLIX對電影行業的意義了。而排除商業拓展之外,netflix給予世界電影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正是這樣一種更加自由、更加自我的導演創作權限,以及其天賦能夠獲得認可的更多可能性。
在這樣的支撐力下,《羅馬》成為了阿方索卡隆職業生涯中,可能最為自我、才情迸發的一部“過癮”之作。在表達方式上,他更少地考慮了----商業院線中要面對的一般性---觀眾,更多地傾向於自己的靈感與構想,不受約束地將自己設想出的東西,落到了影像成品中。
如此一來,它的“高級感”便油然而生。在某種程度上講,“高級”其實便是“距離感”的近義詞,人們因為難於輕鬆理解,才因此產生了敬畏之心,特別是在得知作品獲獎、質量保證的前提之下。
這樣的“高級”,讓電影創作的藝術有了更好的廣度與深度,變得更加個性化,但也終究是不容易大規模生產的。畢竟,很多科班導演都有着對標大師的勇氣,但絕對不是每個導演,都擁有對標大師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