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頭疼的“隨便”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6-27 11:15
作者:盧秋田 1961年畢業於外交學院;先後出任中國駐盧森堡、羅馬尼亞和德國大使,為德國統一後首任駐德大使,從事外交工作40餘年;曾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
“客隨主便”是我們中國人待人接物時有禮貌、有涵養的表現,可在歐洲人看來,卻是令人十分困惑的思維方式。
在荷蘭大使館任職期間,盧秋田經常與荷方代表一起去機場接待許多國內來訪的代表團,而這些荷蘭的接待人員最怕聽到的就是我們最常説的那兩個字——隨便。
80年代初期,來荷蘭考察的中國代表團也日益增多。有一次,盧秋田和荷蘭方同去接待一個經貿代表團。那時剛改革開放不久,所有人都穿的是灰色的西服。見此情景,荷蘭方主要領導很納悶地問盧秋田:“盧先生,我們接待的是經貿代表團嗎?”

盧秋田回答:“是啊!”
“不對吧!”荷蘭人説,“為什麼這些人都像部隊的呢?你看,他們的西服款式顏色都一模一樣,連皮鞋都是一樣的。”
盧秋田無法解釋,當時給我國的出國人員定製服裝的就那麼幾家,而且就那麼幾套“經典”款式,沒得選擇。他只好訕訕地笑着説:“可能他們是不約而同吧,也可能是他們都喜歡灰色……但是,他們確實是經貿代表團!”
荷蘭接待人員狐疑地看了盧秋田幾眼,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後來到貴賓廳坐下後,這位荷蘭仁兄熱情地問大家需要喝一點什麼飲料。內容相當豐富,咖啡、茶、可樂……應有盡有。我方代表團人員面面相覷,最後,團長客氣地回答:“隨便吧!”
一句“隨便”頓時便讓荷蘭仁兄無所適從起來。是的,喝什麼純屬個人愛好,怎麼可以“隨便”呢?荷蘭仁兄又如何能代其做主呢?他固執地把所有飲料的名稱重新報了一遍,一定要讓團長自己拿個主意。團長思忖了半天,謹慎地回答:“茶!”
接下來,代表團十幾個成員,每一個都小心翼翼地回答:“茶,茶,茶……”
荷蘭仁兄徹底暈菜了,對盧秋田抱怨道:“盧先生!你騙我!這哪裏是什麼經貿代表團,分明就是部隊嘛!你看看,團長點茶,後面十幾個人都不敢喝別的,居然就沒有一個人説我要喝雪碧,我要喝咖啡,全是茶。不是部隊,怎麼會統一成這個樣子……”
盧秋田又是一番費盡唇舌的解釋。荷蘭仁兄翻翻白眼,表示半信半疑。

到了機場,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行李傳送帶上,代表團十幾個人,每個人的行李箱都一模一樣。也難怪,當時出國人員服務部就那麼一種款式的箱子。這些箱子完完全全是一個模子鑄出,不要説別人,就連代表團成員自己有時都分不清楚哪個是自己的。
這一下子,那位荷蘭仁兄不幹了,認定了盧秋田是在撒謊。無論盧秋田作何解釋,他再也不信這是個經貿代表團而不是部隊,如此高度統一,怎麼可能嘛!
如果説服裝和箱子的統一是因為客觀條件所限,那麼另外的一些主觀意願上的“隨便”更加令人頭疼。
每次代表團過來,討論活動日程安排時,最讓盧秋田和接待方頭疼的,並不是我們的代表對荷方的活動安排有什麼不同意見,而是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意見。

有一次,荷方人員對我們的一個代表團説:“大家今天初到此地,請先回旅館休息,倒倒時差,正式活動從明天開始。今天中午和晚上大家可以在你們下榻的賓館用餐,不過那裏只有西餐,沒有你們愛吃的中餐,但賓館附近有不少中餐館,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去吃中餐。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能否預先告訴我,以便我去訂菜?”
對於主人的熱情招待,代表團的團長很客氣地回答:“客隨主便吧!”在我們中國人看來,這該是很禮貌、很得體的回答,不料對方聽後十分驚訝。荷方人員以為是自己沒有表達清楚,於是又重複了一遍:“你們想吃中餐還是西餐?”團長卻以為是翻譯沒有翻譯清楚,就對翻譯説:“你告訴他,什麼都可以,希望他方便就可以了。”荷方人員趕緊説:“都方便,都方便。”他怕中方產生誤解,便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在荷蘭期間的吃住都是我們招待的。”團長也吃驚地説:“正因為是你們招待的,所以才要根據你們的方便與否來安排呀!”談到這裏,氣氛有點僵,荷方人員也不便再打破砂鍋問到底。
事後,這位負責接待的荷蘭人私下告訴盧秋田,接待這個代表團一切都好辦,唯獨這個“up to you(隨便)”最讓他頭疼。他苦笑着對盧秋田説:“我怎麼能根據我的喜好來安排他們的飲食呢?”説着,他聳了聳肩,滿臉都是無奈和迷惑。
還有一次,我方代表團順利完成了各項考察任務,在離開荷蘭前,有一天自由活動的時間。荷方打算上午安排代表團遊覽市容,並讓大家順便上街買點東西,下午則去參觀。

可供選擇的參觀點有兩個:鬱金香花園和風車村。這兩個地方都是荷蘭很有代表性的旅遊點,但由於相隔較遠而時間有限,只能選擇一個。於是,他們便來徵求中方的意見。我們團的同志彬彬有禮地回答説:“隨便。”這位荷蘭人不知所措,他猜想是不是中國人兩個地方都想去?於是他又詳細地解釋了一下兩個地方的特色、地理位置,並十分抱歉地説,由於大家在荷蘭停留時間短暫,只能去一個地方,希望大家包涵。團長這才意識到可能有所誤會,連忙解釋説:“您看哪兒方便就去哪兒,不要太費心了,反正我們都是第一次來荷蘭,去哪兒都行。”眼見再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了,這位荷蘭人只好自己做了決定。看得出,這樣的回答讓他實在頭疼。
後來,這位荷蘭人也對盧秋田説,他接待過許多國家的代表團,有兩種情況最棘手:一種是團內意見太分散,一盤散沙似的,捏都捏不到一塊兒;另一種就是不知道對方的真正要求是什麼,讓人無所適從。而中國來訪的團組中,後一種情況居多,以至於他一聽到“隨便”二字就頭疼不已。
盧秋田向他解釋了我們中國人的禮貌習慣,他恍然大悟,表示理解,以後會盡量尊重東方人的習慣。想了想後,他又説,其實歐洲團隊接待起來往往也很麻煩,有時一個十來人的團要分五六批來,有的乘飛機,有的坐火車,把接待人員忙得不亦樂乎;訂房要求也不同,有的要住單間,有的要住套房,有的還非無煙樓層不住;到了安排活動的時候,有的客人提出要和有關部門進行會談,另一些人則對此豪不感冒,一定要去博物館、自由市場……
或許,這就是東西方文化差異的表現吧,東方人強調的是整體性和綜合性,缺乏自我意識;西方人則更看重個性化。有個外國人曾尖刻地説:“中國人關心別人在幹什麼,卻往往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美國人不管別人在幹什麼,卻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這種説法可能有失偏頗,但其中的道理倒頗令人玩味,即東方思維方式講究求同原則,而西方更強調求異原則。
中國人喜歡“求同”的思維方式亦是源遠流長,可上溯至孔夫子的中庸思想,宋儒將其解釋為:“中,不偏不倚;庸,平常。”因此中庸即是不偏不倚的平常的道理。具體而言,就會表現為“不敢為天下先”,正如俗話説的“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所以一般來講,中國少有變革,“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往往不得善終。
但另一方面,中國人雖然不“爭先”,但也“恐後”,一俟某種變革漸漸佔了上風,成了主流,大家又會忙不迭地隨波逐流,唯恐自己落在了後頭,這就是一種盲從攀比的行為。好比街上流行紅裙子,很快就會“祖國江山一片紅”;時尚雜誌上剛講軟包好,許多人的新居便用軟包,裝修得跟卡拉OK包間並無二致。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這種心態行為滋生蔓延的結果是走向另一種極端,與中庸的思想背道而馳了,這就是過猶不及吧!
中庸思想經西漢的董仲舒發揚光大,遂成大一統思想,並逐漸成為中國社會中高懸於頂的最高道德原則。體現在國家理念上,就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重視國家統一,反對分裂;體現在家庭關係中,則是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井然有序。簡而言之,家中要講究和睦,“家和萬事興”;做事講究和睦,“和氣生財”;人與人之間要講究和睦,國與國之間奉行的也是“和為貴”的外交關係;至於人和自然,也應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這對於維護國家統一、家庭和睦,乃至生態保護都可稱得上是功不可沒,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它會使許多人因此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人云亦云,缺乏一種敢於創新的精神。
因此,正如前文所述,國內很多出訪團在結束訪問時,往往會感謝當地接待方説:“你們的國家非常美麗,你們的人民很友好,你們的接待很周到。”對如此面面俱到、熱情洋溢的讚揚,外國人有時似乎顯得並不領情,尤其是經常接待中國團組的人員,他們會奇怪,這麼多中國客人萬里迢迢從東方來到西方,為什麼都是這麼幾句話呢?難道沒有一點不同的感受?
後來有個代表團在回國前夕答謝之時,除了上述“老三篇”外,代表團長還補充道:“我現在想提點建議。”對方馬上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洗耳恭聽。
團長説:“第一條是建議你們的介紹材料譯成中文,因為中國來的團越來越多,而絕大多數中國人不懂荷蘭文;第二條是晚餐的牛肉能不能煮得更爛一點,血淋淋的實在無法消受,再説天天吃牛排我們也不習慣,可否考慮為大家準備些方便麪;第三是希望你們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有所瞭解,這樣大家才能更好地交流。”
荷方聽了覺得特別好,當即表示非常感謝,稱這些意見有益於改進接待工作,所提的意見中凡是能做到的,一定儘早着手去做,做不到的,至少也瞭解了真實想法,以後會朝這個方向努力。事過很久之後,荷蘭接待方負責人同盧大使會面時還不無感觸地談起這三點建議,認為這種不同的聲音非常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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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從黃浦江到萊茵河:前中國駐德大使盧秋田傳》
作者 | 作家 汪洋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