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動物拍出最“殘忍”童話,詛咒別人死去,揭露了人性最複雜的一面_風聞
InsGirl-InsGirl官方账号-都市新女性的时尚生活美学2022-06-27 07:50
來源:InsGirl

對於生態系統的理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最通俗的解釋方式。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差錯,對於整個系統都是毀滅性的。
**這個系統是完美的,也是極度殘酷的。**每一個環節的物種,都在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生存遊戲。
而當人類進入這個系統,對於其他物種來説,真的只是致命的毀滅嗎?
獲得了五四青年獎章、從小和新疆野生動物們一起生活的初雯雯,用了二十幾年,才搞明白這個問題。
編輯|陳百萬
很小的時候,初雯雯就開始詛咒別人死掉,從世界消失。
因為朋友瀕死的眼神。
古麗是第五匹死在公路上的野馬,當時只有四個月大。
它是一匹普氏野馬,出生於卡拉麥裏保護區的平原上。初雯雯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正跟在媽媽身後撒歡,在廣闊的平原上享受着生來的自由。
**其實古麗本不屬於這裏。**上世紀80年代,曾經活躍於新疆準葛爾盆地的普氏野馬,徹底滅絕。後來從歐洲引種回18匹,培養繁殖再放生,才有瞭如今奔跑在卡拉麥裏平原上的古麗家族。
但“珍貴”的標籤也未能改變古麗的命運。

(初雯雯拍攝的普氏野馬)
那天它正跟着媽媽過馬路,因為貪玩走得慢,一輛來不及剎車的運輸牲畜的大車,就這樣攆了過來。古麗的整個後腿,骨頭全碎了。
初雯雯他們趕到的時候,古麗正無助地躺在路中間,看到有人類過來,掙扎着想站起來逃走。但每次掙扎,只有加倍的疼痛和更加粗重的喘氣聲。
古麗的媽媽,站在馬路另一邊,驚恐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不願離開,也不敢靠近,只能一聲聲哀叫。
初雯雯慢慢靠近古麗,它的眼睛瞪地大大的,滿滿的恐懼。
當時初雯雯8歲,那個眼神,就這樣扎進了初雯雯的心裏。

(圖片來源於初雯雯微博)
“古麗”這個名字,是初雯雯起的,哈薩克語裏“花”的意思。初雯雯希望它能健壯地成長,像花朵一樣綻放在平原上。
沒想到這朵花,還沒綻放,便喪命在血泊中。
這一天,在這條橫穿保護區、象徵着人類文明的馬路上,在古麗屍體旁邊,初雯雯開始憎恨人類。

姥姥經常説,“雯雯是個禍害。”
她不贊同雯雯一個女孩子,像個男人一樣,要不拿着鐵掀,要不扛着攝像機,灰頭土臉就往山裏跑。“我説你一個女孩子,學點別的專業,她就不願意,就喜歡這個,沒辦法。”
姥姥擔心雯雯的身體。
初雯雯總是一聽説哪裏有野生動物受傷,就飯也不吃,什麼也不顧,第一時間趕去救治。“救不活還哭,哭得那個傷心啊,她一哭我也哭。”
前段時間,警察送來了兩隻爸媽都死掉的小狐狸崽,還發了段視頻,初雯雯哭着看完。

這兩隻小狐狸被發現的時候,正躺在死去的媽媽的懷裏,餓的奄奄一息,爬都爬不動。
它們的媽媽,誤食了中毒的老鼠,死在了洞口。然而工作人員勘查現場後發現,其實狐狸媽媽早早就不行了,爬行了500多米,硬是撐到洞口才斷氣。
而兩個崽,就是靠着已經死了的媽媽剩下的一點點奶水,堅持到了被救助人員發現。
兩隻小狐狸太小了,巴掌那麼大,眼睛都還沒睜開,身上滿是跳騷寄生蟲。初雯雯沒底,擔心地睡不着,整夜拿着奶瓶守着它們,只要小狐狸狀態稍微好點就給它們餵奶。
**這麼多年來,這樣的救助,初雯雯做了無數次。**曾經為了照顧一隻斷了尾巴的跳鼠,定時打針注射喂吃的還要收拾窩,她好幾個晚上沒睡。

姥姥太心疼,就幫着她照顧,説她是“禍害”。
而對於初雯雯,對野生動物的喜愛,似乎是長在基因裏的東西。
上世紀90年代,父親初紅軍從山東大學碩士畢業,被新疆的黃羊吸引,來到了這片被烏倫古河滋潤着的廣袤大地上,開始了野生動物保護工作,成為了新中國第一批援疆大學生。
在這裏,初紅軍度過了自己的青壯年時代,親歷了普氏野馬的引種與野放,見證了草原上的黃羊更替了兩代,走遍了被烏倫古河滋養而割裂沙漠生長出來的綠色長廊。
從意氣風發到拄起枴杖,30年就這樣過去了。
而那個一開始在屁股後面哼哧哼哧追着他的小女孩,漸漸走在了他前面。

(初雯雯跟着爸爸救治黃羊)
2歲,初雯雯就被爸爸夾在嘎吱窩裏出野外;
7歲,自己揹着包跟着爸爸的研究團隊,翻山過河;
10歲,跟隨隊伍去救災,扛着野生動物的屍體,在雪地裏悶聲走一路。
18歲離開新疆,大學畢業後又回來,她始終無法放下那羣總是生活在恐懼中的動物們。
從小到大,初雯雯見識了太多野生動物的“狼狽”——
狼,在故事裏,是能威脅人類生命的兇猛野獸;但現實是,狼已經怕人怕到了極致。

(初雯雯拍攝)
西部大開發,浩浩蕩蕩二十年,鐵鋤揮向土地的同時,也揮向了狼羣。
遭受殘酷打壓持續到現在,狼已經將用兩條腿走路,帶着一根棒子的生物,認定為超級危險的物種,聞到氣味就夾着尾巴躲得遠遠的。
要是有人前一天無意間經過它們的洞口,第二天它們就會把整個窩搬走。
初雯雯團隊曾分析過狼的糞便,這個以肉為主食的動物,如今食物裏70%是老鼠、植物和昆蟲,僅有的10%的羊肉也是撿的死羊。它們已經不敢覬覦牧民的羊圈了。
在新疆阿爾泰野生動物保護區,生活着一種古生物,如今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父親把它們交給初雯雯的時候,只剩下500多隻,比大熊貓還稀有。
它們叫蒙新河狸,被稱為古脊椎動物的“活化石”,和恐龍是一個時代的生物,在殘酷的進化中倖存下來。

(初雯雯拍攝)
幾千萬年的漫長歲月,它們見證了恐龍的稱霸和快速滅絕,也見證了人類的登場和對地球的改造。
也是這幾千萬年的逃生,大自然教會了它們在河邊築巢,修水壩蓄水掩藏洞口,也讓它們成為生態系統裏不可少的一環。
有河狸的流域,會被河狸建水壩圍成一個小池塘,河狸的糞能養活這裏的一些水草和藻類。有了水生植物,魚兒便會到來,魚類又會吸引生物鏈中的水鳥、狐狸、金雕、獾類等。換一句話説,有河狸的地方,就會變得生機勃勃。
只不過,如今烏倫古河流域兩旁的灌木柳,經過人們世代的砍伐,已經差不多“禿”了。生存環境的惡化,河狸一點點消失。
地球46億年生命,如果將其壓縮成一年,人類出現的時間是12月份最後一天接近午夜的短短5秒鐘。但這5秒,卻是無數物種的至暗時刻。

(初雯雯拍攝)
初雯雯親眼見證了一對河狸夫婦凍死在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裏。
這一年它們像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在秋天的時候在洞裏儲存過冬的食物。但這一年冬天,河流水位下降,吃的被凍住了。河狸爸爸媽媽想從冰面上掏個洞,拿出吃的,但冰還沒打穿,它們就被凍死了。
家裏的寶寶們,在捱了一個禮拜後,也餓死在了洞裏。
初雯雯發現後,“嗷嗷開始哭,在那兒活生生把自己給哭吐了”。
二十多年來,初雯雯的眼淚,大都流給了這些野生動物。
淚水落下,仇恨生根發芽。

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初雯雯的想法是做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師。讓人們看到它們的可愛,多憐愛它們一點。
想拍出靈動自然的野生動物,挺苦的。
初雯雯經常要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呆上十天半個月。有時候為了不影響動物,不能有太大的動靜,初雯雯吃喝拉撒都得在一個帳篷裏,屎尿要放在塑料袋裏。
有一次為了等紫貂,初雯雯在雪地裏趴了一天,“凍得腦子都快炸了”。而像河狸這種動物,晝伏夜出,膽子極小,初雯雯就得在旁邊一動不動呆一夜。“早上看照相機那個包,手一刮都是一層霜”。

到了夏天,初雯雯還要忍受叢林裏可怕的蚊子。前幾年,這裏的邊防兵養的一頭豬,因為受不了蚊子叮咬,撞牆自殺。

(圖為邊防執勤的武警)
而初雯雯,一呆大半天,穿厚厚一層,都能被咬成“鱷魚皮”。
2019年,她將這些照片彙集成冊出版。在一張雪地裏跳躍的紫貂照片下,初雯雯寫道:

(初雯雯拍攝)
“一件貂皮大衣至少需要30只這麼可愛的貂才能做成——好疼的數字。”
初雯雯還各處參加綜藝,她希望更多人能反思,作為人類,給整個生態環境造成了怎樣的威脅。
在《我是演説家》裏,她説新疆總是遭遇幾十年不遇的大洪水,原因是氣候變暖,雪山消融。“至於為什麼會全球變暖,我覺得真的不用我再多説了。”
動物的悲劇在初雯雯心中埋下的仇恨,讓她把人類和生態系統萬物生靈劃為敵對關係。

後來,她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那年,新疆遭遇了一場六十年不遇的大雪災。雪災過後,她去拜訪一位老奶奶。
這位奶奶非常喜歡初雯雯,每次見到她都開心地合不攏嘴,奶奶家裏的全家福都是初雯雯給拍的。但這次過來,老奶奶卻一直在哭,抱着孫子不停地説:“全都完了,全都完了……”
老奶奶的大兒子死了。
大雪後的幾天,奶奶家的羊丟了。羊是當地牧民的命根子,大兒子不顧勸阻,非要出去找羊。出去的當天下午,就颳起了大風。
第二天,人們在離羊羣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發現了他凍僵的屍體。
多年以來,初雯雯一直在抱怨當地人民對野生動物們的傷害。

(初雯雯拍攝)
她看見過從高空俯衝下來抓老鼠的白肩雕,撞到牧民圍起來防狼的鐵絲網上。因為傷勢太嚴重,被截肢,再也無法飛翔。
還有被困在鐵絲網上的羚羊屍體:身體已經被吃光,只剩下風乾的骨頭和一些毛髮。
初雯雯他們曾經為了研究狼,給一頭狼戴上了定位項圈,看它每天怎樣生活。只是沒過多久,這頭狼就因為誤食了牧民藏在羊屍體裏的“憋氣丸”死了。
初雯雯看到狼的時候,它的四個爪子都是血痂,躺在一片白雪地裏,身下卻是已經乾涸的血跡。
**但另一種隱秘的悲劇也同時在發生。**在這塊人和動物共生的土地上,長期和野生動物膠着着的牧民,同樣苦不堪言。

(初雯雯拍攝)
牧民無法脱離社會角色,他們不僅是這裏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也是人類創造的文明體系裏的一部分。
辛苦一年種下去的農作物被動物糟蹋,養了幾年的羊被猛獸吃掉,也就意味着他們連過年的錢可能都沒有。
這是一場殘酷的生存遊戲。
他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減少損失,鐵絲網和毒藥,奪走了野生動物的生命,但能讓他們安心很多。
對於這裏的牧民,活下去,比一切所謂的“意義”要迫切的多。

“還是要和牧民合作。”
思考了很久之後,初雯雯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比起憎恨,解決牧民的問題才是最關鍵的。
當時,網上有很多人問能為他們做點什麼,想加入他們團隊做志願者,初雯雯看了只能乾着急。她太窮了,多養一個志願者,對她來説都是負擔。
很長時間的探索後,94年出生,作為互聯網原住民的她,創新了一套模式。
初雯雯的想法是,將這些河狸寶寶打造成明星,在網上進行直播,而在遠方的志願者,可以選擇認養一隻,看它們的直播記錄它們的動態,還可以給它們起名字。

認養一隻只需要每年支付500塊錢。這500塊錢,初雯雯將會把他們換成草垛,送給當地的牧民,而牧民需要承擔的,就是在冬天的時候,照看生活在他們家農用渠裏,沒有食物的河狸。
第一步是調查每窩河狸的狀態。初雯雯做了6頁的表格,每個表格有十幾項,從海拔、經緯度到植被的種類、周圍村民的情況、周圍野生動物的情況,將每一個巢穴變成一堆數據,再給他們編號。
冬天的新疆太冷,初雯雯每次出去調查都要帶5只筆。筆寫不了幾個字就凍住了,初雯雯就把它放進挨着皮膚的口袋裏,然後換另一支筆。
再然後是在每一個窩的旁邊搭上紅外線記錄儀,把畫面傳到網上,進行直播。

162個河狸家族,很快被認領出去了。有的孩子發來私信告訴初雯雯,500塊錢是自己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初雯雯感動壞了。
這幾年,上萬個90後、00後,站在初雯雯身後,守護着這些河狸寶寶,極難保護,以前總是在減少的河狸,短短3年內,從父親交給她的162窩變成了170窩。
初雯雯還創建了**“河狸食堂”公益項目**,4年裏,在烏倫古河流域,為河狸種了40多萬棵灌木柳。
從設想到順利運行,這4年,初雯雯的時間從不屬於自己。

而當地的牧民,在這個環節裏,也成為了這些動物的守護神。
有一年冬天,一家河狸將巢築在了農用渠裏,冬天渠裏水乾了,柳樹枝被凍住了,河狸斷了糧。70多歲的塔力哈提老人知道後,每天頂着嚴寒步行來回8公里,用小車拉着乾草、胡蘿蔔,給河狸送糧,直到春天。
如今,周圍牧民的農作物要是被野生動物破壞了,第一反應不是對着動物喊打喊殺,而是給初雯雯打電話,“我家的葵花被你的崽子們啃了,你快來下!”初雯雯會很快出現,自掏腰包賠償給牧民。
不再擔心生存的牧民,對動物們也表現出了人類骨子裏的,對其他生靈的愛。牧民的草地和農田,不再是野生動物們的地獄。
後來,初雯雯被很多媒體報道。央視新聞用#90後女孩紮根新疆保護河狸#的話題來介紹她,初雯雯説:
“我這不叫紮根新疆,這叫在新疆待著來幫各位網友落實愛心和善良。”

初雯雯很喜歡一張照片,是有一次和父親出野外的時候,別人抓拍到的。

她把這張照片發到朋友圈,寫道:
“這麼多年,你手裏多了一根枴杖,我手裏多了一個長筒。”
很多年後,初雯雯會變成前面拄着枴杖的人,當然也會有新的接班人,跟在她身後。
一代人接一代人,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維護着生態系統的平衡,為生活在鋼鐵森林裏現代人,留下文明裏最動人最柔軟的一部分。
初雯雯總説,他們做的事情太小,不會有人記得。
但“此生沒虛度,青山可標榜”,
阿爾泰山會記得,這裏的野生動物們會記得。
我們也會記得…
*圖片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