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偏見,徐駿的清風,和魯迅的夢境_風聞
采沙-2022-06-17 01:44
一、從蝌蚪到金蟾
2005年,莫言的《蛙》,還只是個蝌蚪。
彼時的莫言,還只是作家管謨業,和茅盾文學獎的距離是六年,和諾貝爾文學獎的距離是七年。
彼時的香港都會大學,還只是校齡16歲的香港公開大學,距離更名還有十六年。
對於高校來説,邀請名人來校做講座、給名人授予榮譽學位,是提升學校知名度的正常選擇。年輕的香港都會大學,自然也不會例外。
香港都會大學的榮譽博士裏,有商界名人李嘉誠、任志剛、李兆基,也有文化名人饒宗頤、金庸。
2005年,擔任香港公開大學校長的,是已經在香港醫學界工作了四十年的梁智仁。
彼時的梁智仁,還不是香港醫院管理局主席,但已是2001年當選的中科院院士。
也許是梁智仁出於加強港島和內地的文化交流的意願,2005年的香港公開大學,決定將榮譽文學博士學位授予莫言。
授予榮譽學位,需要有個儀式,以示隆重。有典禮,當事人自然要講話。穿着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服的莫言,發表了演講《作家的本分》。
莫言的《作家的本分》,在此後的17年裏,寂寂無名。
2009年,莫言出版長篇小説《蛙》。
2011年,莫言的《蛙》,收穫了茅盾文學獎。
2012年,瑞典文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也給了《蛙》。
作為首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接下來的十年裏,儼然是一隻金色蟾蜍。
蟾蜍非俗物。把蟾蜍的皮扒下來,製成蟾衣,是一味緊缺的藥材。把蟾蜍擠出漿液,製成蟾酥,更是一味被明確禁止出境的藥材。
金色的蟾蜍,更是泛着金色的光,誘人的金光。
在歐洲人的爐邊故事裏,金子可以讓惡龍失心。在戰國人編纂的《道德經》裏,也有“難得之貨,讓人行妨”。
好在,莫言,的確話不多,安分地埋頭寫作,寫《等待摩西》,寫《晚熟的人》。
直到莫言在《作家的本分》裏的“偏見”,被不安分的人考了古,做成了一段20秒的和一段30秒的一組展品。
這組展品的名字,叫《永遠不歌頌的莫言》。
二、網絡博物館奇遇記
比“偏見”更古老半年有餘、寫於2004年年末的散文《北海道的人》,也被發掘出來,做成展品《莫言對日本人的歌頌》,擺進了網絡博物館。
每一個網絡中人,都不免被網絡博物館吸引。我也不能免俗,隨興而行,跟隨進入網絡博物的人流,瞅一眼已成為網紅的莫言系列展品。
展品《永遠不歌頌的莫言》和《莫言對日本人的歌頌》,正在被一羣鬧哄哄的、組團來圍觀的人圍得水泄不通。給他們講解的,一位戴着小紅帽的老人,似乎並不介意鼎沸的人聲,只是提高了音量,繼續繪聲繪色地繼續講解。
我不愛熱鬧。躁動的圍觀人羣,讓人煩悶。
側着身,我擠過人羣,走進了另一個展廳。
這個展廳裏,有三件展品。
第一件,是一頂破舊的小紅帽。
展品的簡介,是這樣的:在隔壁展廳忙於講解的老人,妻子和兒子已赴美多年。孤苦生活的老人,就在網絡博物館裏打零工,給赴美的妻兒掙錢花。結果,妻兒赴美,多年不歸,老人把零工打成了長工,把頭上的小紅帽都磨破了。
“真是有愛的父親和丈夫!”我不僅感慨,“怪不得他在人聲鼎沸中一點也不煩躁,還有點興奮”。
第二件,是一件文字展品。
展品的名字,很長: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給莫言的頒獎詞。
展品,卻只有一頁紙,一段字:
莫言將現實和幻想、歷史和社會角度結合在一起。他創作中的世界令人聯想起福克納和馬爾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時又在中國傳統文學和口頭文學中尋找到一個出發點。
展品上標註的時間,倒是很精確:瑞典時間2012年12月10日16:30
“平平無奇的展品!標註得這麼精確,有什麼用?不會有人看的!”
我憤憤然,走向第三件展品。
這件展品,是一段來自愛奇藝的視頻,很長,足足51分鐘!
太長的視頻哪會有人看!怪不得只有2條評論和20個贊!怪不得歷史最高熱度是47,今天的熱度只有7!
但我還是被視頻的標題吸引了——《莫言香港公開大學演講》?
這件展品,讓我駐足了四十多分鐘。前面幾分鐘,是香港公開大學榮譽學位授予儀式的流程動作,然後才是30分鐘的莫言演講,《作家的本分》。
聽完演講,我只記住了一段話:
那我覺着,講真話毫無疑問是一個作家的寶貴的素質。如果一個作家不敢講真話,那麼這個作家就勢必要講假話。講假話的作家,我想,不但是對社會無益,對老百姓沒有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因為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我想它肯定是有一個真實的東西在裏邊,就是它應該是來源於生活的,應該是真實地——尤其是真實地反映下層人民羣眾的這種生活面貌。如果有誰想用文學來粉飾現實,如果用文學來讚美某一個社會,我覺得這個作品是很值得懷疑的。
我有一種偏見,我覺着文學藝術永遠不是唱讚歌的工具,文學藝術就是應該暴露黑暗,揭示社會的黑暗,揭示社會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揭示人性中惡的成分。……
隔壁展廳的網紅展品,原來是這段視頻的導演剪輯版!
懷着“原來如此”的心情,我走向下一件展品。
第四件,也是一件文字展品,叫《北海道的人》。
展品是來自一本無名書中的三頁。紙頁上面,黑色鉛字,清清楚楚:
2004年1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駐北京經濟交流室室長高田英基先生的精心策劃下,我隨中國作家、記者採風團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關係此書體例,必須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諸位先生女士沒寫到的,敷衍成文,濫竽充數。……
看到這裏,我會心地笑了——原來,大作家莫言,也有被老師點名參加春遊、游完還要交一篇遊記的時候!
……石川啄木。這是個死去的詩人……大蒼山滑雪場的那個芳名小淺星子的女大學生……笑容可掬的綠球藻茶屋的老闆娘高田鬱子……日高地區肯塔基牧場的養馬人石田勇先生……與養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場的養牛人佐久間貫一……
“這都是普通的日本人嘛,有什麼稀奇?”
先哲教育我們,要把日本人和日本政府區分開,要把愛好和平的日本人和日本帝國主義者區別看待。
“莫言在“遊記”裏寫幾句讚美的話,怎麼就成了隔壁展廳的網紅展品了呢?”
“一蟹不如一蟹啊!”
……比賣硫磺蛋的老夫婦更老的人,是當別町的老獵户、八十八歲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經纏綿病牀多日,聽説聽説我要來訪,特意坐了起來。其實他不是為我坐了起來,而是為我那位在北海道過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鄉劉連仁坐了起來。……
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小個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劉連仁棲身的山洞,中國人大概很難知道他的名字。但現在,他的名字和劉連仁的名字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在我的故鄉,他差不多是個家喻户曉的人物。戰爭就像巨浪撥弄兩粒沙子一樣,讓這兩個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為傳奇。當別町為劉連仁建立了紀念碑和雕塑,併成立了一個宣講劉連仁事蹟委員會,許多熱心人,在義務地幹着這些工作。紀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頭製成,雖不高大,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莊嚴而沉重。
先哲高瞻遠矚,所言甚是!
先哲所言,甚是!
我走出網絡博物館,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拂面而過的微風,讓我想起了“清風”,和“必然”。
三、“清風”和“必然”
上海有個鄰居,叫崑山。崑山出過一位大賢,叫顧炎武。顧炎武有個甥孫,叫徐駿。
徐駿自幼聰慧過人,拜了名師。
名師姓周,名雲陔。周雲陔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讓徐駿心生恨意。
徐駿中舉後,進京參加會試時,周雲陔陪同前往。半道上,徐駿以巴豆煮湯,將老師毒死了。
巴豆弒師的事,在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但徐駿做刑部侍郎的父親舐犢情深,無懼人聲鼎沸,出了手。
徐駿沒受到懲罰,只收到京城人送來的外號:“藥師佛”。
幾年後,風聲平息。徐駿再度赴京會試,中進士,授任翰林院庶吉士。
1730年,徐駿在奏摺中把“陛下”的“陛”字錯寫成“狴”字,惹惱了雍正。
雍正的詔旨出宮,徐駿被革職抄家。
這一抄,抄出了大問題。
徐駿是個文化人。文化人喜舞文弄墨,舞弄完還忍不住輯集。徐駿的頭,就載在了自己的詩集上。
徐駿的詩集裏,有一首《無題》。
莫道螢光小,猶懷照夜心。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這首《無題》,讓我想起來袁枚的《苔》。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袁枚的詩句,有“我自盛開”的不羈。徐駿的詩句,有懷才不遇的幽怨。
徐駿的詩句,幽怨之外,是“莫道螢光小,猶懷照夜心”的士大夫胸懷。
若擱平日,徐駿的“照夜心”,即便不會讓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也會讓京城裏的文化人們鼓掌,叫好,提前準備好徐駿詩集的腰封。
但,抄家之時,絕非平日。
“徐駿專案組”也愛考古。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不是暴露黑暗!這是詆譭大清!
一定要寫進卷宗!
“狴”字已屬大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大逆不道!
雍正還未讀完卷宗,抄起硃筆:殺!
大清的文字獄,多了一件。
1730年,弒師未受懲罰的徐駿,死於吟詩。
195年之後,1925年7月8日,魯迅先生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着我,説。“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閤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説:‘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説:‘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説要死的必然,説富貴的許謊。但説謊的得好報,説必然的遭打。你……”
“我願意既不説謊,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説呢?”
“那麼,你得説:‘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不覺間,微風轉疾,捲起網絡博物館門前的一堆票根,扶搖而上。打斷了我不着邊際的聯想。
2004年,莫言寫的是“富貴”。
2005年,莫言説的是“必然”。
2022年,莫言得到的,沒有“好報”,只有“遭打”。
此時的莫言,也許會覺得:魯迅先生夢裏的先生,是對的。
“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