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報丨齊澤克論烏克蘭問題上的真正左翼立場_風聞

“美國通過歐洲實施反擊的戰略遠非不證自明”。圖源：Francisco Seco/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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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問題上的真正左翼立場

斯拉沃熱·齊澤克 （Slavoj Žižek）

對我來説，約翰·列儂的超級熱門作品《想象》（Imagine）總是因錯誤的原因而流行。想象一下，“世界將融為一體”成了結束地獄生活的最好方式。 

當着俄羅斯攻擊烏克蘭之際，那些堅守和平主義的人士依舊沉溺在他們自己版本的“想象”中。想象一個緊張局面不再通過武裝衝突化解的世界……歐洲固守在這個“想象”的世界，無視其邊界之外的殘酷現實。眼下，是時候醒來了。

烏克蘭閃電致勝之夢，是在重複最初的俄羅斯閃電致勝之夢，這個夢已經結束了。在一場看上去愈發曠日持久的僵局中，俄羅斯正緩慢推進，其最終目標已得到清晰陳述。當普京把自己比作彼得大帝，解讀其中微言大義就不再有任何必要: “表面上看，他是在與瑞典開戰，從瑞典那裏奪走了一些東西……他沒有奪走任何東西，他是在拿回……他是在拿回並強化，那是他當時做的事情……顯然，我們也有責任拿回並強化。”（引文中的“他”指的彼得大帝，與瑞典開戰指的是俄羅斯與瑞典於1700至 1721年爆發的大北方戰爭。引文出自普京提前會見參加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的年輕企業家、工程師和科學家時的談話稿，由俄羅斯官方2022年6月9日發佈於en.kremlin.ru。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於6月15日至18日在聖彼得堡舉行。——譯註）

我們不應只關注特定問題(俄羅斯真的只是在“拿回”嗎? 拿回什麼?)，更應仔細領會普京對其主張的一般性辯護: “為要求某種形式的領導——我甚至不是在談論全球領導，我指的是任何領域的領導——任何國家、任何人民、任何族羣都應該確保他們的主權。因為沒有居間的、中間狀態的國家，一個國家要麼是主權國家，要麼是殖民地，不論殖民地被叫做什麼。”

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論，這些話的意藴很清楚：國家有兩種類型，即“主權國家和被征服國家。依普京的帝國主義觀點，烏克蘭理當歸入後一類”。 

而且，如過去幾個月俄羅斯官方聲明所清楚宣示的那樣，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科索沃、芬蘭、波羅的海國家.……最後，加上歐洲自身，都“歸入後一類”。 

眼下我們知道了，呼籲允許普京“挽回面子”意味着什麼。那意味着你要接受的不是在頓巴斯的無關緊要的領土妥協，而是普京的帝國野心。我們之所以應當無條件拒絕這樣的野心，是因為在當今這個全球化的世界，同樣的災難困擾着我們所有人，我們都身處居間的、過渡狀態的國家，那既非主權國家，也非被征服國家: 面對全球變暖的局面而要堅持百分之百的主權，是徹底瘋了，因為我們的生存取決於全球範圍內的緊密合作。 

但俄羅斯不只是無視球變暖：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表達了加入北約的意願後，何以俄羅斯憤怒至極？隨着全球變暖，對北極航道的控制岌岌可危。(這是特朗普想從丹麥那裏購買格陵蘭島的原因。)因中國、日本和韓國的爆炸式發展，這一主要運輸線路將穿越俄羅斯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部。俄羅斯的戰略計劃是從全球變暖中獲利: 控制這條世界主要運輸線路，加上開發西伯利亞和控制烏克蘭。這樣一來，俄羅斯將主導相當多的糧食生產，以至於它可以勒索整個世界。這是普京帝國夢背後的終極經濟現實。 

一些人主張減少對烏克蘭的支持，更多施壓其進行談判，包括接受放棄領土這一令人痛苦的決定，他們喜歡一再聲稱，烏克蘭根本不可能贏得對俄羅斯的戰爭。沒錯，但我恰恰從中看到了烏克蘭抵抗的偉大之處: 他們承受着不可能的風險，藐視務實的算計，我們至少應當給予他們全力支持。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北約，而不是美國政治的延伸。

美國通過歐洲實施反擊的戰略遠非不證自明: 不只有烏克蘭，歐洲自身也正成為美俄之間代理人戰爭的場所，這場代理人戰爭大有可能以兩國達成妥協而收場，付出代價的則是歐洲。歐洲只有兩種方式擺脱目前的局面: 玩中立的遊戲，這是走向災難的捷徑；或者，成為一個自主的代理人。(試想一下，假如特朗普贏得下屆美國大選，情況可能如何變化。) 

儘管一些左翼人士斷定，正在進行的戰爭符合北約軍工聯合體的利益，該聯合體利用了對新武器的需求，以避免危機並獲得新的利潤。但他們向烏克蘭傳遞的真正信息是: 好吧，你們是野蠻侵略的受害者，但不要指望我們的武器，因為你們以這種方式給了軍工聯合體以可乘之機…… 

烏克蘭戰爭導致的方向性迷失正在催生亨利·基辛格和諾姆·喬姆斯基這樣不可理喻的夥伴，他們“來自政治光譜的對立兩端——基辛格曾在幾位共和黨總統麾下擔任國務卿，喬姆斯基是美國左翼知識分子領袖之一——且經常發生衝突。但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問題上，兩人最近都建議烏克蘭考慮接受和解方案，放棄對一些土地的主權要求，以更快達成和平協議。”

簡言之，兩人代表同一個版本的“和平主義”，只有當我們忽視一個關鍵事實時，它才奏效。這個事實是: 這場戰爭與烏克蘭無關，而是一個旨在改變我們的整個地緣政治態勢的野蠻企圖的時刻。這場戰爭的真正目標是瓦解歐洲的團結，不只有美國保守派和俄羅斯支持這樣的團結，歐洲極右和極左勢力也支持：此時此刻，在法國，梅朗雄遇到了勒龐。（梅朗雄是法國左翼政治家，其領導的左翼政黨聯盟在6月19日的法國國民議會選舉第二輪中獲得了第二多的議席，成為議會第一大反對黨。勒龐是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主席，國民聯盟在法國國民議會選舉第二輪中獲得了第三多的議席。——譯註）

這些日子流傳的最瘋狂設想是，為對抗中美之間的新對立(這代表西方自由主義和東方威權主義的索求無度) ，歐洲和俄羅斯理當再度攜手，在淨化其自由主義無度行為的基督教遺產的基礎上，形成第三個“歐亞”集團。“歐亞”第三條道路，這一主張本身就是今日法西斯主義的一種形式。 

那麼，“當歐洲和美國的選民面對不斷飆升的能源成本和因制裁俄羅斯而形成的更廣泛通脹，可能會對一場似乎沒有盡頭的戰爭失去興趣，而隨着雙方陷入曠日持久的僵局，需求只會不斷擴大”，會發生什麼呢？答案顯而易見: 到那時，歐洲的遺產將消失殆盡，歐洲將在事實上被美國和俄羅斯的勢力範圍瓜分。簡言之，歐洲本身將成為一場似乎看不到終局的戰爭發生的場所。 

今天，對真正的左翼來説，絕對不能接受的不只有支持俄羅斯，還包括髮表更“温和”的中立主張，即：左翼分為和平主義者和烏克蘭的支持者，人們理應將這一分歧視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這一事實不應影響到左翼對抗全球資本主義的全球鬥爭。 

當一個國家被佔領時，通常是統治階級接受賄賂，與佔領者合作以維持其特權地位，從而，反對佔領者的鬥爭成了優先事項。反對種族主義的鬥爭也是如此; 在種族關係緊張和發生剝削的狀態下，為工人階級展開有效鬥爭的唯一途徑是，專注於反對種族主義(何以任何發動白人工人階級的訴求，如同今天的新右翼民粹主義那樣，都背叛了階級鬥爭，原因即在於此)。 

**今天，假如你沒有毫不含糊地支持烏克蘭，你就不可能是左翼。**成為一名對俄羅斯“表達理解之情”的左翼人士，就好像以下左翼人士中的一員：在德國攻擊蘇聯之前，他們嚴肅看待德國針對英國的“反帝國主義”言論，並在德國對法國和英國作戰時主張中立。

假如左翼在這一問題上失敗，遊戲就因之結束了。但這是否意味着，左翼理當接受西方的立場（包括那些支持烏克蘭的右翼基本教義派的立場）了事？ 

2022年5月18日，美國前總統小布什在達拉斯發表演講時批評了俄羅斯的政治體制: “結果是，在俄羅斯，制衡是缺乏的，是一個人決定了對伊拉克發動完全不正當的野蠻侵略。”但他很快糾正了自己: “我的意思是，烏克蘭。”然後對着發出鬨笑的人羣稱“總之，是伊拉克”，並補充説“75”，那指的是他現在的年齡。 

正如許多評論家指出的那樣，在這個相當明顯的弗洛伊德式口誤中，有兩件事情不能不引人注目: 小布什含蓄承認，美國對伊拉克的攻擊(由他下令)是“完全不正當的野蠻侵略”，公眾對此報以鬨笑，而不是視作對一項可以與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相提並論的罪行的承認; 此外，小布什神秘地繼續自我糾正“總之，是伊拉克”，他這麼説是什麼意思？烏克蘭和伊拉克的區別事實上不重要嗎？最後提到他的高齡並沒有以任何方式影響這個謎。 

可當我們認真對待小布什的聲明時，謎團就被打破了: 是的，將所有區別(澤連斯基不是薩達姆那樣的獨裁者) 考慮在內，我們發現，小布什做了普京現在對烏克蘭做的同樣事情，所以對他們應該用同樣的標準評判。 

在我撰寫本文的當天，我們從媒體獲悉，維基解密創始人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被引渡到美國已獲英國內政大臣普里蒂·帕特爾(Priti Patel)批准。他的罪行？無非是將小布什口誤中所承認的罪行告知了公眾: 維基解密披露的文件顯示，在小布什擔任總統期間，“美國軍方在阿富汗戰爭期間的未上報事件中殺害了數百名平民，同時，遭泄露的伊拉克戰爭文件顯示，有66000名平民被殺害，囚犯受到折磨”。這些罪行與普京在烏克蘭的所作所為完全可以相提並論。以今天的後見之明來看，我們可以説，維基解密披露了幾十個美國的布恰和馬裏烏波爾事件。（布恰和馬裏烏波爾均為烏克蘭城市，烏克蘭和西方指責俄羅斯軍隊在這裏犯下嚴重戰爭罪行。——譯註）

因之，儘管審判小布什與將普京送上海牙國際法庭一樣不切實際，但那些反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人至少應該要求立即釋放阿桑奇。烏克蘭聲稱自己為歐洲而戰，俄羅斯則聲稱自己為世界其他地區而戰，反對西方的單極霸權。這兩種説法都應予以拒絕，這時左右兩派的區別就進入了這樣一個階段：

從右翼的立場看，烏克蘭是為歐洲價值觀而戰，反對非歐洲的威權主義者; 從左翼的立場看，烏克蘭是為全球自由包括俄羅斯人自己的自由而戰。這是每一個真正俄羅斯愛國者的心都在為烏克蘭而跳動的原因。

（作者生於1949年，是斯洛文尼亞哲學家。本文原題“Pacifism is the wrong response to the war in Ukraine”，由英國《衞報》網站發佈於2022年6月21日。聽橋譯，文中黑體字為譯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