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摸也不讓喂，那我去動物園能幹啥？_風聞

還記得一張老照片，是大約5歲的時候我去動物園玩的樣子。

那個項目的名字是“大聖蹬車”。“大聖”是一隻獼猴，它把住一輛三輪車的羊頭，雙腿騎跨在兩側的踏板上；後頭的車座立着一個紅色的帶波浪花邊的雨棚，人就坐在裏面；底下的車輪其實通着電，“大聖”即使不蹬車也會往前走……如果坐車還不過癮，也可以上前一摸，5元一次。

鑑於祖傳老暈車，年幼的我在“大聖”的車後座上睡着了，並沒有什麼騰雲駕霧風中狂笑的體會。後來照片隨着搬家找不見了，我只依稀想起那上面，除了紅色的車棚睡着的人，還有“大聖”脖子上吊着的鐵鏈一直延伸到畫面外頭。

老照片：80多年前街頭的“猴戲” 圖片來源：網絡

其實動物園的事情我們也寫過不少，比如動物表演、刻板行為、展區設置等等。

最近與動物園有關的新聞莫過於6月中旬，鄭州某動物園直播時飼養員用膝蓋暴擊猩猩臉部事件——顯然這是動物表演的線上版，跟平常馬戲團動物的那些鑽火圈、走高蹺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而也在那段時間，我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疑問，希望與我們討論：

説實話，看完之後，我去搜索了一下這個觀點的原文，希望瞭解到文中所提的基地名稱和具體是怎麼來操作和運營近身接觸這件事的。

然而遺憾的是原文中沒能提供更加具體的信息，只表明了這是其作者對某位負責人的訪談。

因此我們也僅就事論事提煉一下這位負責人的觀點，他認為，“與動物近身接觸有助於教育和培養公眾、尤其是一些本來並不那麼喜歡動物的人對動物的喜愛。如果不讓那些不夠喜歡的人摸動物，有一天他們可能就會直接獵殺動物或者奪走動物的棲息地。”所以，觸摸動物的項目是有必要保留的。

觸摸野生動物的項目真的有必要保留嗎？圖片來源：網絡

這段話看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事實真的如此嗎？如果我們有機會去動物園裏觸摸野生動物，動物就一定會得到更好的保護嗎？

我們先説説觸摸野生圈養野生動物的實際情況。

實際上，人與動物交互並不是條件場景下才會發生，特別是動物與遊客的互動（Animal-visitor Interaction, AVI）在全球的動物園內並不鮮見。

2019年，學者Neil D’Cruze等在他們的論文中，一共收集了1241座動物相關設施的材料，包括845座純粹的動物園、其次是動物園和水族館共有的設施（248座）和單純的海洋館（148座）。

統計顯示，有929座動物設施包含遊客互動（AVI）內容，其中，有43%的動物設施選擇以撫摸圈養動物作為賣點，被宣傳的有53%都是哺乳動物。

各種不同的動物與遊客的互動（AVI）類型 引自：10.3390/ani9060332

研究者們還將遊客互動分成8類，除撫摸（Petting）外分別為非手餵食（Non-Hand Feeding）、用手餵食（Hand Feeding）、動物騎乘（Riding）、穿過/遊過動物羣落（Walk or Swim through）、與動物同行/同遊（Walk with or Swim with）、駕車/籠浸觀光（Drive through or Cage dive）和動物表演（Show and Performance）。

在不同類型的互動中，撫摸發生得最為頻繁 引自：10.3390/ani9060332

在受訪的動物設施中，平均每個設施都有約1.7項的遊客互動，統計中，北美和大洋洲的動物設施會傾向於設置更多遊客互動內容。

另外，文章總結道，手餵動物在亞洲、北美和大洋洲的動物設施中比較流行，動物騎乘則是在歐洲和北美，亞歐的動物設施都喜歡提供與動物同行/同遊或在圍欄中穿越的互動內容。

因此很顯然，人們被動物園吸引的原因之一是有機會與這些不太熟悉的動物互動，對於動物園和海洋館來説，與野生動物的直接或間接互動確實能夠增加設施對遊客的吸引力，大多數設施也樂於去設置相應的互動活動。

在不同的地區，人與動物互動方式的比例有所不同 引自：10.3390/ani9060332

看起來，觸摸動物之類的互動可以為動物園帶來客源和收益，但問題是，這樣的互動能夠保護動物嗎？

誠然，科學的互動設計可以為圈養動物帶來一些積極影響，比如動物園中的冠美狐猴（Eulemur coronatus）在加入部分遊客餵食活動後，攻擊行為的時間明顯減少，並且與僅依靠飼養員的餵養相比，增加訪客餵養活動後的狐猴與飼養員的互動也明顯更多（H. Jones等, 2016）。

還有研究認為，園方提供的遊客餵食活動有可能降低長頸鹿刻板行為發生的概率（David A. Orban等, 2016）。

冠美狐猴 © Charles J. Sharp

然而在這些積極作用之外，消極的影響可能更為常見：過度餵食、食物中毒、人畜共患病、破壞動物的正常進食節律和誘發定點乞食等刻板行為，與積極作用相比，這些互動帶來的後果常常更難以控制和解決。

與其它動物相比，哺乳動物聰明、更容易對外界刺激產生反應，鑑於大多數用於遊客互動的都是哺乳動物，這也意味着它們更有可能積累壓力。

S.L.Dans等（2017）發現，人類與南海獅的直接和密切接觸會導致它們對人產生明顯的攻擊性，因此研究者不建議人們主動與動物發生身體接觸。

具體的攻擊事件就更多了，2012年，英國一女子和其孩子前往南非參觀某野生動物園，在與獵豹合影時遭到獵豹攻擊。

2021年，美國佛羅里達州一動物園清潔工試圖撫摸、餵食馬來虎，遭虎襲擊至重傷，後警方趕到現場將虎擊斃。

圖片來源：網絡

再者，有研究表明（Stephen R. Ross等, 2011），與看到黑猩猩單獨存在的圖片的人相比，那些看到黑猩猩與人類在一起圖片的人認為黑猩猩野生種羣穩定/健康的可能性高出35.5%。同時，照片中人類的存在，讓受試者們更容易覺得黑猩猩就像寵物一樣吸引人。

換句話説，即使是對於長年圈養在動物園，被認為“温順”的動物，近距離接觸都有可能對遊客和動物同時造成損害。

至於由撫摸而達到保護的目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二者之間有顯著的聯繫，反倒是一些由撫摸帶來的“萌化”，比如藪貓、豹貓、鼯鼠、貓頭鷹、水獺、北長尾山雀等等，還會導致更多的野外個體被捕捉當成寵物，從而令野生種羣遭受打擊。

在貓頭鷹咖啡館裏，它們失去了自由（可戳：貓頭鷹咖啡館：人類無法想象的殘酷） 圖片來源：huanqiu.com

我們可以重新思考一下，為什麼很多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親暱接觸依舊會對動物造成損害？為什麼儘管動物園試圖去保護野生動物，但成果卻仍然寥寥？

因為動物園從最開始就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獵奇和娛樂需要而生的。

大約在公元前4-9世紀的四大文明古國，就有為觀賞狩獵而設立的“動物園”；文藝復興時期，對動物的興趣才轉為獵奇，庭院式的飼養珍禽異獸成為貴族階層的時尚；此後，動物園也一直以得到更多的珍禽異獸為目的。

直到法國大革命期間，具有科普和研究功能的第一個現代動物園才真正誕生。

博斯托克馬戲團的獅子們，這些大型猛獸曾經淪為人類的玩物 圖源網絡

對於一個真正的現代動物園來説，保護、科研與教育才應當是最主要的功能，而非娛樂公眾。

撫摸會對動物產生負面影響，是因為與人親密接觸並非動物的天性，動物園對保護動物作用有限，則是因為大多數動物園在設計遊客互動內容時，並非是從動物本身的習性出發，而是以招徠遊客為目的。

熱愛是通往保護的路徑，但熱愛和保護中間依然隔着一座喜馬拉雅山。

熱愛和保護中間依然隔着一座喜馬拉雅山，但是，能過（圖為紅山動物園的豹子） ©大貓

**不過動物園確實可以利用合理的互動對遊客的熱愛做出引導，如現在很多動物園都在使用的正強化行為訓練，有別於動物做錯一個動作就懲罰的傳統動物表演，正強化行為訓練中動物可以有充分的選擇權進行反應，使用得當時，可以向遊客展示出更豐富的動物自然行為。**南京紅山動物園、太原動物園都有類似嘗試。

在約克郡野生動物園裏，工作人員進行了一項對幾內亞狒狒的互動餵食設備使用嘗試：第一種需要有人把食物從管子裏扔進去，隨後狒狒轉動盤子獲取食物。第二種需要狒狒和人或坐或站同時位於槓桿平台的兩端來啓動機器。第三種需要狒狒和人同時轉動升降杆把手才能投食。

結果表明，這些設備增加了狒狒的自然覓食行為和活動量，同時也為遊客帶來了新的體驗，這可能是一種更加安全和積極的互動方式。

幾內亞狒狒 © Jakub Friedl

很多動物園也會使用家畜，如家羊和豬來和遊客進行互動體驗，這些動物基本不會產生不良反應，也許能夠承擔絕大部分的互動任務。

不過，與“傳統展區”的動物一樣，這些身處“接觸區”的野生圈養動物和家畜也應能夠自主退出與人類的接觸，並由動物園保證其食物、飲水、休息和供暖。

寧波雅戈爾動物園養的香豬，圈了不少粉 圖片來源：寧波晚報

喜歡和保護是兩個概念，不應當相互替換和混淆，動物園裏的動物應當是被保護的對象，而不是承擔保護教育的責任者。

有很多曾被養在家中的野生動物因為不親人、不温順、破壞力太大而被遺棄至動物園；又有很多動物因非法盜獵或虐待受傷，只能屈居動物園；還有許多動物原本就是動物園圈養動物的後代，它們的血液中流淌着野生，但對野外世界的瞭解並不比人類要多多少……

誠然，這個世界並不完美，而動物園、包括我們遊客，恰恰應該給這些傷痕累累的動物們提供儘可能完美的生活，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