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癮治療,治的是家庭_風聞
中国版大表姐-2022-06-28 07:54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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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諮詢室裏,幾位中年人坐一起,訴説着和孩子之間的問題,説着説着,抱頭痛哭起來。那個畫面讓饒一晨感到震驚。2014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讀人類學的他,到一家網癮治療機構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田野調查。在這裏,他發現被送來治療的學員,90%是因為無法調和的家庭矛盾,很多學員有很深的家庭創傷,而家長卻認為遊戲搶走了他們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和孩子去溝通。
饒一晨逐漸發現,“是我們家庭的系統出了問題,管教模式出了問題,對孩子的期待出了問題——這個是沒有得到討論的。”
近些年來,饒一晨仍密切關注“網癮”話題和相關政策。2021年6月1日,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正式實施,對未成年人蔘與網絡遊戲的真實身份認證、遊戲時長限制等提出要求,被稱為“史上最嚴防沉迷政策”。
隨後,國家新聞出版署下發《關於進一步嚴格管理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遊戲的通知》,提出了更具體的要求:所有網絡遊戲企業,僅可在週五、週六、週日和法定節假日每日20時至21時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時服務;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實名註冊和登錄的用户提供遊戲服務。政策落地滿一年。饒一晨認為,政策只是一種輔助手段,能不能治標,取決於孩子所處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解決網癮問題,最關鍵的是要解決教育現實和遊戲現實的落差。

饒一晨講述“網癮究竟是什麼”。 央廣網 資料圖
**【對話饒一晨】“遊戲是他表達的媒介”****澎湃新聞:**你當時去的網戒機構是什麼情況?
**饒一晨:**去之前,我只在新聞裏看到過網戒機構,會想象裏面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慘絕人寰?去了以後,反而覺得沒那麼特別,它給你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去的時候,這個機構剛搬了家,在郊區一個類似軍營的地方,學員們穿着軍訓制服正在訓練。
**澎湃新聞:**機構裏面的學員是些什麼情況?
**饒一晨:**這家機構有五六十個學員,女生不超過10個,大部分14~25歲,也有一些讀了大學甚至研究生的,也有參加工作的。有一個很特別,30多歲,他老婆和家人帶他過來的。學員基本都是被家長“騙”過來的,一半是因為網癮問題,玩《英雄聯盟》上癮;另一半則是各種各樣的問題,叛逆、打架、鬥毆、混幫派,還有一些有毒癮。女生基本都是早戀、抽煙、喝酒、打架。90%都是因為家庭不可調和的矛盾,被送過來治療。在這之前,家長試過不同的辦法,説教也好,打罵也好,帶孩子看心理醫生也好,可能最終演變到孩子要離家出走這種地步,才做出這個選擇。
**澎湃新聞:**有沒有你印象比較深的學員?
**饒一晨:**我記得有一個學員14歲開始,靠賣遊戲裝備賺了40萬。還有一個13歲,讀六年級,是整個機構最年輕的,他家長是小學老師。他見到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問我,會不會打《英雄聯盟》?他特別喜歡玩《英雄聯盟》,天天跟別人討論他在遊戲裏操作什麼,每天閒下來就在紙上畫遊戲,腦海裏想象自己在玩。別的學員説不應該討論遊戲的時候,他會説,我們心理諮詢師説,玩遊戲沒有問題,我們可以討論的。他的諮詢師告訴我,只能給他做一些遊戲治療或者催眠,因為他可能有一些很痛苦的東西沒辦法説出來,可能跟他在家庭裏遭遇的創傷有關,只能通過玩遊戲、沙盤表達出來。對他來説,遊戲反而變成了他用來表達的媒介。還有一個高中生給人的感覺比較木訥,説話慢,聲音非常輕,你問他一個問題,可能要等10分鐘他才説得出來。他媽媽説,他只有在玩遊戲的時候比較放鬆,説話聲音變得比平時洪亮,跟變了個人一樣。可能他小的時候,每次做慢了或者做錯什麼,家長就會責罵他,把他嚇到了,變得不愛説話。在遊戲裏,沒人這樣對他,他非常放鬆,約束他的那些東西消失了。對他來説,網癮是他排解內心需求的一種方式,是他放鬆的一個契機。家長“坐在一起抱頭痛哭”
**澎湃新聞:**這些學員的家長是什麼情況?
**饒一晨:**家長很多是教師、警察這種,文化程度比較高,但是陪伴孩子時間比較少。他們完全沒辦法理解孩子。孩子以前很乖的時候,他們覺得充滿了希望,現在覺得好像遊戲改變了他們的孩子。
**澎湃新聞:**除日常訓練外,這家機構怎麼去治療呢?
**饒一晨:**大部分網癮治療機構都有心理治療,這個機構比較特別的點在於家庭治療,把家長納入治療體系,當作治療的關鍵。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勸家長留下來治療。很多家長聽了感覺,我有什麼問題?有的父母一方會來一段時間,有的讓爺爺過來,也有的都不來。學員會互相比較,説你的家長來了,為什麼我的沒來?心裏會有落差。這些學員一到心理諮詢室,好像變了個人,變嚴肅了。他們會談到父母,談到自己過去的問題、對未來的想法。你會看到,很多人在家跟父母大打出手,説自己多恨父母,但又沒辦法離開他們,很希望得到理解和認同。每週二週四下午,家長有團體治療,坐一起開懇談會,把內心的痛苦説出來,之前做錯了什麼、反思了什麼,互相鼓勵。你很難想象這麼多成年人坐在一起抱頭痛哭的場景。
**澎湃新聞:**通過調查,你有一些什麼樣的發現?
**饒一晨:**網癮在中國之所以會變成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很大一個原因是家長和孩子溝通的問題。一方面,教育競爭壓力很大,很多家長也希望孩子可以玩,但是到了中考高考的時候,這個現實非常殘酷地擺在他面前——如果孩子成績不夠好,就面臨被教育體系淘汰的命運,所以他不得不去讓孩子更加努力的學習。另一方面,我們的教育,更多的是一種羞辱式或壓力式的教育。孩子們的休息時間被壓榨得非常少,他們需要更短、平、快的娛樂形式,比如説“吃雞”、《王者榮耀》裏非常高強度的競爭,帶來的每一秒的成就的快感,是他們在學校裏得不到的。當他在學校裏面得到的不是鼓勵,不能逐步看到自己的進步,而是不停地質疑自己,為什麼又掉了幾名,開完家長會、家長回來劈頭蓋臉地罵他,説他這不好那不好,這個其實就是很負向的反饋。大家越來越過度地去選擇這些短、平、快的遊戲娛樂方式,背後是我們整個社會對於短期或者對功利性的追求,讓大家喪失了對生活和教育本身的快感。我去的那個網癮治療中心,很大的一個工作重點就是把家長和孩子之間的溝通模式重新做個調整,讓家長説的東西孩子能聽進去,或者説他覺得你是在尊重他的前提下,跟他商量這件事。
**澎湃新聞:**家長該怎麼跟孩子溝通比較好?
**饒一晨:比如説,有些家長看到孩子打遊戲,會跟孩子討論遊戲裏吸引他的是什麼,去了解孩子為什麼想玩這個遊戲,理解他玩遊戲背後的動機。家長可以跟孩子商量,每次玩遊戲大概在什麼時候。這樣孩子會感覺自己有一定的主動權。父母跟孩子之間比較好的溝通,是在尊重的前提下去溝通,家長以平等的態度真誠對待孩子,包括説話的方式,對孩子想法的尊重、傾聽。“網癮的本質是相互連接的問題”****澎湃新聞:**這個機構的學員經過治療後,效果怎麼樣?
**饒一晨:**效果因人而異,跟這個孩子適不適合諮詢師有關,也跟他的家長配不配合有關。有效果的往往是那些家長過來,會去改變自己的家庭。你會發現,這些家長面對孩子時,會經歷一個明顯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經常性責罵,變成小心翼翼、生怕説錯話,再到不停地學習、改變自己,去跟孩子探討,慢慢變得更加自如,跟孩子好像成了可以交流的朋友。他們每次跟孩子出門回來後,會跟諮詢師説自己今天又做對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會去總結。當雙方都去反思的時候,其實就是一個很健康的狀態。也有的學員適應機構環境後,變得有點機構化了,在機構裏他認識了很多朋友,外面的世界變得更加陌生,他害怕出院,不知道出去後能不能適應學校生活。所以這個機構會事先安排一些家長跟孩子出去一兩天,或者獨自相處,讓他們去適應下,看能不能夠好好溝通。
**澎湃新聞:**機構裏的學員後來怎麼樣了?
**饒一晨:**他們大部分待6~8個月,我離開的時候,一部分人走了,一部分還在。有的後來當了電競公司老闆,有的考上大學。
**澎湃新聞:**這次調查後,你怎麼看待網癮問題?
**饒一晨:**網癮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已經變成了一個符號,用來表達我們沒辦法控制的東西,它不是一個西方常規意義上的病。網癮作為一個現象,我覺得是社會的一個連接的變化,它代表的其實是我們越來越習慣通過一些短、平、快的方式,去跟這個世界建立聯繫。當我們玩遊戲的時候,我們變成了遊戲想讓我們變成的樣子。所以我覺得,網癮的本質就是一個相互連接的問題,人和人之間、人和世界之間,怎麼去更好的連接的問題。
**澎湃新聞:**這次調查之後,你有再關注網癮問題嗎?
**饒一晨:**這幾年,我一直在關注網癮話題和網癮(治療)方面的政策。每隔兩三年大家都會討論一些,每年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大家討論網癮到底是誰的責任的時候,沒有去想網癮的本質是什麼,只會想這是遊戲公司的錯,要不就是家長沒管好。我覺得問題的關鍵還是,大家在玩什麼東西,一直都沒有被正視。我覺得應該更多的去討論,網癮治療機構到底治療的是什麼?它更多治療的是家庭,是我們家庭的系統出了問題,管教模式出了問題,對孩子的期待出了問題——這個是沒有得到討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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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只是輔助手段”****澎湃新聞:**2021年6月出台的“史上最嚴防沉迷系統”政策,你怎麼看待?
**饒一晨:**通過限制遊戲時間的政策,來幫助家庭解決網癮問題,早在2003年就已經出現過。2006年的時候,第一次把限制未成年人進入網吧寫進《未成年人保護法》。這麼多年我們可以看到,通過法律法規去解決網癮問題,永遠是一個有效但是滯後的現狀,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家長的焦慮。很多家長也知道,他們沒辦法、也不可能永遠不讓孩子玩遊戲——你不讓他玩,他會鬧得更兇,偷偷去做其他事情;不讓他玩國內遊戲,他可能去玩國外遊戲,國外遊戲是沒有反沉迷的;不讓他們玩網絡遊戲,他們可以去玩單機遊戲,玩手機上其他類型的遊戲。
當這個東西轉入了一個家長更不熟悉的領域的時候,這其實增加了家長和孩子的溝通成本。雖然某些網遊只能在特定時間段玩,如果他們想讓孩子在其他時間玩,或者他們覺得孩子可以玩超過三個小時,孩子已經提前把作業寫完了,這種時候,家長可以用自己的號碼去幫孩子實名制,註冊賬號去玩。所以其實最終的權力還是交到家長手裏。所以我覺得,這個政策只是一種輔助手段,能不能治標,取決於孩子所處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在大城市生活的孩子,他的遊戲渠道比這些規定裏提到的遊戲渠道多得多。但如果是農村或者縣城的孩子,這個限制對他們可能會有比較大的作用,因為他們信息面沒那麼廣,接觸到的遊戲源(產品)沒那麼多。
**澎湃新聞:**針對網癮問題,你認為有什麼可行的舉措?
**饒一晨:**造成網癮問題有非常多的現實因素。現在有一些遊戲完全是基於虛擬的滿足感去設計的,比如像《紅旗》為代表的升級、稱霸全服的遊戲機制,只要充錢,就可以做到全服前幾,整個服務器為你服務,儘可能滿足你的爽感,然後到了一定階段,創造一個新的更強的人來跟你抗衡,讓你不停充錢。它其實就是個賭博。當一個遊戲行業越來越像賭博行業的時候,難道不應該去限制他們的一些設計嗎?監管機構不如直接對遊戲的盈利模式下手。
另外,如果國家能更多地去開發不一樣的職業上升通道,比如説職業教育,不要讓讀書不是很好的人無路可走。與其限制他的遊戲行為,不如改變他的生活環境。當他能夠在現實中找到更多的快樂源泉,就不會那麼容易成癮。
**澎湃新聞:**作為家長的話,孩子沉迷遊戲的時候,能做什麼?
**饒一晨:**從家長角度,可以做很多的改變,如果他們意識到家庭有問題了,可以去找心理諮詢師,找家庭治療師,幫他們認識到家庭溝通裏的一些問題。家長要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問題裏的關鍵,要做一個好的溝通者。如果能主動去傾聽孩子的聲音,肯定是最好的。另外,真正從事遊戲工作的人,反而不會有強烈的網癮。送孩子去學電競,也是可以去探索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