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宇宙盡頭，依然是考公_風聞

印度徵兵新計劃“Agnipath”公佈半個月以來，事情似乎正在向着總理莫迪希望的方向發展。

“Agnipath”意為“火焰之路”，是6月14日印度政府推出的一項新的軍隊人才招募計劃，按照這一方案，在該框架下印度陸海空三軍將一共招募46000名新兵，與此前的“鐵飯碗”制度不同的是，Agnipath項目中的新兵服役期只有四年，四年後，將只有25%的人可以留在軍隊體制內晉升軍官，其他75%的兵員將在沒有編制、工資和養老金的情況下返回家鄉。

儘管與之相應地，印度政府也承諾會對這75%的復員軍人執行一些優惠政策，包括優先錄用為警察或消防員，或以較低利率發放商業貸款，但6月14日這一方案一經公佈，仍在全國多地引發抗議和暴力騷亂，要求政府撤回。6月16日，迫於公眾壓力，印度政府宣佈將原定的17.5歲-21歲的年齡區間上限放寬至23歲，但抗議仍然持續數日，來自東部比哈爾邦的抗議者號召全國發起罷工，包括人口第一大邦北方邦在內，大部分北方地區都爆發了抗議。

然而，6月29日，三軍之中第一個向公眾開放申請的印度空軍對外宣佈，Agnipath項目開放申請不到一週，已經收到超過20萬份申請。儘管具體名額分配尚未公佈，但相對而言人力規模最小的印度空軍在這一項目中預期招收人數可能不過數千人。現實似乎表明，陷於多重現實壓力之下的印度年輕人即使對這一新方案十分不滿，但也仍不願意放棄可能的求職機會，預計接下來的一週內，這一數字還將以更快速度增加。

縮編四分之三的軍隊改革

印度軍隊有在編兵員約140萬人，是除印度鐵路公司之外全印最大的僱主，原為一年一招，但過去兩年裏，由於新冠疫情，印度陸軍暫停了2020年與2021年的徵募工作。這是6月16日印度政府為Agnipath修改了年齡上限的主要原因——頗有一部分年輕人已經花了兩年時間來等待陸軍的徵兵。

●比哈爾邦爆發的抗議 / 網絡

但除此之外，印度軍隊還面臨着來自其他方面的問題。

印度2021年國防開支已達到706億美元，僅次於美國和中國，為全球第三，但事實上，這筆規模龐大的國防開支中超過一半的金額用做了軍人工資和養老金，並且隨着退休軍人數量逐年上升，這筆開支預計還將進一步上漲。這使得印度軍隊始終處於比較缺錢的狀態。莫迪執政的過去八年，印度國防開支一直存在大約20%-25%的財政缺口，而這些缺少的資金中又有超過一半落在了國防現代化項目上，這使得在當前狀況下幾乎無法推進軍隊內部改革。

與之同時，隨着每年5-6萬現役軍人退役，印度軍隊又正在陷入人力短缺，而在軍隊之外，蔓延全印的就業危機正在逐漸變成一場社會危機。如何將客觀存在的軍隊兵員缺口，化為一個全國性的促進就業項目？Agnipath就這樣，在未經任何事先討論的情況下閃亮登場。

Agnipath計劃啓動，意味着其他所有此前正在實行的徵兵制度都告作廢，也意味着2022年6月以後謀求進入軍隊的印度年輕人，都將被迫接受這套新的遊戲規則——在此之前，那些經由多種由官方設立的考試得以進入印度軍隊的年輕人，其默認服役期為15年，15年期滿後復員，則將終生享有退休金。由於勝出者被認為能夠就此端起來自國家的“鐵飯碗”，相關的考試此前競爭已趨白熱化。但如今，仍未“上岸”的年輕人面臨的將是時隔長達四五年的兩次選拔，和兩次選拔之間高達75%的淘汰率。

儘管Agnipath計劃內承諾，四年後離開軍隊的每個復員軍人將帶走大約117萬盧比的一次性服務獎金，然而如果仔細看看，這筆錢實際上來自個人與國家以1:1比例共同出資：服役期的四年內，士兵們每月工資介於3萬到4萬盧比之間，而每個月薪水的30%將被提前扣除，國家按照等比例出資，加上儲蓄利息，在四年後積累為士兵個人的“服務獎金”。

●Agnipath計劃不同年資士兵月薪、扣除額度及政府出資比例 / 網絡

很顯然，改革將大幅降低印度軍隊的工資和養老金支出，從而為“推動軍隊現代化”提供更多資金。除此之外，支持者還提供了更多理由：更高的輪換率將意味着印度軍隊的平均年齡從32歲降低到25歲以下，還可以源源不斷地為年輕人創建大量工作崗位；與此同時，如果Agnipath可以執行下去，從2026年開始印度將逐漸積累起一個接受過軍事訓練、數量龐大且維持成本很低的軍事人才資源池；最後，新的徵募制度甚至被認為有可能打破此前軍隊徵兵集中在某些地區的某幾個特定種姓內部的慣例，使印度軍隊更加全民化。

與之同時，這項沒有經過提前磋商的改革計劃也引發了橫掃印度國會以及政界的反對聲浪，擔憂尤其集中在軍隊戰鬥力上，對於許多人來説看上去這項從省錢出發的軍改計劃更有可能一舉摧毀印度軍隊，而四年後復員返鄉的大量軍人將如何安置、地方是否有能力為其提供工作崗位，以及如果不能，這些前士兵們會不會在未來成為地方治安的直接威脅，目前都還沒人能夠解答。

但在媒體與國會這些廳堂上的爭吵之外，事實上為抗議改革而衝上街頭的年輕人們關心的完全是另一個問題。

越走越窄的求職路

作為新晉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印度當前適齡勞動力高達9億，但在光鮮的數字背後，是正在全面發酵的就業危機：9億勞動力中甚至已有超過一半人既沒有工作，也放棄了尋找工作。

印度全國就業率僅38%，有工作的人口略高於4億，在38%的有工作者和大約3%雖然沒有工作、但仍有工作意願的人羣之間，是高達59%的根本不想工作的成年人。

數據研究公司“印度經濟監測中心（CMIE）”在今年1月一份關於印度失業情況的報告中寫道：“印度的繁榮之路不僅在於為3%的失業者找到工作，還在於為其餘59%的人口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尋找工作。為了達到全球就業率標準，印度需要額外僱用1.875億人。鑑於目前4.06億的就業人數，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

大量成年勞動力不想工作，而想要工作的年輕人又找不到工作。CMIE6月20日公佈的最新調查結果顯示，15-19歲的年輕人儘管只有大約5%進入了勞動力市場，但這5%人羣中超過50%處於失業狀態（想工作但無法找到工作），在20-24歲年齡段，有33.5%的人已經進入勞動力市場，而在這一羣體內處於失業狀態的人同樣高達41%。2021年年底的調查則顯示，在3500萬正在積極尋找工作的失業者中，85%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

●印度各年齡組失業率 / CMIE

五年前的2017年，情況還要好得多：15-19歲年齡組五年前的失業率為23%，是目前水平的不到一半。

數字的改變折射了就業環境的根本變化：並不能説年輕人們“絕對”無法找到工作，但他們無法獲得令自己滿意的工作——過去幾年，這個概念正越來越成為體制內工作的代名詞。2021年6月，一位擁有教育學學位、希望能夠進入公立學校當老師的36歲女性Shikha Pal在家鄉勒克瑙市政府就業辦公室外發起了一次引人注目的抗議行動：她在那裏的一座水塔上坐了六個月，從酷暑坐到嚴寒降臨，併成功聚集了與她處境相似的超過6000人加入。印度公立學校5年才會開放一次招聘，而競爭激烈到絕大多數人都註定失望而歸。

Shikha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同樣的工作內容在私立學校只會付給她相當於公立校十分之一的薪水，大約3000盧比，而她卻要為此付出更長的工作時間並接受更沒有保障的工作環境，這讓她決心只將公立學校鎖定為自己的目標。

在私企工作意味着日益微薄的薪水、被一再踐踏的勞動法、超長工作時間和朝不保夕的職業未來，這也是印度年輕人在解釋為什麼執着於體制內飯碗時引用的最常見的原因。

2022年1月，在Shikha終於決定結束抗議——她的訴求並沒有得到回應——的同時，另一場原因類似、但規模大得多的抗議運動在比哈爾邦和北方邦同時爆發，憤怒的抗議者焚燒了戈雅市一列空置的火車，在北方邦，另外數百人則衝進了火車站：爆發抗議的原因是全國最大僱主印度鐵路公司一場共放出35000崗位的招聘收到了超過1200萬份申請，僅僅這一比例已經足夠它的絕大多數申請者自動死心。

●被戈雅（Gaya）市抗議者燒掉的空置火車 / 網絡

但不少申請者情緒已經太過絕望，這讓他們最終選擇了暴力發泄。

為了進入體制內，印度同時存在數十種公職招聘考試，隨申請職位的專業領域不同而各有不同。就連專業門檻相對複雜的空軍地勤考試的參與者都在百萬規模以上，整體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為了博一把通過考試的渺茫希望，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和指導學校在全印各邦遍地開花，甚至報名這些學校也被認為是一種家境財力的證明——遠非全部家庭都能承擔子女脱產上課備考的費用，而大量培訓班的加入又導致考試通過難度節節攀升。

傳統上提供“鐵飯碗”的軍隊亦是年輕人脱產備考的熱門目標，正是同一批人在6月14日以後發動了針對Agnipath的抗議運動——改革讓他們的夢想一夜間變得遙不可及，儘管或許與此同時，也是他們向印度空軍遞交了第一批Agnipath計劃的申請表。

千軍萬馬與獨木橋

面對如此就業形勢，印度政府並非無動於衷。

6月14日與Agnipath計劃的公佈同時，印度政府還宣佈，總理莫迪已指示在未來18個月內，各政府部門必須以任務模式僱用100萬人。此舉正是為了儘可能解決青年就業問題，相比於Agnipath僅4萬6千人的第一批招募計劃，同屬體制內的政府部門任務計劃本應獲得更高的關注，但由於其實施方案遠不如突然而來的Agnipath清晰具體，印度國內輿論甚至沒有對這項涉及100萬個工作崗位的就業刺激計劃做出太大反應。

更深層的原因則是，印度人對於如今政府招聘的誠意，更傾向於首先打一個問號。

●比哈爾邦一處招聘考試培訓班的招生點 / BBC

儘管考試競爭白熱化且大量年輕人無法找到工作，但令人震驚的是，過去幾年裏印度政府仍然急缺僱員：截至2022年2月公佈的政府數據顯示，2020-2021財年，印度聯邦政府系統內職位空缺達87.2萬，同期招收的新聯邦政府員工僅78264人，尚有超過80萬個職位仍然空缺。這並非疫情以後的特殊狀態，在疫情開始之前的2019年，印度政府職位空缺數甚至超過90萬。

軍隊的狀況也類似：印度國防部長Ajay Bhatt在去年年底的通報中稱，印度陸軍當前人員缺口約達10萬人（包括士兵和軍官），海軍和空軍也分別仍有超過12000和5000人的空缺需要填補。此外，還有超過12萬空缺分佈在印度的各種準軍事部隊當中。

如此之多的職位維持空缺，為什麼招聘考試仍一年難過一年？有民間組織猜測，原因在於政府並不真的想要放開招聘：這些職位繼續空缺造成的負面影響，尚不及政府要為此多開一份薪水來得更大。

另一方面，大量腐敗現象同樣依賴於這些空缺職位的存在和正常招聘渠道的阻塞才得以存在，而這幾乎又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

印度聯邦政府目前的總體債務水平在各發展中國家中相對偏高，超過GDP的80%，包括旁遮普邦和比哈爾邦在內的五個邦已被印度儲備銀行（RBI）警告需要採取措施以穩定政府債務水平。印度去年經濟增速高達8.7%，如果能夠維持這一速度，印度政府債務水平仍被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無須擔心，但問題正在於此：根據印度政府前首席經濟顧問Arvind Subramanian的説法，自2011年以來印度經濟創造就業的速度一直在穩步下降，今年6月，CMIE首席執行官Mahesh Vyas再次對紐約時報指出，印度的經濟增長事實上並未製造足夠多的就業崗位，“印度經濟增長故事中存在歷史性的脱節”。

2014年莫迪勝選上台時，他和他的印度人民黨曾經承諾，到2022年將會為印度創建1億個就業崗位，但2016年莫迪突然發動的廢除紙幣改革沉重打擊了經濟和就業，有統計認為有超過500萬人因此失業，不到五年後，新冠疫情又驟然爆發，將曾經的目標越推越遠。

2022年，印度正在經歷一輪史無前例的通貨膨脹，莫迪政府也因此出台了多種救濟和補貼政策，試圖緩解通脹對於普通人的壓力，但也有專家因此指出，通貨膨脹的加快正在又一次掩蓋就業危機，畢竟比起集中在年輕人羣體中的就業需求，物價才是所有人都無法繞開的現實。

而隨着抗議運動又一次逐漸平息，形勢正在迴歸“常態”：印度空軍的Agnipath項目報名將在7月5日截止，海軍則將從7月1日起開放其網申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