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雲社,偏偏缺了這個字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2-07-02 14:18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德雲社被點名了。
因為爆出的這“瓜”——
6月25號,德雲社藝人陳霄華擅闖他人住宅,猥褻被刑拘。

兩天後。
德雲社做出回應:辭退陳霄華,並收回其在德雲社的霄字輩藝名。
換句話説,逐出師門了。
可是這“師門”也還未清靜。
人民網評論這起事件,“德雲社,該好好自我檢視了”。
徒弟出事,有自身原因,不能把板子都打向師父,也不能把責任都推向公司。可是德雲社完全撇清關係也説不過去。藝人每每做出出格的事,德雲社不該反思?
“學藝先學德”、“管教弟子無方”,也是很多網友對德雲社的批評。
越來越強調藝德,是現在的趨勢。
粉絲效應帶來的“塌房效應”,難以忽視。
但。
即使德雲社能夠與犯事的弟子割席,無法掩蓋的是——
在德雲社的“德”被動搖之前。
先失去的,是下面的那顆“心”。
01
社會事件,驚擾的是路人;業務水準,察覺到問題的是粉絲。
説“爆雷”,德雲社今天不是第一樁。
2010年,李鶴彪打人。
2012年,德雲社“打架門”事件。
2019年,張雲雷“汶川”“慰安”段子,又被口誅筆伐。
另外還有被曝出的藝人出軌、家暴、睡粉……不一而足。
是郭德綱疏於管教嗎?
Sir不想説,一個成年人,私生活還要讓師父兜底,自己還不能獨立承擔法律責任。
但這些負面新聞,實實在在也讓“德雲社”這個招牌磕掉了金漆。
郭德綱不想管?
是管不過來了。
德雲社的問題在於——它究竟是一個江湖戲班,還是個現代演藝經紀公司?
兩個或許都是。
但兩個都不到位,才讓今天的德雲社屢屢陷入爭議。
過去的德雲社,有嚴格的師承。
師徒之間,不是簡單的勞務關係。
除了學藝之外,徒弟們要包攬雜役的活,這是鍛鍊“眼力見”和品性,也是傳統裏對師父的服從。
曹雲金也吐槽過。
在師父家裏,活是永遠都幹不完的。

下至私生活,徒弟也要受制於師父。
岳雲鵬談戀愛,郭德綱要過問。
翻看手機聊天記錄,是為了心裏有數。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説管教出來的徒弟,一定不犯事。
但起碼,師父多少也是共同責任人。
可是到了現在,德雲社走到第三代,局面攤大,加上之前的多次變故,舊傳統已經難以為繼。
德雲社要“產業升級”。
2020年,德雲社在直播平台上在線招生,選拔“龍字輩”。
當晚吸引245萬人報名。
説是衝着“郭德綱”而來的,更像是衝着一條致富出名道路而來。

而誰還記得。
德雲社的第一個龍字輩成員,是2016年拜郭德綱為師的歐弟。

歐弟正經學了多少相聲功夫?
現在和德雲社還有多少聯繫?
這些問題,今天好像都已經不重要了。
德雲社在“去傳統”。
但德雲社的新規矩在哪?
恐怕郭德綱自己,也越來越摸不着頭腦。
02
郭德綱身上的第一個標籤,是草根。
他來自草根。
曾經三次上京,想着靠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片天地。
前兩次都以失敗告終。
終於,紮根廣德樓,在張文順、李菁的合作下。
從台下就只有一個觀眾開始,終於做到了平均場次200人。“北京相聲大會”也算是為德雲社未來的人氣攢下了基礎。

郭德綱的路,是生生砍殺出來的。
收集整理相聲經典,打磨相聲技能。
但沒火的時候,掙錢難。
妻子王慧,為了德雲社,賣車賣首飾,走穴補貼開支。
為了場地、人員開支,郭德綱也得自己去各種打工,混影視圈、娛樂圈。
最出名的例子,就是2003年,他為了幾千塊的嘉賓出場費,參加某衞視的節目,在大街上的櫥窗裏,向所有人直播自己48小時的生活。
當時給他整的心態崩了,一度要求停止錄製。
最後節目錄完了,本來與電視台談好的4000薪水,最後也只拿到了1000。


他所説的相聲,也代表草根。
與那些帶編制的傳統相聲演員不同,郭德綱以“春風吹又生”之勢頭,用野蠻生長對抗着主流意識。
他有野心。
在他的自傳《過得剛好》裏,有這樣的一段論述——
北京相聲界曾經有人説過這麼一段話:“在郭德綱之前,我們可以很安靜地安樂死,可以很舒服地混到死,但是他出現之後,打亂了我們的正常生活……他讓觀眾知道了什麼是相聲,我們怎麼辦。”
可以説,對於從小劇場裏摸爬滾打出名的郭德綱。
被正統的曲藝協會炮轟。

再到被取締小劇場演出。

他不服。
所以在《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裏,他會這樣説:
非得讓相聲教育人,非得每段都有教育意義,我不服知道麼。讓人受教育的形式太多了,放了相聲吧,
饒了他吧,他也沒害任何人,我覺得很好了,不用這麼苛求。
可以説,他的反體制相聲成功,是正好戳中了觀眾下懷。
在相聲行業裏,他討厭刻板、教條、按部就班。
提出過辦社宗旨:
讓相聲迴歸劇場,做真正的相聲。
注意重點,劇場+相聲。
早期沒有門路,純靠吆喝的時代,這羣落魄的手藝人們,也必須正經地去拉客,去外邊跑,一張票十塊,聽一整場。
不僅“颳風減半、下雨全完”。
郭德綱説,“最慘的一次,我們試過給一個觀眾表演。”
講的就是當時的狀態。
甚至在互聯網剛剛興起的年代,他們就已經鼓勵大家去錄像,去錄音,多傳播,讓“德雲社”和“郭德綱”的名字,早早地在互聯網上擴大影響力,和“相聲”兩字緊密結合在一起。
因為資源少,前途渺茫。
所以對於還需要他幫着遮風擋雨求活路的徒弟。
尤其是早期的雲字輩,以及在家裏學藝的幾位“兒徒”。

他是真寵,也真教。
結果也很明顯:
曹雲金,何雲偉,在幾年後都成為德雲社能當一面的角。
這份“真”,甚至延續到李鶴彪打人的時候,那會兒的郭德綱也是各種護犢子,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差點毀掉了德雲社。


這一切,只是因為相對於社團裏的其他人(李菁、張文順以及幾位老藝術家)來説,德雲社,只有郭,確實是一窮二白。
想成功,也是咬牙切齒。
因此,從早期的北京相聲大會,到德雲社,可以明顯地發現:
這是一個郭德綱分量逐漸提高的過程。
最明顯的,德、雲二字,便是取自郭和他的徒弟們。
逐漸綁定的,也是他這一門的榮辱。
據已故的相聲演員蘇文茂回憶:
徒弟籤“賣身契”是過去師門的日常,而且內容一般很簡單:
學藝五年為滿,效力半年。

而郭德綱這邊,則是管吃管住教能耐,學藝滿三年,效力一年,然後死走逃亡,各安天命。

當2010年的“八月風波”發生,部分元老相繼退出,成名後的德雲社第一次大危機爆發時,給了當時的郭德綱當頭一棒——
舊的師徒父子制度,已經無法維繫。
那就正規化,那就上合同吧。
結果,被稱為“十年賣身契”的合同正式出台,又成了曹雲金離開的導火索之一。
據後者所説,賣身契意思很簡單:
德雲社員工在這工作,不能離職,離職需要賠償公司100萬元。

相比於這個賠償,德雲社成員早期的收入,不僅很少,而且分配不合理。
經常是大鍋飯,比如按演出次數來算工資。
一場五十,一個月十場,就五百塊,演怎麼樣,下多大力氣,和工資,都沒太大關係,郭德綱自己也承認不對。

那就改嘛。
德雲社由此開始了轟轟烈烈地公司化改革。
“師父”變老闆,“徒弟”變員工,“師兄弟”成了同事。
“師徒”間,更是明碼標價籤合同。
看起來,很現代化,一切都在往正規道路上走。
人心安定了事業也越來越好,小劇場湧現了一堆能賣票的“角兒”:
燒餅、張鶴倫、孟鶴堂,張九齡,周九良……
之後不僅從小劇場走出,還積極擁抱娛樂圈——
比如讓岳雲鵬,郭麒麟演戲,上綜藝,邁入娛樂藝人的行當。
比如推出張雲雷,秦霄賢,主打偶像經濟,甚至催生出類似“德雲女孩”這樣的粉絲羣體。
甚至暢想過,“未來相聲形態”——


這在相聲史上都是聞所未聞的事。
而這一切,都是德雲社改制成功的體現。
德雲社,在這個時代,成為了中國娛樂圈的一所造星工廠。

但時間一長,有心人也能看出些門道。
一面,是感情依舊。
岳雲鵬在不止一個節目裏表達對師父的忠心和感謝:賣身契籤一輩子也沒事。
燒餅在參加綜藝時説過,玩命上綜藝掙錢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師父置辦一件價值百萬的“蟒袍”。
德雲社成員上節目,只要有郭德綱在場,經常就是大型的“謝師恩”“爭寵”現場。



但另一面,內部矛盾日益凸顯。
比如收入。
有人年入數千萬,有人月薪六千塊。
因為眼饞收入,每年報考德雲社門庭若市。
但也因收入不足,開始有成員退出德雲社。

如果説這要是人各有志,市場競爭,能各安天命倒也ok。
但就像郭德綱自己在採訪中説:
時至今日,捧紅一個相聲演員太容易,跟玩兒似的。
有岳雲鵬的例子在前,捧誰不捧誰,是郭德綱一句話的事,完全能夠手拿把掐。
甚至已經做到了,“不能全捧”,得到“用人的時候再捧”的狀態。

再回頭看。
德雲社對外展現的“孝心”“感情”。
某種意義上説。
德雲社在公司化運營上的所有改變,都是虛的。
因為骨子裏是沒有變——
郭德綱,這個重感情,記恩仇,講倫理綱常的老派藝人,仍然擁有一錘定音的拍板權。
就像他捧誰不捧誰,考慮的最重要一點是:
要聽話

可是。
明明是個娛樂公司,偽裝成江湖門派。
明明是個造星工廠,還打着長幼尊卑的旗號,講門面,講傳統,講尊師重道。
明明是個現代企業,還用任人唯親的那一套。
從股東,到管理層,不是家人,就是親戚,不是兒徒,就是愛徒。
德雲社也進入了“雙軌制”——
出了問題的,講合同、公司、平等勞務關係;
利益要害的,還是私人關係,還是唯親。
先不談德不德。
問題更早爆發的在於,“藝”本身。
03
但,Sir也不是想批評郭德綱,或是德雲社。
因為有一個很扎心的問題:
德雲社還需要好麼?
甚至,什麼是“好”?
讓相聲迴歸小劇場?
德雲社做到了。
十六年前剛火的時候,票價翻倍漲,依然一票難求,甚至不少人得去黃牛手裏花大幾百買,碰上大的演出,幾千的高價也不在話下。

更別説今日,有郭於二人的演出場次,基本瞬間秒空。
旗下的幾位角兒,再大的演出只要參加,基本也不愁賣票。
小劇場,已經管不住德雲社了。
這還是圈外,而圈內,就説一個,德雲社二十週年演出時,幾乎來了小半個京城娛樂圈捧場。
讓相聲藝人掙到錢?
德雲社也做到了。
二十年前,誰聽相聲,遑論買票説相聲。
相聲藝人學一輩子,不掙錢,還得靠別的手藝養家。
比如和他一起創辦北京相聲大會的老前輩,已故的相聲藝人張文順。

主業是幹裝修,業餘説相聲。
老爺子曾調侃説北京有一半的裝修是他做的,北京的第一部電梯,第一個鍋爐,也都是他安裝的。
郭德綱早年的相聲裏那個“能不能走二環”的段子,用“上二環走路”製造的笑料包袱背後,是當年他因為演出太晚錯過末班車,為了省路費,在馬路上走一夜回家的真實經歷。
好笑又心酸。
而現在,德雲社頂流的角兒們,年入百萬千萬,早已經長達十多年,壟斷全國的商演市場。

讓老郭都感嘆,無敵是多麼寂寞。
而德雲社自己,在過去二十年間,早已經成為了內娛的一個造星工廠,娛樂公司。
有人甚至把它和日本的傑尼斯事務所進行比較。
老郭在採訪中自述,紅了之後,徒弟們的拍戲邀約從未斷過。
張雲雷,秦霄賢,劇場火完,成功出道,德雲女孩們接站,簽名,打榜……偶像粉絲那一套,玩得風生水起。
連自己的兒子郭麒麟,也藉着德雲社,朝着娛樂圈殺出了一條路,劇集,綜藝,雙豐收。


可能有人會吹毛求疵:
你説這麼多,就是嫉妒,就是偏見,就是看不得別人好。
對啊,好,德雲社還能怎麼好?
Sir不知道。
它已經做到了二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樣子。
連郭班主自己也感慨:
“德雲社到今年已經20多年,我個人認為現在是我們最佳的狀態。”
但。
試問現在最討厭德雲社的人,當初哪一個,不是日夜反覆聽郭德綱的鐵桿鋼絲?
説一千道一萬,很多人之所以討厭郭德綱,不喜歡德雲社。
不是它不夠好。
而是它變味兒了。
2005年的時候,郭德綱靠着相聲《論相聲五十年之現狀》,豎起了自己的一面旗幟:
反對相聲只做有教育意義的作品,主張相聲應該面向市場,面向觀眾,走商業化道路。
咱們就事説事,包括説相聲必須要有教育意義,要用相聲來宣傳什麼,這是大錯而特錯的,這是滅絕人性的説法,一百多年前有相聲是為什麼,演員是為了掙錢吃飯,他是剃頭修腳的手藝,觀眾來説是哈哈大笑,尤其現在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缺錢的,缺車的,缺房子,缺德的,缺什麼的都有,進了這個屋,我給不了你這些個,我保證這一下午你能夠忘掉這些煩惱,高高興興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這個年代,説有這麼一地兒讓你開心,不好找啊。
非得讓相聲教育人,非得每段都有教育意義,我不服知道麼,讓人受教育的形式太多了,放了相聲吧,饒了他吧,他也沒害任何人,我覺得很好了已經,不用這麼苛求。
為此還諷刺了一堆行業的奇談怪象。
這行門檻低,很多人上台都沒基本功:
都是那行混不下去,轉到我們這行來的,你琢磨他好的了麼,好的了麼?
這行門檻兒太低。
這行太容易紅,太容易成“藝術家”,紅了還不珍惜:
另外來説,很多演員很多笑星,沒等學會他就紅了……紅的太早,你扭頭兒讓他再學,他下不了這心了,已經是藝術家了。
市場太大,這行太容易混,大多數都是騙子。
中國的演出市場很好混,會一段兒會兩段兒,走遍天下,為什麼呢,比如説我到山西,榆次,我到一個地兒演啊,演一段兒,五分鐘,拿了三萬塊錢,今生今世我可以再不到這裏來,中國地方大了,到死都賺不過來,慢慢騙去吧。
而看看如今:
瞅瞅德雲社最紅的那一撥人,從出身,到技能,哪一個不符合上邊這些?
張雲雷《探清水河》唱火了。
來來去去都是《探清水河》。

秦霄賢從上的綜藝如《歡樂喜劇人第七季》《姐姐妹妹的武館》《當燃了!國潮》《笑起來真好看》《德雲鬥笑社》,到拍的電影《揚名立萬》。
依然逃不出“富二代”、“傻孩子”人設。

他們紅了不假。
可是相聲的基本功,卻是粉絲越來越不關注的點。
而需要“角”的德雲社,還會在乎嗎?
相聲説得好的,不如自帶流量的。
郭德綱用人和倚重體現出來的這種“實用主義”,已經在和相聲漸行漸遠。
甚至就連郭德綱自己。
看他近些年的演出:
始終離不開的,還是于謙家裏人,離不開的,還是屎尿屁齊飛的下三路。幾乎所有的演出,都是拿以前的段子+于謙攢的。
徐浩峯的《師父》裏,有一個設計。
來闖關的南方武師陳識,想在天津武行開武館,必須教一個徒弟,去踢館,然後再廢掉他,用一個人的生死前途,才能換一個門派的躋身資格。
電影裏,很多人好奇徒弟耿良辰為何練了三年不到,便能橫掃天津武林?
一句話。
天津武行規矩,不教真的。

陳識幾乎走到了最後一步,廢了徒弟,開了武館,成為了“規矩”的一部分,可最後還是沒忍住。
在巷戰挑了整個天津武林。

最後換得了一個落荒而逃,三年規劃,兩頭落空。
但電影最讓Sir唏噓的,是武行的頭牌,鄭山傲。
他知道不教真的是錯的,想利用陳識,做件造福後人的事。
但他也説:
許多事情,不老想不起來。

這是後邊一切故事的開端。
可惜,這些懷着好心,有着念想,有能力,有膽識的人,由於這份猶豫,被軍方的人,通通掃進了垃圾堆。
在Sir看來,德雲社,郭德綱,相聲,就在這個檔口。
雖然郭班主一次次説,相聲已完,自己是為相聲看墳的。

德雲社沒成,郭德綱要振興相聲。
德雲社成功之後,他卻給相聲蓋棺定論。
反對了一輩子主流的他,最後已經成了“不教真的”、“不玩真的”就可以通行的大門大派。
誰還搏命去砍殺呢?

這才是每一次上新聞,德雲社都會被罵,是因為不少路人認為“缺了德”。
但德雲社自己的粉絲不需要這樣的社會新聞也能看到,那顆“心”,早就變了。
就像他曾經的徒弟李寅飛,曾在節目裏對他流着淚説的那樣。



看得讓人流淚。
但現實是。
郭德綱聽完,只是非常客套地完成了祝福。
跟耳旁飄過一陣風一樣。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