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打人事件發酵後,一個男人的自述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6-15 14:02
作者| 久期
來源| 最人物

1989年12月6日,一名失業的加拿大暴徒,認為工作機會都被女性奪走,槍殺了14名年輕的工科女大學生。
悲劇發生後,以社會學博士邁克·考夫曼為首的一羣加拿大的男士,認識到自己有責任反對婦女暴力,在1991年,發起了「白絲帶運動」,號召男性承諾絕不對女性施加暴力,也不對女性遭受的暴力保持沉默。
歷經三十多年的發展,「白絲帶運動」在全球逐步擴散。張智慧,「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負責人之一、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博士後、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多年來,他一直致力於推動性別平權,反對一切形式的性別暴力。
6月10日凌晨,河北唐山燒烤店,一名女子因拒絕騷擾,被多名男子暴力圍毆致重傷。“唐山事件”中,肆無忌憚的暴力和猖狂,引起全社會的憤怒。
看到視頻後,張智慧很憤怒。6月11日下午2點,「最人物」與他聊了聊“唐山事件”,也聊了聊中國性別暴力現狀、男性該如何培養性別平等的意識,以及身為一名男性,他是如何踏上反性別暴力之路……
以下是張智慧的自述。
6月10日晚上10點左右,我看到了唐山燒烤店多名男子圍毆女子的視頻,身為一名男性,我感到非常憤怒。
視頻中,多位男性集體毆打女性,這屬於十分惡性的暴力事件。這件事充分説明,這幾名男性,非常缺乏性別平等教育。
而那些在現場,親眼目睹暴力的女性,她們可能更有女性命運共同體的感受,勇敢地向被毆打的女性伸出援助之手,是十分令人敬佩的行為。

唐山打人事件中,一名女子想要上前幫助
就在當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些,曾經遭遇家庭暴力的求助者發來的信息。她們告訴我,不敢點開看“唐山打人”視頻,光是看到圖片,就覺得很緊張和恐懼。
我能感受到她們的不安和害怕。暴力給受害者帶來創傷是持續性的,不會因暴力停止就自動痊癒。
作為一名心理諮詢師,長期從事家暴研究與干預,我接觸過很多受暴者。很多人雖然已經從物理上的暴力環境中脱離出來,但想要從心理上,徹底走出暴力帶來的陰影,需要一個漫長的修復過程。
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從心理上,告別暴力帶來的傷害。

家暴主題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説話》片段
2013年,我加入到「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這個項目是在聯合國人口基金贊助下,由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老師發起。
旨在號召更多男性參與反對性別暴力、促進性別平等。
目前,「白絲帶」免費為家庭暴力、性別暴力的當事人,包括施暴者、受暴者和目擊者等提供心理援助。同時,免費為有暴力傾向和暴力行為的人提供行為改變之輔導。
從2013年起,我開始接聽「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公益熱線」,視求助者的實際情況,給予指導和建議。如:評估暴力等級、提供法律知識信息、療愈心理創傷、制定安全計劃等等。
在我接觸到的性別暴力案例中,施暴者多為男性,受暴者多為女性。
最常見的性別暴力,是來自伴侶的家庭暴力。
據全國婦聯統計:我國近90%的家暴受害者為女性,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受家暴,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後,女性才會報警。

我們的熱線,以前是通過電話諮詢,2020年改為微信諮詢,這樣文字或者語音都可以。平均每天可以接收到2-3個求助諮詢,一年總計可以受理諮詢約800人次。
這麼多年來,我聽到過太多形形色色,關於家庭暴力的案例。通常情況下,當受暴者邁出求助這一步時,家暴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有少數人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白絲帶熱線」曾在2014年左右接到過一個有嚴重家暴的求助電話,求助者在電話中一直哭泣,情緒幾度崩潰。
求助者叫付娟(化名),是一名44歲的女性,有一個22歲的兒子。
付娟的丈夫出門在外時,從不敢跟任何人生氣。但每當回家後,就如同換了一個人,極儘可能地折磨付娟。凳子、磚頭、鐵棍……拿到什麼就用什麼打她。
有一次,付娟被打到喝農藥,到醫院洗胃後,她的丈夫依然沒有放過她,繼續在醫院打她。
她在電話裏説,已經寫了好幾封遺書,“但我如果犯罪了,我的兒子怎麼在社會做人”。
當時,尚未出台系統的《反家暴法》,付娟也曾報警多次,但通常都是對丈夫批評建議。她也不敢告訴孃家人,丈夫幾次威脅她,要去傷害她的家人。
我們幫她轉介到當地志願者和援助機構,與她面對面溝通,避免她做出輕生的念頭和使用極端手段,引導她從絕望的心態中走出來。
並且,建議她向自己的孃家人坦白,可能會獲得一定的援助,最重要的是可以放下心理負擔。同時,讓她收集家暴的證據,醫院的傷情記錄,放到丈夫接觸不到的地方。
基於熱線電話的設置,一般採取一次性干預,熱線諮詢師也不回撥號碼。
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她的近況如何,希望她已經開始好好生活。
踏上反性別暴力之路,與我個人的成長經歷有關。
1982年,我出生於浙江天台。
在家裏,我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在我出生時,已經有計劃生育政策了,但還沒完全落實。父母希望在計劃生育全面落實前生個女孩,但我的到來,沒有符合他們的期待。
因此,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摻雜了一些女孩的教養方式。
很小的時候,我就參與到家務勞動中。當父母外出幹活時,奶奶便帶着我洗衣服、做飯等。以傳統的性別分工來看,男人追求的是事業有成,不能進廚房,洗衣做飯的事情應該歸女孩子來幹。
大抵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小時候的記憶中,很少聽到男性長輩對我的稱讚。
但在做家務的過程中,我體悟到女性平日裏的辛苦。

2013年張智慧在首屆白絲帶年會上發言
從小到大,我看到很多對女性的不平等對待,甚至是暴力侵害。
我的奶奶大概是一九零幾年出生的,她裹着小腳,也就是過去的“三寸金蓮”。纏足對女性的傷害非常大,當時奶奶走路到姑媽家,大概只有3公里的路,她一次走不到,在路上要停下來很多次。
小時候,我幫她剪過指甲,看到過她小腳變形的樣子,她的腳趾頭被擠壓彎曲到腳掌下面。我能夠感受到奶奶的痛苦,這種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對此我有切身的瞭解。

舊時婦女被纏足的腳
我另外一個奶奶(爺爺兄長的妻子),她生的全都是女兒,在當時那個重男輕女的社會,她在家族中得不到尊重。我的那位爺爺,擔心沒有兒子傳宗接代,就用“典妻”的方式生了兒子。
“典妻”的這個概念,現在已經消失了。
在當時,相當於是我那位爺爺把別人家的妻子“租借”過來一段時間,在這個期間,生下來的孩子,就屬於付租金的這一方所有。這對我那位奶奶心理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去世的時候,跟子女説堅決不和丈夫葬在一起。
我的母親,也曾經歷過家庭暴力。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有時父母發生衝突,父親就會打她。母親被打到鼻青臉腫,還是不好意思回孃家。這件事,也是在我長大後,母親才向我提及。

張智慧2021年在上海社區培訓家暴干預者
2007年,在讀研究生的期間,我接觸到平權主義理論。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成長經歷,思考性別暴力的問題。反思作為一名男性,自己是怎樣被塑造起來,有哪些不太好的性別觀念。
慢慢地,我接觸到周華山、方剛等學者關於“男性解放”的論述,對男性運動有了一些瞭解,意識到男性應該從自身出發,參與到改變性別不平等的工作中來。
2011年,李陽家暴案爆發,當時我已經開始比較多的關注家庭暴力,並寫了一篇文章《李陽家暴與男性成長》。
2012年11月25日,在“國際消除對婦女暴力日”之際,方剛老師創辦的「白絲帶熱線」發起了一個“男性承諾”活動,即男性承諾絕不對女性實施暴力,我簽下自己的名字,並加入「白絲帶」,成為一名志願者。
從此,致力於推進反性別暴力工作。

張智慧在社區開展反家暴宣傳活動
被誤解是一定會有的。很多男同胞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甚至認為我是男性內部的叛變者。
他們覺得,我所關注的平權、家暴、反性別暴力等議題,都是負能量的事情,經常會問我,這個事情有這麼重要嗎?
以前,我會努力去糾正他們的觀點,或者自我辯護。但時間久了,我已經見怪不怪,也不想再為他們消耗太多的精力。
也許我改變不了他們,但我要確定自己不被他們改變。

2016年婦女節期間,張智慧在社區開展反家暴宣傳活動
「白絲帶公益熱線」的一大特點是,歡迎男性求助,無論是男性施暴者還是受暴者。但實際上,男性求助者只佔整體求助者的20%左右。
顧偉,是我們「白絲帶」輔助案例中,轉變最成功的一位。他曾經是一位男性施暴者。
顧偉從小成長的環境充斥着暴力。他的爺爺是村子裏出名的家暴者,不僅會打他的奶奶,也會打孩子,也就是他的姑姑。據他回憶,他的爺爺直到彌留之際,都在辱罵貶低他的姑姑。
在這種環境的影響下,顧偉在17歲時就出現了暴力行為。
那時,正值他高考填報志願之際,顧偉的高考分數並不理想,父母就多唸叨了他幾句。豈料,他突然間發怒,拳頭重重地砸向自己的母親,而他的父親並沒有勸阻他。
家庭暴力一旦出現,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結婚後,顧偉多次對妻子實施家庭暴力,他回憶道,和男人打架,都沒那麼拼命過。

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劇照
在妻子鐵了心與他離婚後,顧偉痛下決心,向「白絲帶」求助。每週二,他都會按時撥打白絲帶熱線電話,認真溝通約一個半小時左右,並且積極學習反家暴的知識,自我糾正。
他也參加了「白絲帶」在線下組織的“好伴侶、好父親:男性成長工作坊”。這個工作坊,設計了很多傳統上男性不太會參與的活動。比如學習抱孩子和照顧孩子、男性進入產房陪產等。
在這個工作坊中,顧偉學習到如何和伴侶相處、促進親密關係,建立性別平等觀念。
在一次模擬女性懷孕狀態的活動中,他説他一下子回想到當初妻子打催產針時候的痛苦,但在當時,他並不理解。
在顧偉的身上,有典型的施暴者的心理特點:控制慾強、缺乏同理心等。但他意識到,如果自己不改變,這輩子就完了。
最重要的是,顧偉不想把暴力傳遞給兒子,他希望暴力可以終止在他這一代。
如今,他已成為反對家庭暴力的志願者,是「白絲帶」地方站的一個負責人。這幾年,他積極主動參加反家暴的宣傳活動,每週還會去他所在地的寺廟做義工。
並且,在各大電視台和多家媒體現身説法,敢於以真名示人。

顧偉上央視的節目《面對面》
顧偉的轉變,讓「白絲帶」對施暴者的改變充滿信心。
但遺憾的是,目前為止,像顧偉這樣有強烈自救意識的施暴者並不多。
在2019年9月到2020年3月間,「白絲帶」曾舉辦一期線下的施暴者輔導小組活動,為了這次活動,我們籌備多年,但依然舉辦得很艱難——只有8位施暴男性參加。
一方面原因是,很多家庭施暴者並沒有真正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他會推卸責任,淡化自己的錯誤。比如説,認為女方也有問題,他只是不小心、忍不住才揚起拳頭;或者是由於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情緒焦躁失控等。
另一方面,男性認為求助等於承認自己是弱者。受刻板的男性氣質影響,很多男性從出生,就認為要一直做強者,要表現得陽剛,這樣才是男人。這種觀念,實際上毒害了不少男性。
求助並不可恥,每個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男性也不例外。

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截圖
「白絲帶」倡導施暴者也需要幫助,我們相信每個施暴者的內心其實也向往家庭和睦的生活,但因為他們的暴力傾向,破壞了這一切。我們尊重和理解求助的施暴者,願意幫助他們找出暴力的源頭。
一個人與暴力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很複雜的。很多施暴者,在成長過程中,都有目睹或者受暴的經歷,比如顧偉。
大部分家庭暴力中的施暴者,暴力行為都是後天習得的,而不是天生的,所以想要改變並非不可能。
男性也並非都是施暴者,很多受暴男性,同樣礙於面子,覺得求助很丟臉,怕被人嘲笑。有些性格較為文弱的男性,會受到來自上司的騷擾,或者來自暴力妻子的辱罵和毆打。
多年前,影響中國台灣立法的校園性別暴力事件中的受害者——葉永志,由於長相秀氣,舉止温柔,長時間被校園霸凌,最終在廁所身亡。
他的死亡,引起社會的大量討論,台灣的《兩性平等教育法》因此被改名為《性別平等教育法》。
我們需要的不僅是男女平等,更是性別平等。

葉永志母親在紀錄片中講述
做了十年的家暴干預工作,我們也會有很疲憊的時候。
在幫助受暴者的過程中,很多諮詢師會對求助者的遭遇過度共情,從而讓自己也陷入情緒低落的狀態,影響正常的生活,出現“替代性創傷”。另外,當我們無法改變受暴者的處境時,也會感到很無能為力。
有些求助者,她們在一次次遭遇暴力後,最終還是回到充滿危險的家,因為她們無處可去。
也遇到過抱怨和指責,“你們什麼都幹不了”、“你們能做什麼呢”。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們也會產生自我懷疑。
這時候,只能及時調整狀態,向同行求助,多傾訴,或者暫時休息一段時間。

張智慧2015年參加白絲帶運動發起人邁克·考夫曼博士的工作坊
有一個事實是,「白絲帶」的出發點是倡導男性參與到反性別暴力的工作中。但目前,在大約4600名志願者中,女性志願者約佔70%,可見男性的參與熱情還是不夠。
我們一直認為,作為男性,參與到反性別暴力的工作中,可以吸引更多的男性參與進來。男性認識到性別平等的重要,對保護女性會有更大的作用。
在推動反對性別暴力的運動中,男性不應該、也不能夠缺席。

白絲帶志願者年會
這次的“唐山打人事件”,想必給很多人當頭棒喝。
作為一名男性,我們應該從小就開始學習性別平等的理念。在成年後,也要去經常回顧,自己是如何從一個小小男孩變成如今的模樣。
在成長過程中,有沒有哪些不好的性別觀念,如家務並非天生就該女性承擔。
同時,我們也要多關心我們的母親、姐妹、愛人、女兒,觀察她們是否遭受到“有形”和“隱形”的暴力。
如果男性不對自己的性別成長經歷,進行反思的話,是很容易就成為男權文化的幫兇。真正有平權意識的男性,應該認識到,不管你有沒有主動施暴或歧視女性,同樣在享受父權制的紅利。
觀念的破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見效。
性別暴力的問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如此普遍。無論是何種形式的施暴,如果我們冷眼旁觀,終會變得麻木,甚至是縱容和鼓勵施暴者。
最終,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暴力文化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