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網罵「美國之恥」,不能放過關鍵這點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2-06-30 08:49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上個週末,輿論炸了。
2022年6月24日,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
這也就意味着,美國女性的墮胎,在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不再受憲法保護。
不僅美國一片譁然。
中國的網友也坐不住了。
一部分,不解為何現代社會仍然存在對女性墮胎權利的剝奪;
另一部分,是擔心這樣的趨勢是否會影響到更多的地方。
“我的子宮,變成了政治的戰場。”
這對女性來説,是一種非常不好的感受。
Sir不想粗暴地判斷對錯。
而是回到——
電影。
是的,有那麼多的電影和紀錄片,在發出疾呼,在記錄這場風暴。
它從何而來?
又將怎樣撼動未來?
01
失去的是什麼?
先聊關鍵詞,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
一場1973年對於女性權益和美國司法都意義深遠的判決。
這場案件裏,原告簡·羅是化名,本名諾瑪·麥考維。
1969年,她意外懷孕,無法撫養孩子,於是想要尋求墮胎。
但按照德州當時的法律,墮胎是違法的,且是重罪。
正在她走投無路時,兩名女權律師找到了她。
諾瑪·麥考維化名簡·羅,在律師的幫助下,一紙訴狀將達拉斯檢察官韋德告上法庭,要求德州取消墮胎禁令。
這就是羅訴韋德案的由來。

△ 左:諾瑪·麥考維
簡·羅。
這個在美國非常大眾化的女性名字,代表了當時美國千千萬萬被墮胎問題困擾的女性。
羅案辯護律師莎拉·威丁頓回憶。
六十年代,每週四達拉斯有一架飛機飛往加州,飛機上至少10名女性是去墮胎的。
而且,這還是屬於有經濟能力的女性。

△紀錄片《推翻羅訴韋德案》
羅訴韋德案其實可以看做一次集體訴訟。
莎拉為羅案辯護時只有26歲,是有史以來在聯邦最高法院辯論的年紀最小的人。
而她面對的,是9個男性大法官。
其中四名由尼克松總統任命,被稱為近代最保守的法庭。

官司打了好幾年。
1973年,最高法院終於以7:2的結果表決,**德州的墮胎法令違反憲法,墮胎屬於私人決定,**憲法在一定期限之內保障了女性的墮胎權。
在法庭上,一位法官問辯護的莎拉:“你認為生命是從何時開始的?”
她這樣回答:
尊敬的法官,我們沒必要討論這個精確的時刻。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不同的宗教信仰,對這個問題有不同的答案。**但是沒有法律規定在某個時間點,胎兒變成了人。所以問題的關鍵是,誰能夠做這個決定?**是婦女,還是政府?
我認為,這絕不是政府可以做的。

也就是説,薩拉的辯論策略,是繞****過胎兒是否有生命這一問題,將關鍵點放在政府權力與個人權利的矛盾上。
因此值得注意的是。
羅訴韋德案的判決,並非憲法直接規定“墮胎合法”。
而是由於憲法中的“隱私權”,決定了女性在一定期限內的墮胎屬於隱私,是自己的事,任何州政府無權干涉公民隱私。
但是對於第三孕期的墮胎,也就是28到40周,各州還是有權力禁止的。

所以1973年羅案勝利後,問題也並未得到解決。
在長達50年的時間裏,墮胎成為了美國社會一場曠日持久的複雜戰爭。
羅案在今日被推翻,也並非是偶然。
就像2018年在《推翻羅訴韋德案》裏,一位保守派政治家説的。
她堅信這一定會發生。

02
為什麼會反對墮胎?
在美國的墮胎問題上,反墮胎者稱為**“pro-life”,親生命派**,支持反墮胎者稱為**“pro-choice”,親選擇派。**
親生命派反對墮胎的理由是,墮胎等於謀殺生命。
羅訴韋德案之後,反墮胎者一直沒有放棄。
他們聯合福音派等保守宗教團體,開展所謂的“救援活動”,阻止女性在診所墮胎。

抗議遊行,使墮胎診所無法開展醫療活動。

更極端的。
一些打着拯救生命旗號的反墮胎人士,乾的卻是殺人放火的勾當。
以至於在某些地方,墮胎醫生絕對屬於高風險職業。


紀錄片《地獄之火》裏,美國激進反墮胎人士保羅·希爾在墮胎醫生家門前搖旗吶喊:
墮胎者是殺人兇手,殺人兇手應該被處死

隨後他代表“正義”,槍殺了醫生一家。

而保羅一直到被判處死刑都堅持宣稱,自己的做法都是**“上帝的旨意”。**
當然,反墮胎大計不能只靠這些街頭運動和極端分子。
還可以通過合法合規的形式。
羅訴韋德案阻止我們禁止墮胎
但他允許我們,允許各個州
做保護生命的事

比如,不能禁止婦女墮胎。
但可以限制醫院和醫生啊,讓你想墮胎而求醫無門。
他們還成立了專業並極具規模的社會組織,鎖定墮胎醫生,動用各種手段使他們轉行。
沒有醫生,診所就會破產關停。

《推翻羅訴韋德案》裏,救援中心的主席驕傲地展示着這些年來關停的墮胎診所——
掛滿了整整一面牆,大概幾百家之多。

到了2018年,美國有七個州,僅有一名流產醫生。
在肯塔基州,州長貝文上任後,以迅雷之勢取締流產診所,導致全州的流產診所只剩下一家。

而在全州最後一家墮胎診所面前,聚集着抗議的反墮胎人士。
想要墮胎的女性,只能在護送之下蒙面進入診所,並被指責為“殺人犯”。

當然,反墮胎者的最終目的,還是在美國政治司法體系之下**,一步步推翻那座大山——羅訴韋德案。**
在羅訴韋德案之後的幾十年,墮胎問題漸漸由一個醫學、倫理、法律、女性權益問題,演變成了黨派政治問題。
是否支持墮胎,成了美國兩黨爭鬥中必須旗幟鮮明的立場。
比如在保守的德州,要參政,就必須高舉反墮胎的大旗。
你可以當選農業專員
因為墮胎問題,你可以當選州財務大臣
而不是因為你的數學能力
這就是這個問題在德州的地位

再比如,因為這一問題,數位美國總統都曾為了獲得選票改變對於墮胎的立場。
如今代表民主黨支持墮胎的拜登,70年代曾是反墮胎的。
里根在60年代簽署了全美最自由的墮胎法案,80年代競選總統時,為了獲得保守福音派的選票,他又成了反墮胎的“親生命派”。
1980年選舉的時候
流產真正的變成了政治問題
和典型的共和黨問題

而大家更為熟悉的特朗普,1999年他公開表示,自己是親選擇派,支持女性的墮胎選擇權。
而選舉總統時他又改口反對墮胎並承諾會任命親生命的大法官。


在拉斯維加斯最後一場辯論中,特朗普在墮胎問題上對親選擇的希拉里發起了猛烈攻勢。
如果你聽希拉里的,在第九個月
你可以撕裂孩子的身體
將他們從母親子宮取出來

簡單一點來説。
如果想要推翻羅訴韋德案,就必須改變最高法院,改變最高大法官的立場。
由於美國的政治司法體系,總統擁有任命最高大法官的權力。
在黨派政治中,墮胎問題,就成為了關鍵的橋頭堡。

而在喧囂的議題鬥爭中,真正被淹沒的,卻是墮胎問題的主體,女性的個體命運。
03
後果會怎樣?
政治的博弈太混亂。
相信大多數普通人關心的是——
它對具體的個人,會產生什麼影響。
網上很多的説法是:美國女性失去了墮胎權,墮胎從此違法了。
事實上這有太多不準確的地方。
實際上。
沒有了羅訴韋德案,從此各個州在制定限制女性墮胎的法令時,無須再考慮是否違憲的問題。
據預測的結果是——
將會有大概22個州的女性面臨嚴格的墮胎限制。

想要墮胎的女性將遇到的問題包括:
時間限制的提前。
比如去年德州通過的《心跳法案》規定,在懷孕六週就不再允許墮胎。
這個時間短到,很多女性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已經懷孕,嚴苛程度相當於禁止墮胎。
在羅案被推翻之前,《心跳法案》的爭議點在於它違反憲法,無視羅案判決。
羅案被推翻之後,它很可能將會生效。
還有,特殊情況下的墮胎限制。
在一些特別保守的州,一旦超過規定期限,哪怕是強姦、亂倫導致的懷孕,都無法實行墮胎。
協助墮胎的醫生會被判刑,自行墮胎若被知曉,也可能會面臨牢獄之災。
今年4月,德州一名26歲的女性在超過六週時限後,私自服用墮胎藥,被醫院舉報後,警方以“謀殺罪”逮捕了她。
巨大的輿論壓力下,50萬保釋金才讓她得以被釋放。

可以預測,將會出現更多**“旅行墮胎”**。
2020年,在柏林電影節拿下銀熊獎的美國電影《從不,很少,有時,總是》,講述的是在墮胎限制法令下,意外懷孕的少女從賓州前往紐約的跨州墮胎故事。
當社工問到,“你的伴侶是否違揹你的意願與你發生性關係”時,女孩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來。

甚至,還有人可能會選擇跨國墮胎。
亞馬遜、蘋果和微軟等巨頭已經宣佈,將會支付員工出國進行墮胎的費用。

未來並不難預測。
因為很多事,在羅訴韋德案生效之前就已經出現過。
有錢的女性,可以跨州、跨國找到安全的方法墮胎。
但底層女性呢?
在60年代,美國每年有35萬女性因為不規範的非法墮胎感染併發症,其中5000名因此死去。

很多女性還會選擇用特殊工具,摔下樓梯等不得已的方式墮胎。
常用的工具是衣架,常常會出現衣架斷在身體裏的慘劇。

去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得主《正發生》,講的是1975年之前,法國全面禁止墮胎時,一個意外懷孕的女學生的遭遇。
導演異常生猛地展現着,非法墮胎帶給女性的身心疼痛。
毛衣針。

沒有任何衞生措施和麻醉的黑診所。

而女主冒着生命危險和坐牢風險堅持墮胎的理由,是她不能讓這個孩子阻礙她完成學業,斷送她的人生。
我不想讓孩子斷送我的將來
您敢想象嗎,我甚至會怨恨他
我都不知道能否愛他

《推翻羅訴韋德案》裏,一位流產女醫生也説過相似的話。
因為控制人的生育會影響到
他們能接受什麼教育
能擁有什麼事業
他們在一生中達到什麼成就

讓美國女性更為擔憂的是。
再不抗爭的話。
如果今天只是保守州可以禁止墮胎,那麼明天呢?
如果今天她們失去的是墮胎的權利,那麼明天呢?

04
至暗時刻?
確實。
保守派的目標,並不只停留在推翻羅訴韋德案。
如紀錄片裏這位女士的勃勃野心。
我們會看到一些州會標明墮胎是不被允許的
有些州可能不會對墮胎設置任何限制
但我們不會停止,我們會繼續推動

這次推翻羅案的一名保守派大法官托馬斯則表示。
羅案之後,也將進一步審視避孕權、同性婚姻等法案。(因為這些法案,和羅案一樣都是建立在隱私權的推理之上)
也就是説,在2015年合法化的同性婚姻,將來也有可能會遭到推翻。

但儘管如此。
也沒有必要悲觀地認為,這是一次自由的大潰敗,保守勢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羅訴韋德案的撤銷,也有其法理上的原因。
因為這個法案的通過本身就存在瑕疵。
在73年判決之前,美國有禁止墮胎的州達到30個,16個州允許一些特殊情況下的墮胎,而只有3個州是允許墮胎的。
羅案的判決在當時也是相當激進的。
甚至可以説是在多數人不贊同的情況下,就強行改變了立法。
這是革命性的進步,但過於激進的變革,也為其留下了巨大的隱患。
60年代,美國推動墮胎合法化也有着天時地利的時代背景。
一是電視明星謝里·芬克拜事件。
她因為藥物撒利多胺劑引起的胎兒致畸隱患,不得不選擇遠赴瑞典墮胎。
現代醫學的發展使得人們開始思考,有缺陷的孩子要不要生下來。

二是60年代美國興起的民權運動和第二波女權主義運動。
女性尋求自由與解放,墮胎,則是女權運動中的焦點問題。
美國女權運動史中的重要領袖格洛麗亞·斯泰納姆,在當時很快意識到了墮胎權的重要。
我有這種經歷
三分之一的美國女性有這種經歷
但為什麼它既非法又危險呢?

女性紛紛走上街頭,爭取自己的權益。

羅訴韋德案,其實也是當時運動下的成果。
美國的女權主義運動進行的如火如荼,運動領袖們起草了保護女性權益的《平等權利修正案》(簡稱ERA),只要有全美3/4數量的州通過,就能寫入憲法。
但70年代後,隨着越戰的結束,左派運動開始退潮。
ERA也無疾而終。
回看歷史你會發現,羅訴韋德案就是一個非常顯著的導火索。
保守派通過旗幟鮮明地反對墮胎,迅速團結起來。
就像著名的反女權鬥士,“美國夫人”菲莉絲·施拉夫利在演講中説的。
最高法院帶來了這個時代的殘忍和邪惡,在1973年最高法院決定,女性有權殺害她們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而失敗也不能完全歸咎於保守派作祟。
女權運動的內部,也在發生分裂。
就像美劇《美國夫人》中展現的,有的女權主義者先將自己和已婚婦女對立起來,將她們視為“女權叛徒”。
-我們不希望家庭主婦以為我們是反對她們的
-我們確實是反對她們的

而有的人依舊在強調應該優先於保障墮胎的權利。

自由派視保守派為退步。
在保守派眼中,自由派才是才是違背民意,將自己的觀念強加在所有人身上。
在奧巴馬的領導下
政府強迫社會接受一些比如墮胎
新概念婚姻之類的事
這些事情是反自然的
他們違反了上帝的道德規範
我們看到的是社會的倒退

這其中的糾葛,很難理清楚。
但我們要明白的是。
無需因為羅訴韋德案的撤銷,就認為前景一片灰暗。
你固然可以視其是一場權力的遊戲。
但遊戲(game),也有比賽的意思——
保守派先下一城。
另一邊的自由派也隨時可以發起反擊,扳回比分。
互相有來有往,都是正常現象,沒有誰輕易會一潰千里。
權利不是固定的。
而是每一邊都能夠自由地抗議遊行,電視辯論,和選舉活動,重新確定權利的邊界。
所以“比賽”的落****後不必懊惱。
關鍵的是,你是否有權去參與“比賽”。
如果在60、70年代的左派運動大潮之下,保守派被強加了他們不願接受的羅訴韋德法案,經過半個世紀的努力,最終通過美國的政治與司法體系奪回了陣地。
那麼同樣。
女性現在需要更加勇敢地團結起來,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結果。
這樣的權利並沒有失去。
法治的框架和土壤也沒有失去。
女性仍然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2012年時,德州曾出台一條禁令,試圖關閉幾十家婦女健康中心。
州議員温蒂·戴維斯決定站出來。
按照法律規定,她有一個阻撓議案的機會。

這個機會是,13個小時站在那裏,不吃不喝,不能離開地闡釋訴求。
於是温蒂穿了一雙運動鞋,用了導尿袋。

她在那幹什麼呢?
一個在外界看來非常笨拙,徒勞無功的辦法——
一封一封朗讀那些反對禁令的德州婦女的信件。

她是整個大廳裏,唯一一名女性。
視頻在網上傳播開來。
各地的女性紛紛趕往奧斯汀,聲援這位以卵擊石的議員。


她一個人的阻撓,變成了一場大眾的阻撓。
最終,議案被暫停通過。
國會大廈裏,洋溢着女性的歡呼聲。

而你能夠想象嗎?
温蒂由一名單親母親撫養長大。
十幾歲時,她也成為了一名單身母親。
歷經千辛萬苦,她最終從哈佛法律系畢業,成為了一名為更多女性發聲的議員。

還有機會嗎?
有的。
就像温蒂説的,這是一場戰爭。
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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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毒Sir Sir電影 2022-06-29 23:47 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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