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講：猖獗的AV產業，如何剝削日本女性？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你看日本的谷智軒。我從一個朋友那裏聽説，日本有一種影視題材，叫作AV，全稱Adult Video，顧名思義——成人影片。近期，日本國會正式通過了《AV出演被害防止救濟法》。這項法律規定，AV從完成拍攝到正式銷售，必須間隔四個月的時間；出演了AV的演員，可在影片發行後一年內，無條件解除合同，要求AV公司停止銷售；違反規定的公司，將被處以最高一億日元的罰金。發達的AV產業，是日本文化中最見不得光，但恐怕也是最著名的一張名片。日本這次大張旗鼓地對AV行業開刀，引發了業界的一片哀嚎。但整頓AV行業，日本做得還遠遠不夠。本期《軒講》就來扒一扒，猖獗的AV產業，是如何系統性地剝削日本女性的？

日本的AV產業，興起於上世紀80年代。在那之前，受到法律和技術限制，色情片只在小範圍流通，通常是在街角隱蔽的小電影院裏偷偷放映。比如東京的吉原一帶，戰前是知名的風月場所，戰後與時俱進，變成了遠近聞名的看"小電影"的地方。村上春樹的小説《挪威的森林》，以60年代末的日本為背景，寫男主渡邊和綠子在影院看“小電影”，就描述道“電影院瀰漫着怪味”、影片“氣氛離奇、光線幽暗，而且千篇一律。”日本導演黑澤明，當時就十分痛恨這種粗製濫造的“小電影”，説“這種東西能賣得出去，像我這樣的電影匠人就該滾蛋了”。80年代後，隨着經濟發展，家用錄像機逐漸在日本普及。有了可以在家裏觀看的錄像帶、光碟後，色情產業迅速發展，便出現了最早的AV。如今，AV已經成了一個年銷售額近40億美元的大產業。

AV涉及到了許多環節分工，但是在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有兩個。

一個是負責製作和銷售AV的公司，也叫“製作公司”。製作公司是壟斷大資本的代表，市場份額的七到八成，都被三家大企業所壟斷，行業集中度非常高。此類大公司，經營業務通常都十分廣泛，拍攝、銷售AV，只是他們旗下的業務之一。在80年代初，AV行業剛剛起步，誰也不知道製作銷售這樣的東西到底犯不犯法。所以為了規避法律風險，AV的“製作公司”並不是直接與女演員籤勞動合同，而是先是成立另一家小公司，專門負責錄用和管理女演員，由這家公司與“製作公司”簽約，再拍攝和製作AV。這種“非正式僱傭”的用工形式，就方便了大資本在出事後撇清關係。

而這類專門負責錄用和管理女演員的公司，後來就成了AV製作環節中，另一個重要的部分，也被稱作“經紀公司”。與“製作公司”不同，“經紀公司”的規模很小，超過五十個人，就算大公司了。絕大多數經紀公司，也就十來號人的樣子，沒有公司能佔壟斷地位。在最開始，經紀公司還基本都是製作公司自己成立的，兩者關係非常密切。後來，為了節約用工成本，經紀公司與製作公司逐漸分離。換句話説，從事AV行業的女演員，基本都是“勞務派遣”。AV行業中的很多問題，多多少少，都和這種用工形式有關。

在這種用工形式下，女性先是和“經紀公司”簽訂勞動合同，作為勞動力市場中的“商品”，被派遣到“製作公司”，履行“經紀公司”與“製作公司”簽訂的勞務派遣協議，再依照導演與工作人員的吩咐，進行AV的拍攝。事後，經紀公司再從製作公司那裏，收取相應的“出場費”，其中的一部分，會被作為女演員的工資發放。

出演AV，在日本社會里，絕對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一旦被親戚朋友知道，就會抬不起頭來。絕大多數女演員幹不了幾年，就不得不轉行，找個新的工作或者嫁人。而除了一些夜總會、酒吧，絕大多數日本公司，都不會錄用演過AV的女性，而嫁人就更難了。除非是迫不得已，絕大多數日本女性，都不會把“成為AV女演員”，當作自己未來的職業目標。但另一方面，AV行業每年又需要補充大量新的年輕女性，才能保證“銷量”。

年輕女性不願從事AV行業，而AV行業又需要大量的年輕女性，這就產生了矛盾。AV行業很難通過正常方式，來吸引女生出演AV，所以他們常常是要通過一些歪門邪道，給女性“設局”，逐漸誘惑、引導她們入行。剛才説了，AV行業的用工形式，普遍是“勞務派遣”，而勞務派遣的一大特點，就是員工不容易事先知道工作的內容。利用這一點，招募、管理AV女演員的“經紀公司”，通常會把自己偽裝成攝影模特、明星藝人的工作室，在招人的時候，不會説自己的業務是AV，而是會假裝成發掘模特、藝人的“星探”，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或推特這樣的社交平台上搭訕，引誘女性簽署合同，成為經紀公司所謂的“專屬模特”。

簽約後，“經紀公司”不會馬上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而是會像培養真的模特、藝人一樣，“培養”這個女生，幫她美容整型、做技能培訓，甚至幫支付公寓的租金水電。在“培訓”的同時，公司會給女生洗腦，潛移默化中改變她的價值觀。直到AV拍攝前，都不會有任何人，事先告知女性要拍攝的內容是AV。AV通常不會提前準備劇本，女性很難通過劇本，提前得知自己要拍的內容，工作人員只會説是準備拍“電影”。女生只有到了拍攝現場，才會發現自己要拍的不是電影，而是AV。但這個時候，後悔就已經晚了。如果女性説要退出，公司就會拿出事先簽好的合同説：“你看，你已經是我們公司的專屬模特了，合同裏面明確寫着，如果拒絕出演，就得支付違約金！”

違約金的金額，通常不會寫在合同裏，女性即使只是簽了合同，不進行拍攝，也要支付上百萬日元的違約金，才可以解約。如果女性拒絕支付違約金，就可能面臨經紀公司的起訴。2015年，就有經紀公司，因為女性拒絕出演AV，而將對方一紙訴狀告上法庭，要求這名拒絕出演AV的女性，支付高達2460萬日元的違約金。

面對經紀公司的威脅，女性一般都會陷入猶豫。看到女生猶豫不決，拍攝現場的男員工就會把她團團圍住，連續好幾個小時，對她進行思想工作，軟磨硬泡説：某某明星之前也出演過AV，演個AV沒什麼的，大家都花了很多的經歷準備，你這樣中途退出，會讓其他人感到很困擾，如果你同意演AV，我們就可以把你介紹給演藝圈裏的“大人物”。這種“軟磨硬泡”的勸説，通常是在一個密閉的環境裏，就算女生想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在事後也很難取證。在工作人員的“威逼”和“利誘”之下，有不少女性就這樣不情願地出演了AV。

但即使演了，也並不代表女性的麻煩就會因此結束。

由於不少女性都是在現場受到脅迫，才不情願出演的AV，很多人在回去後，都會感到後悔，要求AV公司停止在市場上銷售已經拍好的AV。這個時候，AV公司就會説，AV是公司花大價錢製作的，而且都已經在市場上銷售了，如果現在停止販賣，就會遭受很大的商業損失，女生必須支付上百萬日元的“賠償金”，才能讓公司停止銷售。要知道，這些女性都是二十來歲，可能還是剛剛從高中或者大學畢業，去哪裏找這麼一大筆錢呢？

面對AV公司的漫天要價，有些女生可能會去低頭找父母、親戚求助，向家裏借錢，或者找銀行貸款。但更多的人，覺得這樣的事難以啓齒，不得不繼續幹下去。AV公司抓住了女生害怕被家人朋友知道的心理，常常會順勢敲詐：“你想不幹了是嗎？這樣吧，你再多演幾部，不就有錢支付賠償金了嗎？”很多女生，就是這樣接受了AV公司的提議，繼續拍片，來給自己賺“贖身金”，最終越陷越深。

當然，還有女生態度更為堅決，不理會AV公司的威脅。但資本哪兒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呢？如果女生要退出，AV公司反手就會威脅，要去女生的老家“大力宣傳”，讓她的父母、親戚、朋友都知道她演過AV的事，讓她“社會性死亡”，在熟人面前抬不起頭來。AV公司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誘惑，給年輕不諳世事的女女性“設局”，引導她們走上不歸路，直至萬劫不復。

AV產業自誕生以來，就一直遊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上。日本雖然有很多法律可以管理AV公司，但卻一直沒有一部專門針對AV行業的法律，導致AV在事實上難以被納入監管，很容就被AV公司鑽了法律的空子。

比如説，日本有“強姦罪”，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很難取證，很少有拍AV的人，因觸犯強姦罪被判刑的情況。再比如説，日本雖然有《賣春防止法》，AV公司卻又可以解釋説：出演AV的女演員賣的不是“春”，而是“演技”，女演員都是通過“表演”、“演技”賺到的工資，賺的並不是“賣春”的錢——就這樣規避了《賣春防止法》的監管。由於AV女演員，基本都是勞務派遣，所以也曾有人嘗試用《勞務派遣法》保護自己，並且有成功告贏AV公司的判例。但AV公司們馬上就做出修改，把女演員都變成“個體户”，從而規避了《勞務派遣法》的監管。AV公司的解釋是：“這些女生，都是作為個體户自願出演的AV，她們只不過是把經紀的業務，委託給了我們公司而已，我們之間不是僱傭關係，只有業務上的委託關係”。

AV行業的背後，都是壟斷大資本，他們有錢有精力，遊説日本的政府機構，規避法律的監管。日本AV行業從興起到壯大，將近40年裏，政府從來就沒有針對AV產業，出台過一部完善的監管法規，也沒有專門的監督機構，只能靠所謂的“行業自律”。就這樣，AV公司逼良為娼、侵害女性權益的事件，屢屢發生。

不少人會想當然地認為，AV既然是暴利的行業，成為AV女演員，應該也會有不低的收入，但事實並不是這樣。AV本身確實是暴利，但利潤基本都被資本拿走了：“製作公司”先分掉一半，“經紀公司”拿到出場費後，再以“製作經費”、“營銷成本”的名義，再抽走其中的四到六成。最終只有兩成多一點，能被分到女演員自己的手上。女性在這裏，永遠是處於弱勢的被壓迫方。

通常來説，一個普通的女演員，出演一部AV，大概可以拿到六萬多日元的分紅，摺合成人民幣，就是三千多元。而一個女演員，每月平均會出演四部AV，月收入也就是二十五萬日元左右，摺合人民幣一萬三四千的樣子。有的人可能覺得也還行，跟一個普通白領差不多，但要注意，這裏存在一些問題：

普通人的收入，都是隨着工作時間的積累，而越來越高的。但AV女演員都是“吃青春飯”的，第一部片子往往是銷量最高的，越到後來，受眾的“新鮮感”逐漸喪失，銷量只會越來越低，女演員的收入也會越來越少。於是，她們被公司要求出演一些“重口味”的片子，犧牲自己的健康，來維持所謂的銷量。所以隨着入行時間越來越久，女演員的健康狀況，往往是越來越差的。而我們説過，女演員基本都被“經紀公司”變成了個體户，和經紀公司只有“業務委託”的關係，換句話説，就是沒有健康保險的。就連日本法律規定的，每月一次的強制體檢，AV公司都是不包的，需要女演員自己支付體檢費。萬一檢查出了什麼性病，或者是懷孕了什麼的，一切的治療費用，都需要女演員自掏腰包。所以AV女演員普遍幹不長，基本都是幹個兩年多，就會因為收入下降或是健康問題，不得不退居二線，隱姓埋名了，根本賺不到什麼錢。她們此後的生活，只會更加悲慘。

很諷刺的是，在所有能約束AV公司行為的法律中，最有力度的，還是保護未成年人的法律。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日本法律都是規定20歲才算成年，但另一方面，日本的《風俗法》又規定，超過18歲，就可以簽約拍AV了。這就導致從18到20歲之間，出現了一個“時間窗口”。日本《民法》規定：未成年人，如果未經監護人同意，而自行簽訂了合同，在法律上就享有“未成年人取消權”，有權自行終止合同，並且要求商家停止售賣相應的商品。

由於忌憚“未成年人取消權”，許多AV公司，都害怕因合同突然被取消，導致拍好的AV不能銷售，蒙受商業損失，所以都不太與20歲以下的未成年女性籤合同。為了規避“未成年人取消權”，AV公司通常有兩種選擇，要麼保險一點，直接和20歲以上的女性籤合同；要麼是在女性18歲、19歲時先簽合同，但是這段時間內先以“培養”為主，向女生灌輸AV公司扭曲的價值觀，等到她20歲成年，“洗腦”也差不多了，再突然要求她出演AV。可以看得出，即使是日本的《民法》，效力也十分有限，20歲的女生和19歲的女生相比，在人生的閲歷上，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但女性一旦超過了20歲，就失去“未成年人取消權”的保護，被暴露於AV公司的“魔爪”之下。

今年4月1日，日本修改《民法》，將“成人年齡”從20歲，下調到了18歲，和世界接軌。但新的問題也隨之出現了，為了防止成人年齡下調導致的社會混亂，同時也是為了預防犯罪，日本法律又規定，喝酒、吸煙的合法年齡，繼續維持在20歲以上，賽馬、賽艇、賽車等帶有博彩性質的體育活動，也依然規定超過20歲才可以買票。但是，AV行業卻沒有進行相應的調整，依然是超過18歲就可以拍AV，而且隨着成人年齡的下調，唯一能對AV公司有些震懾作用的“未成年取消權”也失效了。這讓很多人都擔心，失去保護的女性，會更容易受到AV公司的壓榨，甚至出現脅迫高中生出演AV的情況。

一直見不得光的AV，這下直接成了全社會關注的焦點。請願書像雪花一樣湧入國會，在眾多社會團體的施壓下，自民黨聯合立憲民主黨、日本共產黨等六個黨派，一致通過了《AV出演被害防止救濟法》，把過去18歲、19歲才有的“取消權”，擴展到了全體年齡；同時規定從簽訂合同，到正式拍攝間，必須間隔一個月的時間，防止女性由於被脅迫，而出演AV的情況發生。

日本整頓AV行業，引發了業內一片哀嚎，認為這項法律的通過，會帶來巨大的商業風險。但我認為，在保護底層女性的權益上，日本做得還遠遠不夠。日本這次通過的“AV法”，只是在解決“被脅迫”出演AV的問題上，邁進了一步，為給過去的法律窟窿打上了“補丁”。但即使出演AV是出自所謂的“自願”，也難以掩蓋，日本女性處於社會和經濟中，明顯弱勢地位的現實。

日本的AV產業，既有作為封建社會脅迫和人身控制的一面，也有作為資本主義社會“自由市場”的一面，封建的東西和資本主義的東西同時存在。日本這次試圖解決的，只是AV產業中“封建殘餘”的部分，但是其資本主義的一面，日本是沒法解決的。暴力和脅迫，可以迫使婦女賣春，但是在一個不平等的資本主義社會里，女性的貧困和社會保障的缺失，同樣也能“逼良為娼”。在資本主義的性別秩序裏，不存在真正的“你情我願”，所謂的“自願”，也不過是被消費文化所綁架的自由罷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説過：“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把自己的勞動力當作商品來支配，另一方面，他沒有別的商品可以出賣，自由得一無所有。”在性別不平等的階級社會里，絕大多數出賣性服務的人，都是出於貧困，而不是所謂的“自願”。處在日本社會底層，不得不出賣性服務的無產階級女性，既受到資本主義打着“性自由”旗號的剝削，又要受到日本男權社會打着“良家婦女”旗號的封建道德的壓迫，蒙受道德的污名。即使新法律保障了她們“自願”出演AV的“自由”，她們也依舊“自由得一無所有”。

節目最後，又到了大家喜聞樂見的吟唱環節了。觀察者網是一家獨立而負責任的新聞網站，我們秉持全球視野、中國關懷的理念，為大家制作節目。想要支持我們的朋友，可以加入付費會員頻道觀察員，年費198，使用我的邀請碼007可立減十元。現在充值和續費的用户，還有機會領取觀網軍工組限量版T恤一件，三種款式隨機發貨，限量600套，大家趕緊行動吧！

好了，本期《軒講》就到這兒，節目的文字版，我會放在我的公眾號@real谷智軒，歡迎大家關注，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