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大兵變讓英國人意識到,他們對自己統治的人民知之甚少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022-06-24 08:38
1857年大兵變讓英國人意識到,他們對自己統治的人民其實知之甚少。安巴拉的補給站指揮官E. M.馬蒂諾上尉思索道:“我每天兩個小時看着他們操練,但我對其餘二十二個小時裏他們的所思所想知道什麼?他們在自己人當中談論什麼,他們密謀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彷彿我在西伯利亞。”【2】薩哈蘭普爾行政長官,勇敢的羅德里克·愛德華茲在得知兵變噩耗後寫道:“我們的僕人説不定都在密謀暗害我們,要用最恐怖的暴行消滅我們,而我們對此一無所知。直到現在,我們才真正感覺到,我們被完全排除在民眾的‘內心生活’之外。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真正的心驚膽寒是什麼樣子。”【3】西奧一下子就明白,這不單單是少量心懷不滿的印度兵胡作非為。他見證的是一場全國大起義的開端。

在所有在印度的英國人當中,西奧菲勒斯·梅特卡夫爵士是對叛亂爆發最不驚訝的人。他早就對英國在印度的未來感到悲觀了,或許自從夏洛特在西姆拉病逝的可怕日子之後,他就一直悲觀。僅僅一個月前,他對正要返回英國的朋友奧斯本·威爾金森説:“再會了,老夥計。你能回國,運氣真好。我們很快就被趕出印度,或者我們將不得不為了生存而掙扎。”【4】3月18日,他看見賈瑪清真寺的後牆貼着一張髒兮兮的告示,據説是伊朗沙[1]的信,宣稱波斯軍隊將從異教徒手中解放德里。西奧以他一貫的兇狠撕下了告示,當着一大羣人的面將它踩在腳下。
在這之前的2月發生了分發無酵餅的神秘事件。一名守夜人將一塊這種小薄煎餅送到鄰村的守夜人手裏,指示他再做五張這樣的薄煎餅,送到另外五個村莊,以此類推,於是消息像連鎖信一樣迅速在全國傳播。但無酵餅傳播的訊息究竟是什麼?西奧問過他們家的朋友,德里西南郊區帕哈爾甘吉的警察局長麥諾丁·哈桑·汗,這是什麼意思。麥諾丁説,他的父親告訴過他,就在馬拉塔帝國滅亡前不久,人們以同樣方式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傳播稷的枝葉和麪包屑,而無酵餅也一定預示即將發生某種大動盪。【5】集市裏還有傳聞説,外國佬的帝國註定將在它建立的整整一百年之後毀滅,而普拉西戰役的百年紀念日恰好在這年的6月23日。
若要尋找更靠譜的證據,只需看看加爾各答的金融市場,它就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金融市場一樣,總是能最先捕捉到動亂的跡象。1856年底,第44土著步兵團的副官羅林斯上尉注意到,他屬下的所有土著軍官都將他們手中的東印度公司債券兑現成了印章金幣。土著軍官對他的詢問支支吾吾,於是他將這個神秘現象報告給了團長,而團長上報給了副總督,約翰·洛的老對手約翰·羅素·科爾文。他對此事十分煩惱,説他會派秘密特工去調查。但特工蒐集到的情報很快都消失在了飛速發展的事件之中。【6】
密拉特也不是第一個起事的兵站。駐紮在東面的布拉赫馬普爾的第19土著步兵團和巴拉克普爾(距加爾各答很近,對其威脅很大)的第34土著步兵團都在2月抗議過新子彈。經過冗長但無果的談判,這兩個團都被解散,印度兵淚流滿面、蒙受屈辱地回到各自的村莊。據説這兩個團曾互相勾結和煽動。他們還向整個北印度發送了訊號。動物油浸透的子彈的故事在杜姆杜姆開始流傳的幾天之後,附近巴拉克普爾的電報站被人縱火。很快,遠至拉尼甘傑(從加爾各答通來的鐵路的終端,這條鐵路是達爾豪西勳爵兩年前開通的)的電報線沿線接二連三發生火災。沒過多久,巴拉克普爾的消息就迅速沿着電報線傳播,一直到了旁遮普。印度兵在運用外國佬的技術傳播消息。西奧感覺彷彿只有他一個人在真正觀察和傾聽局勢發展。他向各個有關部門發去了警報,而各個有關部門點頭稱是,卻置之不理,就像西蒙·弗雷澤先生那樣繼續回去酣睡。
後來演變成一場大災禍的叛亂為什麼會在密拉特發生呢?它在德里以西80英里處,是一個大型軍事中心,並且那裏駐紮着在印度的為數不多的英國團中的兩個,第60來復槍兵團和第6近衞龍騎兵團。助理軍醫W.W.愛爾蘭指出,密拉特“是印度唯一歐洲部隊兵力超過土著的兵站”。【7】在這個英國人佔上風的要塞發生的叛亂,理應比較容易遏制和鎮壓才對。
在密拉特以西數百英里外的旁遮普,英國人更有理由感到焦慮。白沙瓦有8000土著部隊,歐洲部隊不超過2000人。但那裏的主要專員約翰·勞倫斯爵士(勞倫斯三兄弟當中最兇悍的一個)迅猛而殘酷地採取了措施。他和與他同樣冷酷無情的助手赫伯特·愛德華茲與約翰·尼科爾森於5月12日得知密拉特發生兵變之後,立刻就明白自己應當做什麼。唯一能確保控制局面的辦法,就是在印度兵有時間組織之前將其繳械並解散。出其不意是至關重要的。為了驅散土著兵的疑心,團部的舞會必須按原計劃舉辦。工兵中尉阿瑟·蘭描述當晚的舞會為“微笑掩蓋淚水的完美騙局。一半女士沒有參加舞會,而到場的女士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焦慮”。【8】次日上午的氣氛更是讓人緊張萬分。
“我們騎馬來到距離隊列幾碼遠的地方,能看得清每一張面孔,聽得見每一聲竊竊私語,但隊伍鴉雀無聲。關鍵的時刻到了。‘命令第16團堆放武器。’我看了看那些倒黴的土著軍官。如果土著兵開槍,儘管我們騎着馬,我們只能躲得過一輪射擊。我們可以跑到騎炮兵那裏去,但他們會怎麼辦呢?‘擲彈兵,全體,步槍上肩。’他們服從了。‘槍托落地。’他們執行了。‘堆放武器。’他們猶豫了片刻,幾個人開始將槍堆到地上。只要看一看對着他們的黑洞洞炮口,他們就下了決心。全體土著兵都放下了武器。‘從武器旁走開……快步走。’他們手無寸鐵地離去了,地上的一大堆刺刀在早晨陽光下熠熠生輝,標示着他們曾經站立的地方,表明了他們的順從。”【9】
操練場上的武器越堆越高,抽泣的印度兵拖着腳步離去,一些英國軍官被印度兵受辱的情景大為震動,於是將自己的劍和馬刺也丟到被拋棄的火槍和軍刀堆上,以表示對印度兵的同情。愛德華茲報告稱,“若不是為了避免讓土著兵和平民發現歐洲人內部立場不一致,”本來會嚴懲這些英國軍官的犯上。【10】
勞倫斯和尼科爾森是歷史上最鐵石心腸的人當中的兩個。被繳械和解散的印度兵也許滿肚子憤恨、渴望復仇,但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軍官。前不久晉升為准將的尼科爾森雖然只有三十四歲,但在印度已經待了很長時間,他一直對印度兵的忠誠抱有懷疑。在他看來,“塗動物油脂的子彈、奧德被吞併或者歐洲軍官過少,都不是印度兵反叛的原因。多年來,我觀察着軍隊。我心裏堅信不疑,他們只是在等待機會造反而已”。【11】
在同袍心目中,尼科爾森是他們見過的最令人刻骨難忘的人物。他是阿富汗戰爭期間最年輕的英國軍官,在這場戰爭的末尾,他是被里士滿·莎士比亞營救的俘虜之一。現在單單從外表看,他也成長為一個令人生畏的偉岸人物了:他是阿爾斯特的新教徒,魁梧雄壯,身高六英尺兩英寸,蓄着長長的黑鬍鬚,嗓音洪亮悦耳,“眼睛呈暗灰色,黑色瞳孔在興奮時會放大,就像老虎一樣。面孔蒼白,從來沒有一絲微笑”。他的語言粗魯而充滿諷刺,但只要人們熟悉了他,他就能激發起不可撼動的忠誠,尤其是那些土著官兵愛戴他到了偶像崇拜的程度。土著當中興起了一種對尼科爾森的神秘崇拜,一直延續到他去世後。據對尼科爾森滿懷敬畏的第52輕步兵團少尉威爾伯福斯説,尼科爾森的責任感極強,他的字典裏也沒有“仁慈”這個詞。【12】在尼科爾森看來,對謀殺婦孺的罪犯來説,絞刑實在太便宜他們了:“如果我抓住了他們,我就會對他們使出我能想象得到的最痛苦的毒刑,並且我良心坦蕩。”
[1]波斯文中,“沙”意為“國王”。在伊斯蘭世界,“沙”也常常用作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