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抱弘|網絡信息時代如何抵禦集體非理性的擴散?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6-22 22:18
孫抱弘|上海社會科學院國民精神與素質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5期,原標題為《個體—羣體心序與文明的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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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抱弘教授
在晚年的著述中,費孝通一方面通過展望未來,勸導青年們要有一個21世紀的腦筋;另一方面通過反思歷史上的社會大變革,首次提出人類心態秩序的問題。就人的素質而言,這兩者關聯互動、相輔相成,更對社會發展與人類文明演進有着決定性的影響。特別是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更應深入思考與探究。在這裏,腦筋當指心智或思維水平,心態秩序(以下簡稱心序)則是本文要展開討論的問題。
探討人的心序,應當注意人性特質、時代特徵與系統性、過程性的建構特點。首先,人的心序與人性特質緊密關聯,人的心序變化明顯受到人性演進與發展的制約。其次,在網絡信息時代,個體的心序往往受到羣體心序的裹挾,以致迷失自我。在當今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應當特別關注非理性羣體心序的擴散,抵制民粹羣氓,培育民主羣英,重建世界秩序。再次,個體的心序是人類成熟理性心序的基礎。成熟理性心序的建構是一個過程,是系統中各要素的良性互動、耦合的漸進過程。逐步認識、自覺把握系統各要素的內涵以及可能的相互關聯,應是我們建構新時代個體與羣體心序的關鍵。唯有在系統各要素不斷優化、良性互動的過程中,我們才有可能擺脱地域性族羣生存文明,建設地球生物圈人類共生文明,走出叢林,擺脱危機,永續和平。
伴隨着一次次的工業革命,人類心序的調整演進也是一個不斷告別舊文明、建設新文明的過程,當人類從舊文明的桎梏中走出之時,一個更符合人性需求的新文明就將展現在我們面前。

心序、人性與文明的演進
**何謂心序?筆者以為應是指人的內心秩序,也就是人的內心需求的秩序或輕重順序。**這個需求可從內外兩個方面來理解:
**一方面,從內部變化來看,心序與人性的發展緊密相連。**梳理各種關於人性分析的研究,從人是具有“思維—反思”能力的高級動物這一基本點出發,人性就是人的理性,不過這種理性是分層次的,大致可分為:生存理性、生活理性、存在理性。人的生存理性是低層次的人性,在相當程度上趨向人的本能和動物性。生活理性關注和要解決的是人際關係、日常倫理和對一定生活質量的追求,這是人的一種工具性、功利性的需求,傾向於對物質文明的崇尚。存在理性則是人對人文價值與精神生活的崇尚,傾向於對精神文明的追求。
**另一方面,從外在制約來看,人的理性的發展與人類社會的變遷、文明的演進有着明顯的同步性關係。**也就是説,人的內心需求的秩序在不同的社會與文明發展的背景下,往往有着不同的秩序,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的行為取向,乃至人的認知傾向。
人的內心需求的秩序、社會的發展與人類的發展走向是一個系統結構的多個側面,關聯互動、相嵌共進,特別是隨着現代工業文明、商業文明的勃興更為明顯。在前現代社會,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人與人、族羣與族羣之間常常處於野蠻的叢林狀態,大多數人的心序往往處於最低的物性水平。進入現代社會,人類物質生活的需求得到了相當的滿足,人的理性層次得到提升。人類藉助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和安排,可以通過合法合理的途徑來實現自己的需求,成熟理性的心序成為人類生活常態。當然,這些理性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追求,以致使人過度地耽迷於物性,阻隔干擾着人的理性的進一步提升。在後工業社會里,人類本當使功利理性與人文理性均衡發展以應對現代化生態危機,在“美美與共”等同理心的基礎上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奈何新文明建設阻力重重:舊文明—地域性生存競爭文明的既得利益者們,為了維護以往用各種殖民手段獲取的利益,常舉人文價值之旗,行功利價值之實。
個體—羣體心序與世界變局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社會心理學家研究發現:個體的心態往往會受到羣體心態的裹挾而扭曲變形。**當下,我們身處高度互聯互通的社交媒體之中,一些思維方式簡單、知識結構單一和易情緒化的個體,更易受影響和蠱惑。羣體心態的失序與有序有其特定的原因與不同面相:
**第一,警惕羣體自戀,告別地域性利益競爭的舊文明。**歐洲社會心理學家塞奇·莫斯科維奇指出,和個體一樣,由於過度的功利理性的追逐,往往使個體—羣體十分自戀,進而自大、自私,於是“返祖”現象出現,像動物一樣劃定領地範圍、組織小圈子維護私利等。不少歷史學家的研究指出,一戰之所以發生,在相當程度上就是一些大國的利益集團想擴大自身的勢力範圍,由一幫政客和野心家挑動發起的。也有觀點認為,當今的大變局具有與一戰相近的背景:西方有的霸權國家的政客們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利用現代媒體助推族羣、種族走向自戀、自大,煽動民粹羣氓,挑動地域性利益的惡性競爭。而伴隨着40多年的改革開放,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正如羣體心理學家研究指出,也有部分民眾正從自卑走向自得,進而自戀、自大,這是不成熟、不理性的表現,更不是一個有擔當的大國國民應有的心序。
**第二,倡導羣體自省,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和地球生物圈共生新文明建設。**自從20世紀末羅馬俱樂部的報告相繼發表以來,地球的生態問題已引起人類的高度關注,面對全球性的天災人禍,各族羣應反思深省、共同分擔治理之責,人類必須告別以往自私自利的惡性競爭,才可能避免全球生態災難。我國已積極行動,建設“綠水青山”,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近年來歐美的政治家們也提出了共建“地球生物圈”的同理心文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同理心文明的建設都是基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美美與共”“人同此心”的理性心態,體現了最根本的人文關懷,是人類攜手共生共建,永葆和平,共享美好生活的思想基礎。在這樣的基礎上,人類個體—羣體的心序終將實現從無序到有序的重新建構。
心序的系統性建構
個體之所以為羣體所裹挾,除了人依戀羣體的本能之外,在很大程度還是由於個體心智開發不足,未能形成成熟理性的心序。因此,應不斷開發個體的心智,逐步培育成熟理性的個體心序。但這個過程不宜過度理想化,現階段對於廣大民眾而言,關鍵在於理性培育、社會發展與文明演進的同步性,這應是功利理性(第二層次)與人文理性(第三層次)均衡發展的理性。當然,人的理性的提升是一個系統性的建構過程,需要系統各要素整合、關聯互動。筆者僅就此係統的幾個核心要素略作闡釋:
**第一,決定、制約着人的心序的理性是一個開放的系統,系統結構要素中最核心的無疑是人的“思維—反思”能力。**這種能力除了最基本的概括、歸納、演繹等邏輯思維外,主要是思維方式的演進發展。伴隨着科技進步、社會發展、文明演進,人的思維方式從簡單趨於複雜,從因果走向關聯互動。由於走出了簡單的線性因果思維方式,我們看到了事物多側面的關聯性;也由於擺脱了二元對立思維,我們才有可能走出極端、超越兩難,從而在面對複雜的事物和局面時,顯現思維的張力,在確定性中看到不確定性,在不確定性中探尋確定性。這正是費孝通所説的21世紀的“腦筋”和現代社會的“心序”的人性基礎,也是我們構建新時代新文明所必備的成熟理性。
**第二,文化基因是成熟理性的又一核心要素。**文化基因主要指文化傳承,走出極端的思維方式,將有助於我們對文化傳承問題的理解與把握。為了順應社會的發展與文明的演進,也為了同步建構人的成熟的理性與健康的現代心序,我們應對文化傳承問題持一種批判的精神,既不全盤接受,也不全盤否定,而是基於新時代的發展立場,對文化(含生活方式)進行盤點與梳理,在科學審慎的探討中揚棄與轉型。這樣的工作迄今似乎並不系統,甚或時有偏頗。比如,在傳統文化的傳承上,傳統廟堂文化中的清官文化、皇權文化還不時被過度褒揚;江湖文化中的痞子文化、流氓文化遺毒於今的危害欠缺深入的解析;書院文化的精髓與意義也欠缺真正的探討;紅色文化精神內涵的開掘還不夠深入,所謂的傳承經常流於形式。至於對外來文化,我們很多時候還處於急功近利的非理性之中,更因極端思維的作祟,常常搖擺於全盤肯定與全盤否定之中。所以,靜心反思文化傳承中的各種問題,進行科學的總結與前瞻,或許會大大有益於成熟理性和功利—人文價值追求的均衡之心序的生成。
**第三,文化的傳承與成熟理性系統建構的另一要素“集體記憶”有着極大的關聯。**顧名思義,“集體記憶”主要就是對人類方方面面的知識,特別是人文、社會、歷史諸多事實、觀念的羣體性認知、認同和傳播。一般來説,普通民眾的集體記憶主要來自所學的書目和各類傳媒,以及各種普及讀物。因此,信息的傳授、傳播更應真實而準確,但凡因信息不全、資料不足而傳授、傳播的內容,在被證“偽”“錯”的情況下,應予以充分説明。以這種科學態度形塑“集體記憶”的過程,其實也是成熟理性與健康心序的培育過程,更是社會進步、文明演進的過程。在這樣的基礎上建構的“集體記憶”,自然會成為成熟理性的結構要素和核心支柱。
**第四,制度作為上述系統結構的又一核心要素,其對於人的理性與心序的決定性影響力,需要重點加以強調。**制度的設計安排,需要注重長時段設計與短時段安排的有機結合,注重人文關懷與經濟效益的均衡兼顧。傳統制度設計安排是為了社會的管理或治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內在要求從社會管理轉型為社會服務。比如,通過從牧民式管理到服務式治理的過渡,真正將管理變成服務,讓“主人”與“僕人”各就其位。而這一系列的“過渡”“就位”都需要制度設計和政策創新。制度設計、政策創新的過程,內含於國民由被教育者成長為自我教育者、由被管理者成長為管理者的進程中,伴隨着個體和羣體理性的自我提升,並得以與社會的發展、文明的演進趨於同步。
歷史發展到今天,對於古老的中華民族與中華文明,何以轉變思維方式,形塑集體記憶,傳承優秀的文化遺產,實現制度創新,造就面向未來的腦筋與心序,無論是個體還是羣體,都必須儘早、盡好地拿出自己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