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工作5天，已經不適合21世紀了？_風聞

轉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

四天工作制的新聞，又出現了。

6月6日開始，英國超3300名上班族參與了“一週四天工作制”的試驗，即在薪資不變的情況下，一週僅需工作32小時。組織者説，“20世紀一週工作5天的理念已經不適合21世紀了。”

6月20日，據新聞報道，澳洲也將開始試點四天工作制，試點機制負責人説，“我們在疫情之前就充分意識到五天工作制已經不適合（現代社會），我們試點並研究了四天工作制，發現四天工作制是解決若干人類問題，以及帶來額外福利的必要手段之一。”

冰島、日本、西班牙、比利時……許多國家也都開始或計劃實行四天工作制。

在這個悶熱又繁忙的週二，我們來聊聊四天工作制與工作制度本身，或許回顧歷史以後你會發現，這真不是天方夜譚。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八分》

01.

工作日的觀念，是怎麼來的？

前段時間，互聯網上有這樣一則消息，從6月6號開始，英國將實行四天工作制，為期半年。

對於“四天工作制”，大家都很興奮，這在英國倒不算是一個很大的新聞，我覺得傳播廣了之後很多人有點誤會，四天工作制並不是在英國全國試行，而是有限定範圍，有70家公司參與，覆蓋的行業多種多樣。

這其實是一個帶着試驗性的調研計劃，目的是看一下如果真的實行四天工作制的話，對不同種類工種、不同行業會有什麼影響。參與調研的有一些關注勞工問題、工作健康問題的非牟利機構，經濟政策智庫，還有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美國波士頓學院等等。

計劃的基本目標是將5天工作制變成4天，工作時間為原來的80%，但是員工薪水不變，仍然保持100%，同時要確保他們的生產力仍然是100%。

怎麼看，這都是一個很奇特的事情，是否有效待會再講，我先補充一個基本歷史，大家都知道現在我們實行的是5天工作制，而這種工作制的前提是我們有星期的概念。

要知道所謂一週的概念並不是中國原有的，甚至不是世界上大部分地區都有的時間單位，而是來自一個很特定的地方——古代巴比倫。緣起可能是四五千年前左右，當時的人類所知道的太陽系行星有7顆，他們覺得7顆行星都很重要，就一天對應一顆星，正好一週就是7天。

而我們今天所説的週末的概念，其實是工業革命的產物，18世紀後半段才有的。

工業革命之前人類的工作時間，不管是農業社會還是手工商業社會，大部分人的工作跟生活的關係是相當緊密的，作坊上面可能就是他們的住所；如果種地，也不會説今天是星期天就不下地，豐收的話就得當天收割。

《合成器英倫》

大概在18世紀後半葉，大家發現工人真的不能一週7天高強度工作，必須要放假。但其實放假也不是為了工人的利益考慮，要知道最初在歐洲，週日時人們應該去教堂做彌撒或者參與禮拜，這是從猶太教的安息日演變而來，之後進入基督教文化的事情。

結果發現這些工人很不“聽話”，本來週日放假是想讓他們去教堂反省自己的罪過，然後跟家人們安安穩穩地聚在一起，沒想到人們全去吃喝玩樂。

一週六天下來幹活幹得太累了，尤其星期天白天有的人還得去教堂，但晚上又會去喝酒狂歡等等，這樣一來第二天怎麼上班？所以當時在英國——作為一個工業革命的先發國家，週日休息之後，週一上午很多工人都會曠工，因為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於是大家就想解決辦法，倒逼回去不如星期六給大家休息半天，上半天班就夠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weekend，也就是“週末”這個詞終於在1879年出現了，一本英國雜誌在描述勞工生活時使用了這個名詞，但這時還只是個習慣，沒有普遍推行，也沒有立法。

在大西洋另一邊，美國其實步伐也很快，主要在1908年，美國新英格蘭地區一家工廠，工廠從老闆到工人多半都是猶太人，猶太人中偏保守傳統的都很注重安息日。為了過安息日，就在週六日兩天都放假，當然安息日的算法並不是我們今天所講的週末，守安息日不是放假，而是不準工作，就是“安息”。

真正從工業和企業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開始施行週六日的是誰呢？居然是在工業史上惡名昭著的亨利·福特——福特汽車的創辦人。他發明了流水生產線，從勞工角度來講，“人的異化”等議題都與生產線相關，流水生產線已經不只是一種工作方式和工業組織方式，還是一種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的隱喻了。

其實換一個角度來講，也不能説福特沒有功勞，當時福特認為這些工人應該有更好的回報，讓他們去追求更好的技術和工作完成度，再加上工作流水線上的裝配工作很沉悶，就決定給他們加薪，同時規定了每天工作8小時，週六上半天、週日放假的工作制度。

1926年福特實行的這套做法，對當時美國中產階級的形成有很大作用。首先，這些汽車工人本來只是勞工階級，但是加薪有錢了，現在又多了假期，以前也都是“996”的，這樣就有錢有閒了，中產階級開始出現。

《德州巴黎》

回到大西洋的另一邊，1933年英國有一家老牌藥房——Boots，今天去英國旅遊還能看到這家藥房，當時老闆遇到了一個問題，上世紀30年代正好是大蕭條時期，很多工業出現產能過剩的問題。一般的老闆都會裁員，可是Boots的老闆覺得裁員太慘了，他決定不裁員也不減薪，但是大家一起休週末，想辦法把效率提高就行。

整套做法從英美開始流行，逐步擴散到整個西方世界，週末的概念逐漸形成，並且形成立法，當然每天工作8小時的制度是經過美國的工人運動，用血汗拼回來，再立法形成的。

可以説，5天工作日觀念的出現，是跟歷史上工業革命之後的工業運動，尤其是工會運動，以及宗教團體的信仰活動有關。再加上大蕭條帶來的失業問題，政府鼓勵企業多聘人。

但用不着那麼多人怎麼辦？沒關係，減少工作時長，甚至有些工作可以減薪。僱傭多點人，至少大家都勒緊褲腰帶，過一段緊日子，起碼人人都還有工作可以幹，同時也多了一些有閒時間，拿着一點點錢做點消費，説不定能夠挽救回經濟。

02.

四天工作制並不少見

五天工作制出現的背景，能夠幫我們瞭解為什麼四天工作制的概念會出現。其實英國並不是那麼領先，前幾年早就有別的地方開始試行了。

早在今年的2月17號，比利時就推動了勞工改革，但並不是硬性實行四天工作制，而是把選擇的權利交給僱員，僱員有權向僱主提出一星期只上4天班，而且不能減工資，同時又賦予僱主拒絕的權利，但如果要拒絕員工要求的話，必須要給出一個很堅實的理由。

比利時現在的就業率並不夠高，而且有很多人不願工作，因為不用工作基本上也能活，社會福利和社會資源的保障都是很足夠的。所以提升就業率，這是比利時推動勞工改革的主要原因，他們的目標是在2030年前把就業率提高到80%。

四天工作制在每個國家的國情不太一樣，比利時是每天工作時間加長，變成9個半小時，每週還是維持38小時的工作時間，這是比利時法律的最高時限要求。但比利時的勞工團體不同意，他們認為都變成4天班了，不可能繼續工作9個半小時，應該每天工作8小時就夠了。

不過反正也是個試驗計劃，比利時計劃是試行6個月之後，全國再做一次調研，看看接下去怎麼。

《單車少年》

日本則在今年1月，由執政黨自民黨宣佈正式試行四天工作制，但是具體執行日期還沒有，日本推出一個政策所花的時間都比較長，估計還在調研階段。

在國家層面推行這件事之前，2017年左右日本就已經有公司先試水了，比如優衣庫、松下，以及一些消費類企業像全家便利店，瑞穗金融則比較狠，一週只用上3天班，但薪水8折。

試行減少工作時間計劃的國家跟企業，都有一些共通的原因，但比利時是為了提高就業率，這就屬於個別原因。而日本的個別原因是什麼？人口老齡化問題，青壯年人力少了，但老年人多了。年輕人有家庭，還要花很多時間照顧家裏的老人和孩子，還得上班，如果還是“996”，誰想結婚生子？

所以日本的想法是，實行四天工作制後，這些員工就有更多時間花在自己的家庭上，如果員工照顧家庭的壓力得到緩解，能不能反過來刺激大家開始生小孩。

當然，像西班牙、新西蘭等國家，在今年之前就已經開始試行這套制度，西班牙的步伐更大，他們今年打算在全國範圍內進行試驗。

當然你可能會説這些都是發達國家，不太可能在中國出現，但其實早在2018年7月，中國社科院就發佈了一份“休閒綠皮書”，全名叫《2019～2020年中國休閒發展報告》。

其中寫，中國應該在2030年實行全國四天工作制，每天工作9小時，每週工作36小時。我們並不是一步邁向那天，而是要分階段試行，原計劃是從2020到2025年開始第一階段試行。

為什麼社科院會有這樣的一個建議呢？研究發現其實中國的國土面積裏面有一半可以用於休閒產業，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工作是圍繞休閒產生的，如果實行四天工作制，大家休閒的時間就變多了。

所以這是從經濟角度提出這個考慮，當然休閒本身就對我們的身體心理各方面都會帶來更良性的作用。當時報告出來後，社會上也有不少討論，只是最近好像沒有新消息了。

03.

疫情怎樣改變了工作的心態？

五天工作制是有時代背景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全球經濟大蕭條，失業率非常高，經濟很糟糕，希望更多的人有就業的機會，有足夠的消費力去挽救經濟，於是很多國家開始開始實行五天工作制。

今天我們又在類似的情況下了，過去幾年經濟相當動盪，再加上疫情影響，大部分國家都經歷了一段封城時期，在家上班對很多工種來講變成常態。這時候，大家對於工作模式、工作時間和工作環境都有了新的思考。

又因為經濟不穩定，一些比較發達的國家也都有老齡化的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試驗從5天變成4天的工作制。

還有，做類似試驗的國家、組織以及企業都提到一些相同的觀點。工作變成4天后，通勤時間會減少，如果有三天不用出門或者自己去玩的話，是不是能夠減少對空氣的污染，而公共交通、路面交通得到舒緩，也對碳排放的控制起到了好處。從大局來看，對全球氣候暖化問題也有緩解的作用。

《火柴廠女工》

當然也有人會質疑，試驗是不是真的有效，起碼對於一些工種來説就比較困難。像教育、衞生保健、清潔等等，都是勞動力高度投入的行業，很依靠人力，而且很多時候都需要24小時在崗，如果要實行四天工作制， 就得有更多人上崗。

而對於一般人來説也不是沒有問題，一些公共服務機構和政府部門，假如他們也工作4天，可以想見在銀行排隊的人會更多，公務部門門口排的長龍也更長了。

其實在2008年美國曾經試行過四天工作制，但是到2011年時正式宣佈失敗，當時也是採取部分地區部分行業試行4天工作的辦法，失敗的主要原因就是公共服務沒辦法完全網絡化，仍然需要去現場排隊，4天辦公就會造成公共服務缺失。

當然也不是沒辦法，像我們國家的網絡行業在全球範圍都是相對領先的，很多業務都可以通過網絡服務解決，但並不是所有的國家都具備這樣的條件。

04.

有毒的工作文化

四天工作制為什麼討論這麼多，一是因為“996”的大面積討論，另外因為互聯網通訊的進步，讓很多人幾乎是7*24工作的狀態，你不知道何時老闆會找你，何時客户會跟你聯絡，工作幾乎是沒完沒了，躺到牀上拿着手機都還要繼續回覆信息。

原本是用來讓生活和工作更便利的現代移動互聯網設備和通訊，反而使我們處於一種無休止的工作狀態中。

過去兩年有很多人在家工作，我們也能明顯感受到在家工作並不比在公司更舒服，甚至會更累。因為在家工作沒有辦法明確劃分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而且很多時候由於精力不集中，工作變得更散漫，用的時間更長，最後效率也更低，這種自由好像沒有帶來想象中的好處。

總而言之，今天我們幾乎都覺得工作很勞累，很折磨人，大家都在想有沒有辦法更有效率，指導別人如何工作更有效率、管理者如何更有效經營公司的資料和課程簡直是汗牛充棟。

而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一種很惡劣的文化出現了。從事互聯網工作的人，特別是“碼農”，他們工作的產出跟生產線上的工業產出不一樣，上司沒有那麼容易一眼辨別員工的輸出到底符不符合標準，符不符合數量上的要求，因此反倒會產生一種很奇怪的現象，他們會在乎你的工作時長。

很多人在互聯網公司裏面工作，明明沒那麼多事幹，但是看到旁邊人都沒下班，就會覺得早下班是挺丟人的一件事，再來就變得大家互相攀比，最後沒人敢下班。其實事情可能早就幹完了，或者是累到已經做不出東西了但仍然在那裏耗着，這就出現了一種文化，叫作“奮鬥文化”（hustle culture）。

《人生切割術》

也就是説，今天的工作培養出了一種專門表演給別人看的“工作狂”，而且很多老闆身先士卒，願意表現給別人看有多忙碌，有多賣命。

馬斯克也是這種工作文化的倡導人，他公開説過一週工作40小時改變不了世界，要改變世界，一週工作80個小時才剛剛好。他自己還真是這麼幹的，但是聽完這話我就忍不在想，這樣改變世界後，我們想活在這樣的世界裏面嗎？

這樣的工作文化真是太悲慘了，工作強度高，掌握度又很低，緊張度又很大，每天又這麼忙，所以在美國，很多人在50歲時罹患心理疾病的幾率，比30年前高了很多。

全球勞動人口，近幾年在這樣的工作文化下，都很容易出精神問題，身體問題就更不用説了，社交時間不夠，家庭時間也不夠。到最後社會成本就會非常高。因為過勞而帶來的疾病，無論是心理疾病還是身體疾病，醫療成本都比以前要大增。

這也是為什麼，今天有很多公司的老闆，會關心女性員工有沒有結婚、打不打算要小孩等。他們從來不會問男性這些問題，因為他們默認照顧家庭、照顧小孩都是女性的責任。

這種事情連一些女性高管都避免不了，Facebook COO 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是行業內有名的大佬， 早年她在谷歌工作時從早上7點工作到晚上9點，典型的互聯網企業裏面培養出的工作狂。

當第一個孩子生下來之後，她希望早點回家，於是就開始晚上7點離開辦公室，但會把外套掛在椅背上，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已經不在公司了，這就是這種文化變態的地方。

2017年，彭博新聞訪問過桑德伯格，她向記者承認自己經常晚5:30下班，報道出來後她擔心自己會被上司責備或者被開除，但是沒想到公司女性都很支持她，甚至有競爭對手公司的法律團隊的女性給她寄鮮花卡片，表示我們支持你，大家一起晚上5:30下班。

05.

四天工作制，真的有用嗎？

工作文化有這麼多的問題，四天工作制，就能夠比較好地解決剛才説的一大串問題嗎？

在2017年時，英國有研究機構針對2000名全職工作者進行了一項調查，想知道每天工作8小時，每週工作5天，非常集中在工作上的時間大概有多長。得出的結果很驚人，8小時裏其實真正用在工作上的時間平均只有2小時53分鐘，《經濟學人》也做過類似的調查，結果只有2小時。

另外6小時都在幹嘛？聊天、翻翻抖音、看看新聞網站、打私人電話、求職招新工作，吃吃喝喝衝杯咖啡也能花不少時間，然後再到樓下抽根煙，每天有五六個小時其實都在幹這些事，真的用來幹活的時間也就是兩小時多。

所以這個問題就很尖鋭了，假如有老闆看到這些，可能會本能反應覺得不行，要想辦法監督他們，不讓他們隨便跟人聊天，要想辦法來管一管。

《人生切割術》

但也可以反過來思考，是否我們真正能集中精神工作的時間也就那麼多，對大部分打工人來説，其實每天2、3個小時就是我們最極限的工作時間了，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是不是有可能用4天甚至更短的工作時間來完成手上的工作。

這就是開頭提到的英國試驗的設定目標，工作時間是原來的80%，薪水不變，但是生產力也要百分百不變的，有沒有可能做到？

有的國家已經做到了，很鼓舞人心。從2005年到2019年，冰島選擇了2500名工人，讓他們每星期上4天班，同樣的工資。經過十多年的調查，發現參與調研計劃的這些公司，生產力不降反升，勞工壓力減少，病假也請得少了。

於是，冰島就正式宣佈全國要慢慢往這個方向走，現在冰島已經有86%的勞動人口已經轉向或者即將轉向四天工作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