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概股已崩潰到要靠新東方直播提氣了?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2-06-18 22:46
俞敏洪在寫《我曾走在崩潰的邊緣》這本書時,他身邊朋友就勸過他,“你這個書名太危言聳聽了”。但是,我想這個聳動的標題,放到現在,也許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是俞敏洪“回血”之後,對剛剛遭遇的絕境的一聲嘆息。

直播間“東方甄選”的爆火,讓新東方在線的股價自6月以來,已經暴漲了700%。
關於新東方的所有數字都在以不同量級的倍率上升。
東方甄選的粉絲量增幅達到10倍;直播間單日交易總額從百萬級別暴增至2000萬。
在二級市場的互動平台上,投資者們開始蠢蠢欲動,他們像着了魔一樣給上市公司留言,“有沒有跟東方甄選合作?”

在新東方在線股價暴漲的同時,**母公司新東方在美股的股價已幾乎翻番。**這也讓新東方與全線陷入冰點的中概股們之間,形成了較為鮮明的反差。
作為國內第一家在美股上市的教育機構,俞敏洪在他的傳記裏描述,他在臨近上市的時候,能找到的參照機構非常有限,百度算一個,當時的李彥宏,在IPO之後激動地嚎啕大哭。

但是新東方和百度不一樣,俞敏洪説他的企業更像是小本生意,也不那麼缺錢。在美股上市有很大的原因是招架不住原始股東急於套現。
俞敏洪對一個教育機構到美股上市感到糾結,他跑到教委,問相關部門怎麼看待這件事。相關部門當時也沒經手過這樣的案例,留給俞一句話——我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你可以到美國去嘗試一下,但別惹出大事兒就行。
俞敏洪落地美國,瀟灑地坐進美國投行給他準備的超長凱迪拉克,乘着商用私人飛機,新東方的路演隊伍從西海岸穿越至東海岸,路演經過了十餘個城市。

原本1億美元的融資計劃,被撐到了60多億美元,幾乎每一場路演的規模都超出了預期。
新東方的上市代號被定為“EDU”,這是“Education"的縮寫,以教育這個單詞本身來命名自己的股票代號,這樣的待遇,對一家企業來説,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然而,在2006年風光無兩的新東方,在2021年開始急速墜落。
在多方因素的影響下,以新東方為代表的一批中概股,集體陷入漫長的暴跌期。
而直到今年3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新動作,又讓這些陷入低迷的中概股雪上加霜。
01
一些緊張的情緒在3月10日這天開始醖釀。
上海進入封城的前夜,六個區劃入疫情中風險地區,作為中國的金融腹地,這座城市對當時情況的預估過於樂觀,認為封控的時間,將會在三月底結束。

在這個對未來渾然不覺的前夜,金融鎖鏈在10500海里外的紐約港開始震顫,中美洲際間的流通,不光侷限於人員的流動,金融的脱鈎越演越烈。
蔚來的李斌在這一天率隊登陸港交所,這是一場尋求融資退路的上市。
和2018年登陸紐交所相比,蔚來已經沒有了當時浩浩蕩蕩的IPO隊伍,和妻子在紐交所擁吻的浪漫色彩,也沒有了復刻的意義。

李斌的計劃裏,還有不久之後在新加坡的掛牌。罕見的三地上市,背後是一家中國科技公司對美國二級市場安全感的徹底喪失。
悲觀的導火索,在蔚來二次上市的當日,被徹底引燃。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公佈了五家被列入美股預摘牌的中概股名單。
摘牌的依據,始於《外國公司問責法案》,這份在2019年3月便被列入SEC討論的法案,在經過美國參眾議院為期三年的表決修正後。最終在今年3月10日發佈了第一批預摘牌名單。
在這份不斷拉長的清單裏,55天后,會印上蔚來的名字。
大環境的焦灼,開始以分秒為單位,向社會各條脈搏釋放脈衝。
3月11日開始,上海中小學進入全面停課,市民非必要不離滬,往返上海人員需持48小時核酸檢測報告。兩日後,企業開始居家辦公,商場關門歇業,客運全部暫停。

疫情在一日之間進入全面“戰備狀態”,市民開始心照不宣地囤菜。
住在上海浦東某小區的徐新女士,在小區的業主羣裏求助:“請問哪位鄰居能把我拉到‘糰子麪包羣’?我們家人多,需要麪包和牛奶,謝謝哦!”
這位焦慮的女士,是中國的“投資女王”,不説過手的明星項目,入股的零售巨頭也是星羅棋佈,京東、美團、永輝、叮咚買菜……悉數在列。
在不可抗力面前,大佬也陷入“彈藥不足”的窘境。

徐新所面對的不可抗力不僅僅是疫情,他手中的美元基金,在2022年也陷入落寞,美股的退出渠道基本關閉,硬科技項目更青睞人民幣基金,而徐新一直所捕捉的新消費風口,在疫情中驟然停擺。
**一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橫亙在此時此刻,美元基金和中概股的瘋狂已經落幕。**打開未來的紐扣,擱在SEC和中國證監會的談判桌上。下一步,懸而未決。
02
徐新投過的明星項目,也基本在美股的震盪中全面受累。截止日前,已經有148家中概股被列入預摘牌名單。
據財聯社數據,在美上市的中國企業共計323家。這是在30年前由“中概第一股”華晨開始,逐漸發展出的一份時代名錄。
這323家企業,對中國的數字化變革意味很多很多。

預摘牌的名單仍然在擴增,有行業人士稱,中概股進入預摘牌名單的時間點,與企業披露財報的時間點相關,理論上,在中美監管部門達成合作協議之前,大部分中概股都將出現在這份名單裏。
中概股的Q1財報季剛剛結束,SEC對中概股針鋒相對的狙擊,還在進行中。
中美監管之間商議的焦點,也是最核心的爭議點,是中概股是否要向SEC提供審計底稿。

審計底稿關係到公司經營相關的核心數據,它包括但不限於客户清單、用户信息、銀行流水、銷售合同……在跨境監管上,存在着敏感之處。
對於一些涉及到國家敏感行業的企業,這意味着將影響到國家主權和隱私問題。
這其中涉及到的典型案例,就是滴滴。去年6月30日,滴滴在紐交所IPO。它選了一個多重敏感情緒交叉的時間點上,靜悄悄地上市。
滴滴的大多數員工在上市的前夜,才得知IPO的消息,沒有敲鐘,沒有慶祝,一切從簡。

這個在全球私募市場上融資最多的公司,在九年的時間裏融資超過210億美元,私募、國資、美元、人民幣,在這個橫跨中國互聯網下半場全週期的代表企業裏,徹底融合。
所有押注在這個超級平台的投資人,都在等待退出通道的打開。
從一家企業的成人禮來説,沒有理由讓滴滴的IPO如此低調,但它堅持保持緘默,是因為突破了某種監管的許可。
在滴滴上市後的第十天,一份關於加強中概股監管的新政策出台:掌握超過100萬用户個人信息的運營者赴國外上市,必須要申報網絡安全審查。
滴滴的代價也緊隨其後,新用户註冊被叫停,26個相關應用全部下架,多部委進駐滴滴。
短短几日,滴滴股價遭遇腰斬。

監管部門對滴滴的懲戒,對監管部門、中概股、海外資本長久維持的某種微妙關係來説,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曖昧的默契,消失了。
更分明的角色關係,出現在關於《外國公司問責法案》的談判桌上,中概股的中長期走向,取決於中美監管在這個桌面上的博弈結果。
在談判桌外,值得討論的,似乎只剩下“信心”。
03
在中美之間,審計問題已經糾纏多年,但始終沒有實質性進展,如今,在眾所周知的摩擦之下,這一事態變得更加惡化。
一些中概股企業早已意識到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並相繼選擇另外的出路。
自2019年開始,已經陸續有企業在港交所進行二次上市,以及雙重主要上市。

今年4月21日,貝殼登上預摘牌名單,但在僅僅20天后,他們就完成了港股的雙重主要上市。
正常情況下,一家中概股以雙重主要上市方式從美股迴流港股,至少需要8到10個月的時間。由此可見,貝殼在被SEC列入名單前,就早早規劃了回港計劃。
這一上市計劃,在貝殼的內部代號被稱作“鳳凰”,這也折射出這家公司在失去掌舵人左暉之後,對涅槃重生的野望。
二次上市和雙重主要上市,是中概股回港的兩條主要途徑,二次上市的門檻更低,流程更快。

而雙重主要上市具有更高的門檻,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只有雙重主要上市的公司,才能被納入港股通投資範圍,這也對一家公司的資金流入帶來懸殊的差異。
在疫情封控的5月,貝殼的上市儀式十分樸素,他們將那面象徵性的銅鑼擺放在公司裏,供那些想要合影的員工自便。
在左暉去世,彭永東走馬上任之後,貝殼迎來了彭永東時代。在上市當天,一種與興奮和喜悦相悖的氛圍,在公司內部滋生。

“看看大廳裏碩大的上市銅鑼,想想真是諷刺”。悲觀的情緒沖刷了脈脈上關於貝殼上市的討論。
就在貝殼回港雙重主要上市前夜,有媒體爆料,貝殼啓動大規模裁員,裁員比例高達50%。
在字母榜對接近貝殼人士的採訪中透露:裁員50%是可靠的,而且是嚴格實施。技術部門成為裁員重災區,其中人工智能技術中心被裁人數達到70%。
貝殼在一夜之間經歷冰與火的洗禮,懷念左暉,成為部分員工彼此撫慰的解藥。“曾經在老左大會上數次熱淚盈眶的我們老了,這裏不再適合傻忠了。”

裁員是整個春天在互聯網企業間迅速且大面積傳導的主題。
“互聯網企業未來可跑馬圈地的預期小了,之前把一些優秀的人找過來圈養,現在業務範疇縮減,人員自然冗餘了。”一位釘釘的員工解釋説:“這個時間點裁員,大家都能理解。”
中概股在集體式微,也是這種理解的背景之一。
裁員的影響逐級傳導,互聯網公司的裁員與縮招,直接導致了互聯網獵頭行業的20億元營收驟減。

中概股勢不可擋的集體暴跌已經維持數月,除了預摘牌名單的利空影響,烏俄戰爭、互聯網反壟斷、國內疫情、在線教育“雙減”,以及瑞幸造假、滴滴鋌而走險的個例,均在合力引發美股市場的恐慌性拋售。
腰斬、腳踝斬,狼狽的中概股集體啞火,融資渠道慘遭堵塞。
所有人口中,都在談論一個新的議題——降本增效。
04
騰訊把降本增效直接寫入了管理崗位的評價體系。
美團的長期目標,從高質量發展,變成了降本增效,最典型的表現體現在溝通層級的極致壓縮,在美團的社區團購業務上,一個初創的物流公司老闆,可以和王興直接討論物流和冷鏈的解決方案。

據晚點LatePost報道,去年下半年,王興在公司內部談到,**美團要以未來三年融不到新錢的預期做準備。**而在今年三月,王興的假設進一步極端化——未來三年如果美團沒有了任何收入,企業依然要維持運行,現金流情況會是怎樣的?
所有假設都是基於憂患意識。
這家一貫以橫向擴張聞名,如今躋身中國互聯網前三甲的公司,正在全面調低各部門的目標,原本計劃在滴滴下架期間趁機而入的打車業務,如今變成了全力只做一個城市,如果做不好,就不再加大投入。
到店業務的重心也傾斜到了五六線城市,在部分城市,則主動暫停業務。

小到公司的出差管理規定上,美團的調整也趨於嚴格,只能選擇七折以下的機票,並且航班時段被限定在11點至16點以外,而且是出發前後一小時內價格最低的航班。
美團從內到外的各方面投入,都被添加了一個定語——有限。
2017年《財經》在採訪王興時問道,美團的業務邊界在哪裏?還是完全沒有邊界?
王興的回答是:“太多人關注邊界,而不關注核心。你可以把邊界理解成萬有引力,每一個物體因為質量的存在,它會產生引力,會影響其它所有物質。”
這個抽象的回答,主旨就是不設邊界。

這也與他酷愛的那本《有限與無限的遊戲》闡述核心相互吻合——沒有終點,沒有邊界的無限遊戲。
王興的野心勃勃也遭受了大量的指責,他與互聯網半壁江山的企業樹敵,還有人説他是個不善於合作的人。
2020年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對系統和算法的無情壓迫,又將美團推到風口浪尖。
對於互聯網大平台所遭遇的指責,左暉在去世前幾個月,給出了自己的理解:“你的組織除了創造 GDP、創造就業之外,到底還有什麼樣的價值。這是最終能完成合法性的過程。”

“這些企業家可能會覺得很冤屈:我就是正常的商業操作或個人表達,也沒有違反相關法律,為什麼我和我的企業卻受到這麼多的攻擊。”
在左暉的解釋裏,合法性不是法律上的合法與否,而是在人們心目中,這個企業到底沒有創造社會價值,是否應該存在。
這是人心層面的合法性。
在疫情封控、融資受阻、互聯網人口紅利消失的節骨眼上,左暉在離世前提出的課題,被重新列入了創業者們思考中。
有限的投入,和王興多年來推崇的“無限遊戲”突兀地銜接在了一起,堆積出2022年這個野心勃勃的創業者思維的分水嶺。
這道分水嶺,是時代擠壓出的褶皺。

“總體而言,我認為企業的組織合法性主要來源於三個互相影響的因素:社會價值、人心向背、政治敏感性。”在左暉去世一年後,貝殼回港完成雙重主要上市,同時裁員50%員工,唏噓成為老員工們當時的一種主旋律。
尾聲
中國互聯網公司帶着美元基金衝擊美股的瘋狂,實際在2018年就有了觸碰天花板的苗頭。
標誌性事件是私募融資顧問機構華興資本的上市,這家促成了滴滴、快的合併;美團、大眾點評合併;趕集、58同城合併的“併購之王”,對於它的上市有人調侃説,一家做FA的機構都上市了,互聯網基本到頭了。

“最應該感謝的是這個時代”,華興董事長包凡在IPO時的慷慨陳詞,似乎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那一年,創業者們開始變得謹慎,李斌停掉了正在建設中的蔚來上海工廠,王興在美團年報中提到要審慎對待新業務,並計劃讓公司第一次實現盈利。滴滴的程維在當時宣佈要減少補貼,休養生息。
但變量發生了,在線教育和社區團購,兩個被賦予巨大期待值的“黃金賽道”應運而生。

“休眠”中的企業迅速甦醒,叫得上名字的互聯網大廠幾乎全線入局,這兩個萬億級別規模的市場,似乎將影響中國互聯網的未來格局,一個全新的希望。
擴張成為趨勢,騰訊、阿里、美團、京東、字節……紛紛向十萬員工規模邁進。
VC和PE的投入也近乎瘋狂,在線教育的頭部機構作業幫、猿輔導,單輪融資規模均達到10億美元以上。
而在社區團購最火爆的時候,這門生意的計劃是打造一張覆蓋全國2800個縣城,超過42000個村鎮的零售網絡。在一些社區團購負責人眼中,這是一個下沉市場的京東。

這是巨頭們頂着“天花板”所能摘到的最後兩顆果實,對美元基金來説,也是最後的衝刺。
然而,在線教育“雙減”和互聯網公司反壟斷的政策調整,讓這兩枚被“咬”得幾近潰爛的果實最終沒有在畸形道路上越走越遠。
美元基金在中國的立身之本,在2022年徹底陷入生存焦慮。過去那一套投資新經濟公司,搭建離岸控股結構,在境外的交易所上市,退出回籠資金的模式遭遇撼動。
然而僅僅在兩年多以前,和俞敏洪一起成立洪泰基金的盛希泰還在高呼:“不做美元基金是沒有飯吃的”。
就在上個月,朱嘯虎發朋友圈提到自己買了一雙“鞋”,一天跑步就賺了30美金,3個月下來就能回本。
這位曾因投資滴滴、ofo、餓了麼、拉手網等大量獨角獸的美元基金風雲人物,在此刻對一個Web3.0項目的推廣,已經很難讓輿論有耐心的聽下去。

有資深媒體人評價:“造輿論,做高價值,找人接盤,一地雞毛,幾乎是他老人家唯一的路徑依賴啊。”
此刻,中概股的故事雖然陷入懸而未決,但它已經進入一個完整篇章的結局,而作為其中的重要角色,美元基金,以及與他相生20年的VC和PE風雲人物們,也離開了聚光燈下。
時代的命題,落在了那些超級平台重估何為價值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