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區調研十餘年:一位學者眼中的製造業招工變化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2-06-17 11:19


德國耶拿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關注製造業勞動用工及相關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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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輝,從事勞工社會學研究超過十年,曾在全國多個工業區長期田野。
過去他一直留意不同地區、不同時期招工方式的變化。一開始在珠三角的工業區觀察工廠門口直招,之後在中西部地區發現職業學校大規模輸送學生工,再後來在長三角通過勞務中介和招聘會進廠體驗。
在許輝看來,「常年紮根在工業區做田野是一件非常鍛鍊人的事,對社會學研究者來説,工業區這個場域是一個寶庫,藴含着許多值得深究的經濟社會問題,以此可以窺見中國發展之一斑。」
在和許輝的對話中,我們回溯了中國製造業過去四十年招聘方式的流變;當下製造業勞動用工情況及背後更多沒被提及的因果鏈條;新經濟新平台如何介入製造業招工領域,以及在這樣的變化中,哪些是值得我們留意或推動的。
藉着討論,也許能提供觀察社會經濟技術變遷的另一種視角。
Key message
[1] 好好地學歷史,怎麼就關注起製造業招聘了[2] 網絡梗之外,真實的“進廠打螺絲”是這樣的[3] 藍領招聘方式的40年變遷
[4] “黑中介”痼疾與背後的結構性問題[5] 誰創造了“返費”?
[6] 在短視頻平台做田野的一些感想[7] 直播化招工,對特殊羣體更包容

人間後視鏡:
許老師您好,瞭解到您一直在關注製造業的勞動用工問題,最初為什麼會聚焦到這個領域?
許輝:
我關注製造業的勞動用工問題有超過十年時間了。本科我讀的是歷史學專業,2009年初,我到深圳的城中村做有關農民工勞動狀況的調研,期間參與了很多公益組織發起的服務活動,比如定期去手外科醫院探訪受工傷的農民工。珠三角的手外科特別發達,工人手指被切斷這樣的工傷事故案例非常多。這類工傷一般高發在五金、壓鑄、切割這樣的崗位,一是因為機器的老化,二是為了提高機器的效率,有人把它的保險槓拿掉了,三是它的時間一般發生在夜班,夜裏三四點鐘工人很困的時候。我記得當時鳳凰衞視拍了一個片子,採訪了廣東工業大學的老師,他們做了研究,粗略統計,珠三角每年會有四萬根斷指。
當時我走進醫院的病房,看到一排五六個工人坐在病牀上,每個人把手拿出來,要麼斷了一根手指,要麼斷了三四根,還有整個手掌被切斷的,或者説整個手臂都被機器砸碎了,很觸目驚心。每天在想如果是自己遭遇到這樣的情況什麼辦,以後沒辦法工作了,他們的生活怎麼辦。我記得原來深圳有一個叫“左撇子豆漿”的社會創業項目,請受了工傷的殘疾人去做豆漿,相當於讓他們有一個生計。
這些所見所聞,讓我對現實問題的思考開始超過對歷史研究的熱情,也是這些早期的經歷奠定了我從事勞工社會學研究的基礎。
人間後視鏡:
當時勞工社會學研究的社會背景是什麼?
許輝:
2008年新的《勞動合同法》實施,對勞資關係產生了很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珠三角,大量的農民工開始拿起法律武器,對普遍存在的拖欠工資加班費、工傷、職業病等等問題進行勞動仲裁和法律訴訟。勞動爭議案件集中爆發,除了公益組織之外,還有不少社會學、政治學、法學和勞動關係領域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關注農民工問題。
人間後視鏡:
這些年您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次田野經歷是什麼?
許輝:
從2009年開始我在深圳、東莞、珠海、蘇州、重慶、鄭州等地的工業區都待過。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進廠,在重慶一家電子廠當普工,輪崗了好幾個崗位,比如在注塑車間生產筆記本電腦的外殼,在組裝車間打螺絲。
人間後視鏡:
從具體感受出發,實際進廠和接受學科教育時習得的認知有什麼差別?
許輝:
以往在報紙上看別人的故事,或者通過問卷調查瞭解工廠的概況,得到的是一個結構性的宏觀認知,進廠其實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體驗。比如説打螺絲,看似很簡單的工作,打一個螺絲,可能一秒鐘都不用,但當你的工作時間拉長到一天12個小時,你的每一秒鐘都要重複這個動作,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你會覺得做這個動作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但你每天必須重複這個動作。
我一開始感覺還很新鮮,幹到一個月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其實是沒法乾的。當時微博剛出現,我寫了很多短句記錄自己每天的感想,現在看是一個很奇特的變化。

🟧 流水線工作讓許輝想到《摩登時代》裏的場景
人間後視鏡:
“打螺絲”這個詞經常作為抽象符號在社交網絡上出現,往往帶有調侃意味。比如認為某個人水平不行,網友會説 “還是找個廠打螺絲吧”,但具體到這個工作,很多人可能並不瞭解。
許輝:
是的。什麼是打螺絲,你可以用你的電腦看一下,可以看到後面都是有螺絲的。我當時做的是惠普電腦,你要先把外殼套上去,然後把螺絲打上去。一開始這還是人工的,現在都是電動的了,相對來説還容易一點。但其實流水線的工作本質上沒什麼差別,除非你是老手,找到一些偷懶的方法,比如你可以把機器弄停啊,或者搞出一點故障來。這個是很常見的,所謂的“弱者的武器”。
人間後視鏡:
過去十多年您一直留意不同地區、不同時期的招工方式,可否對此中的變化稍作總結?
許輝:
工廠招工的途徑包括老鄉介紹、政府招聘、企業直招、職業學校、勞務中介等方式。從歷史來看,招工方式的變遷是跟逐步放開限制農民工進城的政策緊密聯繫的。
在計劃經濟時代,農民的“私自流動”是被嚴令禁止的;改革開放以後,東南沿海地區的工業化迅速發展,對勞動力的需求不斷增加,拉開了農民工往城市流動的序幕。上世紀80年代流傳一句俗語,“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講的就是內地的年輕人背井離鄉乘火車到廣東打工的現象。作家曹徵路在紀實小説《問蒼茫》裏寫過這樣的場景:在偏遠地區,農村人(特別是女性)為了爭取政府組織的南下深圳打工的指標而請客送禮,這在改革開放初期是經常發生的事。一方面是由於限制農民進城的政策並未完全取消,另一方面,城市招工市場的信息無法傳遞到窮鄉僻壤。因此廣東的工廠會去到內地省份,通過當地的政府組織招工,一批招收兩三百人。當時我父親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去了一家國企。
大約從90年代開始,隨着在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逢年過節回老家,也會把招工的信息帶回去,老鄉之間的傳幫帶逐漸成了主要的找工作方式。內部推薦的好處有幾點,首先因為是內推,農民工是不需要考試的,體檢合格就能上崗。其次老鄉關係可以幫助剛進城的農民工更快地適應環境,工廠也會把介紹人當作新工人的擔保人,進廠後出了問題,擔保人要負有連帶責任,這樣的熟人捆綁關係會讓員工更穩定,減少流動性,所以工廠願意為內部推薦開出不菲的獎金。以鄭州某電子代工廠為例,只要被推薦的工人在職超過90天,並且有效出勤滿55天,推薦人就可以一次性拿到4500元。
勞動密集型產業往往有淡旺季之分。在淡季,內推是一個很有效的手段。但當旺季到來,工廠需要在短時間內完成大量訂單,就得開放企業直招渠道,在工廠大門口或者其他人流量大的地方貼招聘廣告。這個在珠三角很常見,因為珠三角是最早對外開放的地區,產業類型偏低端,吸引到了全國各地的農民工流入。企業在門口放一個招工廣告就能招到所需的工人。而且珠三角的工業區一般跟城中村連在一起,農民工往往傾向於在住處附近找班上,每天出門轉一圈,就可以瞭解到不同工廠的招聘信息,就近面試進廠。
這種模式在其他區域可能行不通,比如説長三角。長三角的工業化稍晚,工業區屬於集中規劃建設,規模大,工廠緊挨着工廠,和居住區形成分離格局,工人上下班都得坐廠車。農民工在找到工作之前只能住在遠離工業區的地方,走訪工廠,瞭解招聘信息不是很方便,這就出現了“生活區的農民工找不到工作,工業區的工廠招不到工人”的局面。這時就需要政府人社部門定期舉辦的招聘會幫助解決。我2013年去過蘇州工業園區的一個招聘會找工作,但最終沒找到。印象中這類招聘會規模比較小,參加的企業數量不多,擺台招人的時間往往就一上午,能夠面試的工人不多。
還有一種特殊的招工方式,就是每年寒暑假,工廠會以實習的名義大量招收中高職學生作為臨時工,學校會派老師陪同,處理學生遇到的各種問題。它出現在沿海地區勞動力成本上升之後,勞動密集型製造業向中西部大規模轉移,雖然中西部地區往往是人口大省,但只能吸引本省或周邊省份的農民工流入,總量上仍然不足。地方政府為了完成招商引資的任務,承諾協助企業解決招工問題,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輸送學生工進廠就成了最簡單快捷的方式。學生工勞務成本低,也易於管理,是不少工廠眼裏的“香餑餑”。之前我在重慶的電子廠上班,跟我一起工作的大部分都是職校學生,大多數人來自重慶或貴州、四川等周邊省市。
最後是目前比較常見的勞務中介。以前供大於求,企業只要在廠門口掛一塊牌子,就有幾百上千人供你選。現在企業靠自己已經很難招到足夠的人,還會花費大量的精力,那就只能是委派給勞務派遣公司。勞務派遣的比例就上來了。
人間後視鏡:
在您看來,造成勞務派遣比例上升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許輝:
這是近幾年我國勞動力結構正在經歷結構性變化的一個表徵。勞動力從無限供給轉向有限剩餘,一方面農村剩餘勞動力存量減少,特別是青壯年農民工,基本上已經轉移殆盡。另一方面,年輕一代農民工從事枯燥的製造業流水線的主觀意願降低,這些都導致製造企業需要花費更大的力氣招工。比如富士康給員工都分配了招人指標,完不成任務就別想加班了。
各級政府反覆強調實體經濟的重要性,把產業轉移到用工成本相對較低的中西部地區,在一定程度上取得成效,但總體來説招工難、用工貴仍然是製造企業發展面臨的一大挑戰,而且製造業用工還面臨着與服務業競爭的問題,比如之前大家討論得很激烈的“農民工寧願送外賣也不進工廠”。所以説很多企業招不到人,就分包給勞務派遣公司去解決問題。
人間後視鏡:
招工難、用工貴是中國的,還是亞洲的,甚至全球性的問題?按照國際經驗,中國製造業用工問題正處於產業週期中的哪個節點?
許輝:
早在2004年我國東南沿海地區就出現了用工荒的問題,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顯示,15-59歲的勞動年齡人口開始絕對減少,顯示中國的人口紅利正在減少。從歷史經驗看,出現用工荒並非偶然,它是二元經濟結構轉換的一個重要信號,日本、韓國在20世紀50-70年代創造經濟增長奇蹟後很快就到達劉易斯拐點。
人間後視鏡:
日韓應對用工荒的經驗是什麼,我們是否可以借鑑?
許輝:
日本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在技術上實行自動化和精益生產,培養掌握多種技能的技術工人。在勞動關係上實行終身僱傭和年功序列,並輔之以固定的工資增長率(與公司的盈利情況相關),使得工人的離職成本被抬高,降低工人的流動性,這樣得以充分開發工人的人力資源。理論上中國製造業是可以借鑑的,前提是需要看到稀缺的技術工人的價值,逐步改變長期以來對職業教育不重視,導致人口紅利結束後適應新技術需求的工人培養脱節的問題,以及產業類型不需要太多技能的狀況。
人間後視鏡:
您提到招工模式的差異其實和不同區域工業化的階段與特點有關。勞務中介主要分佈在哪些工業區,其呈現出怎樣的區域特徵?
許輝:
勞務中介在長三角比較發達。這是一個由市場自發形成的供需鏈條,也是企業用工競爭愈演愈烈的結果。在蘇州工業區就有很多小型的勞務中介門店或職介所。它們或屬於某家小型公司,或是無證經營的黃牛,它們的上游是中大型勞務派遣公司,對接製造企業的招工需求。目前這個招工服務的產業鏈已經比較完備,同時也滋生了大量的黑中介問題和勞資矛盾。
人間後視鏡:
您嘗試過通過勞務中介進廠嗎,體驗如何?
許輝:
2013年我在蘇州有試過。他們的門店一般不大,租個10平米左右的商鋪作為辦公場地足夠了。店裏有兩三個工作人員、幾套桌椅和電腦,設施非常簡單,門口的液晶顯示屏上面會實時滾動附近工廠的用工信息。
工作人員會給你介紹各家工廠的福利待遇情況,你選好工廠,交個幾百塊的中介費,工作人員就會送你去面試、體檢、辦理相關的入職手續(只要身上沒紋身一般都會被錄用)。這個流程看起來正常合理,但從進入中介門店到進廠上班,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存在陷阱,最常見的就是要求你交各種名目的費用。當時我就被坑了好幾百。
人間後視鏡:
詳細經過是怎樣的?
許輝:
我去了一家勞務公司,交完錢,他去給我安排工作,但“安排”的時候就會有問題。他把我轉交出去之後,中間經過了好幾道人。比如到一個地方,告訴你要打印一個資料,你現在交錢辦一下;還有專門的人負責送你去工廠,讓你交一個車費。諸如此類。
我記得最後一道關是交了兩百塊錢之後,有人把我們送到工廠門口,中介打電話接洽,然後有一個人從廠裏出來帶我們進去。實際上這個招工名額不是工廠跟這家勞務公司約定好的,而是工廠給了員工內招名額,員工轉頭把名額賣出去,可能中間轉了好幾手。我們這幾個人就算做是他內推的,我們幹滿三個月他就會得到工廠的一筆獎金。是這麼玩的。

人間後視鏡:
在招工形勢嚴峻的大背景下,勞務公司如何確保在用工高峯期幫製造企業完成招工任務?
許輝:
勞務公司創造出了一個策略叫“返費”。所謂的返費,就是勞務公司給工人進廠的額外獎勵,比如每年的“金九銀十”期間,勞動力市場用工缺口大,返費最高會超過1萬元,而在淡季,返費可能就只有幾百元。我舉個富士康的例子,生產任務緊張的時候,富士康每天要組裝5000台手機,這時小時工的工價能達到每小時26元,相應的返費超過8000元。而等產量目標完成,工價回落到每小時21元,獎金也降到3600-4500元。它會隨着需求情況波動,但這個模式裏面其實也是藏着風險的。
人間後視鏡:
“返費”聽上去似乎是一個可行的機制,問題出在哪?
許輝:
有學者研究發現,發放返費要經過“線長—工廠管理人員—勞務公司—黃牛—勞務中介”五個環節。工廠的線長會核對你的工作量,然後把符合條件的工人名單報給管理人員;管理人員將“返現”和發放名單交給勞務公司,再由勞務公司把“返現”打到黃牛賬户裏,接着黃牛再把錢打給勞務中介,最後由勞務中介發到工人手上。
如果把這個環節比喻成一個牌局,那麼工人始終沒有參與到牌局的博弈裏。他處在返費分利鏈條的最底端,可以説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被“雁過拔毛”。只有一層中介且中介比較規範,相對來説會好一些,但現實情況往往比較複雜,這就是不斷滋生“黑中介”問題的原因。
人間後視鏡:
也就是説“返費”並非大家所理解的,我幹滿三個月,工廠就會把錢打給我這樣一個簡單的維度。
許輝:
對。
人間後視鏡:
我看過一個説法,認為“返費”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本質是勞務中介玩的文字遊戲,把本該屬於工人的工資構成,巧妙轉換成獎勵形式發放,您怎麼看?
許輝:
正規的工廠確實是會預留這筆錢的,因為勞務公司幫他招工和管理,是需要支付一筆管理費的;此外工廠可能要幫工人繳納社保,這筆錢都會給勞務公司。
但這筆錢工人不一定拿得到。因為勞務中介不一定會幫工人繳納社保,這筆錢就省下來被用作“返費”的基數。這裏面存在一個悖論,勞務中介和工人約定,幹滿幾個月才能拿返費,但很多工人是幹不滿的,這樣返費就省下來了,長久下來這個盤子就會越累越大。這可能就是中介的利潤了。至於説中介要給多少返費是根據行情來的,招工緊急,返費就提得高一些,如果不缺工,那就把額度調低。這裏存在一個風險,如果大家都是衝着返費來的,都幹滿了,但中介短時間內資金週轉不過來,承諾太高最後給不到,就會出問題。
人間後視鏡:
這種情況下工人如何保護自己的權益?
許輝:
在法律越來越完善的情況下,工人可以通過法律去維護自己的權益。當然它是一個程序正義,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耗得起這個程序正義。
人間後視鏡:
考慮到如今技術變革之快,一個顯而易見的趨勢是互聯網技術開始接入很多行業。在招聘領域,新經濟新平台如何介入?
許輝:
互聯網招聘過去十年在規模和模式上都有很大的發展,其中58同城在藍領招聘領域佔據壟斷地位,它的商業模式是以提供C端求職信息給B端用人單位,通過不斷投放廣告來刺激供需雙方付費(網絡營銷服務+會員)。
近幾年,互聯網招工從文字時代迭代到短視頻直播,慢慢出現了一些新的模式。我從2018年開始關注短視頻招工的現象,有報道説當時有超過1萬名富士康工人在快手上發佈內推招工的短視頻。後來有段時間 “提桶跑路”比較熱,有一批主播專門在珠三角不同的工業區體驗進廠,俗稱“提桶跑路”,我對這類內容挺感興趣的,也是我想幹的事情,説不定我以後還去幹這個事。再後來又出現了一批主播,以過來人的身份揭露工廠的各種“套路”,以經驗總結或者“答老鐵問”的形式,提醒工友們出來打工要規避哪些陷阱。這些內容形態在很大程度上呈現了工業區和工廠的真實面貌,既有學術啓示也有商業價值。
直播招工是今年過年注意到的一個趨勢。我關注的幾個工業區直播主紛紛往直播招工方向轉型,南北都有,有的是個人發佈,有的是勞務中介機構發佈。那麼如何對這些直播主及其發佈的招工信息進行有效的甄別和規範,快手平台的做法是上線了一款叫“快招工”的產品,作為用工企業、勞務中介和求職工人溝通的橋樑。
人間後視鏡:
作為學術觀察新據點,短視頻平台存在什麼優勢?
許輝:
首先因為我長期在德國,短視頻是我獲取國內製造業招工用工行情信息的重要渠道,基本上我每天都會刷一刷快手,可能也跟快手的用户構成有關,它上面有非常龐大的藍領羣體,我在平台上可以找到研究對象,也能看到一些具體的場景。一開始我關注比較多的是卡車司機羣體,有段時間他們特別愛做飯,在服務區燉土豆呀,燉排骨呀,後來有的人開始帶貨,有的人去開駕校,你就能看到卡車司機的職業路徑是如何發展的,這點對我來説就是一個新世界。
人間後視鏡:
在短視頻平台上做調研,和過往的田野調查有什麼區別?
許輝:
原來我們去做卡車司機的採訪,瞭解的是他當下的狀況,但通過短視頻,如果對方的更新頻率比較高,並且具備一定的時間跨度,那麼你的跟蹤性就比較強;而且他們發佈的內容是原生性的,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由媒體或研究者單方面塑造和傳播的形象;另一方面,社會學調研往往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做預調查,期間可能會走很多彎路,短視頻的出現能夠有效縮短這個過程,尤其對我們時刻關注工業區動態的人來説,它是及時的,你可以在特定的時期,快速瞭解到這個行業和工人們普遍關注的問題,有助於你更快地去形成正式的調查問題。再來就是你如何去保證你研究的信度,很多采訪可能是一次性的,你怎麼評估對方告訴你的都是真實的?通過短視頻,你就可以結合他平時發佈的內容,看到他自然狀態下的真情流露,去進行綜合評判和查證,從而減少誤判。

🟧 @走南闖北的老三
人間後視鏡:
您最近在短視頻裏關注到的“及時性”內容有哪些?
許輝:
最近經常關注工廠的搬遷和倒閉問題。比如哪個工廠要關門了,工廠的通知是怎麼下發的,賠償方案是怎樣,有些人會把它拍出來。我就大概知道某個地方有一家工廠,因為什麼原因要搬到哪裏,後續工人如何安置,結果如何。整個敍事就出來了。當這些案收集起來,你會產生一個趨勢判斷,對我們來説這就是你的case study。
人間後視鏡:
剛才您提到直播招工,和傳統互聯網招聘網站相比,這種模式有何不同?
許輝:
傳統的招聘方式,無論是線下還是線上,大多是以產業和工種來劃分,這對一般的求職者適用。但如果遇到有特殊情況的求職者,比如説殘疾人,他們的工作需求往往被忽視了。直播招工可以照顧到不同人羣的實際情況。以快手為例,我曾經在平台上刷到過自行車組裝的直播,專門針對大齡工進行招聘;還有做殘疾人士招聘的賬號。通過搭建這樣的渠道細分,可以一定程度上降低弱勢羣體的搜尋成本。
從流程看,它是做了簡化的。在主播主頁或者直播間留下電話號碼就能完成報名,即使是受教育水平不高的求職者也可以被照顧到,一定程度提高了找工作的可能性。在內容上,我關注的很多直播主會發布“驗廠”視頻,它的優勢在於直觀性,主播親自去廠區沉浸式體驗,把所見拍成視頻,讓求職者可以初步瞭解到車間、宿舍和食堂等條件,這些都會影響他們的求職決定,越是真實場景的展示,越能提高入職轉化率和留職率。

🟧 快手上的直播驗廠視頻,主播會介紹工廠的生產過程、工作內容和工資待遇
人間後視鏡:
在解決過往招工的黑箱問題上,直播招工做了哪些改進,在機制上和過往的文字招聘網站有何不同?
許輝:
在合規方面,快手平台的做法是要求企業或勞務中介提交營業執照、人力資源服務許可證等資料來完成官方認證,這是第一層“防火牆”。此外從技術邏輯看,直播是一種雙向的溝通,主播的人氣是需要建立在和工友的強信任關係和真實互動上的,如果直播主發佈虛假信息,“忽悠”了工友,其實是很容易被拆穿的,他可以發起各種舉報、抵制行動,或者直接在直播間這個公共場域發言,損害直播主的公信力,甚至引發平台介入,限流封號。這樣就使得弄虛作假的代價大大提高。

🟧 @聾啞人之家(聾人招聘)的招工視頻,用手語為粉絲講解工廠環境
人間後視鏡:
除了短視頻平台,我留意到進入2022年,在疫情防控常態化的大背景下,由各級政府部門和各地企業發起的“直播招聘”頻頻出現在大眾視界。為什麼直播招工會在這時候取得爆發式增長,背後反映了哪些社會面向?
許輝:
首先是直播技術的發達,能夠接入的場景更豐富。其次關涉到後隔離時代有限的流動。一方面,物流中斷導致生產原料供應緊缺,企業產能不足,甚至停工停產,導致工作崗位減少,增加了農民工求職的難度;另一方面,農民工往往是全國或區域性流動的,不同城市出於防止人員聚集的考慮,採用了各種措施,比如取消招聘會、用行程碼控制人員流入、額外增加自費隔離的要求等等……農民工求職的渠道和範圍大大縮減。在線下招工渠道受阻後,揹負招工任務的工人以及專職勞務中介都開始轉戰線上,依託互聯網平台招工。
人間後視鏡:
您認為直播化招工會成為改善“用工荒”的解法嗎?有哪些問題是值得我們留意或推動的。
許輝:
是否能有效地解決信息審核、重塑信任是整個藍領招聘行業的難題和痛點,也是關係到招聘業務能否長遠發展的根本所在。類似快招工這樣的產品出現,一定程度上能提高用工企業和求職工人的匹配效率,在當前的經濟形勢下是具備一定價值的。如果能根據勞務行業發展的趨勢,繼續打磨產品功能,建立一套招工單位、平台和求職工人三方之間互相需要,且互相監督的運行機制,在效率和合規之間找到平衡,那麼短視頻和直播的產業化將兼具經濟和社會效益。
作者:許輝
編輯:簡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