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與宋神宗的對話——以李公麟《五馬圖》為中心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2-07-05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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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李公麟的《五馬圖》在 20 世紀 30 年代悄無聲息地從偽滿洲國皇宮流入日本,後又傳毀於“二戰”戰火,竟於 2019 年歲首出現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令世人大為驚愕。這是此畫銷聲匿跡 80 餘年後的首次展出。

北宋李公麟的《五馬圖》在 20 世紀 30 年代悄無聲息地從偽滿洲國皇宮流入日本,後又傳毀於“二戰”戰火,竟於 2019 年歲首出現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令世人大為驚愕。這是此畫銷聲匿跡 80 餘年後的首次展出。
展出場面十分震撼,觀看者排起長隊,絡繹不絕。其後,由板倉聖哲編纂的《李公麟五馬圖》出版,原大、原彩影本和解題文章,以及附有各種紅外、熒光照射圖,讓世人得以真正親近《五馬圖》這件無上妙品,親炙千年之前李公麟的絕代妙筆。印刷版與展出相得益彰,共同構成了這樁藝壇盛事。

五 馬 圖
現代學者研究發現,《五馬圖》在宋代原名《元祐五馬圖》。天馬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語境中,有着特殊的含義。西漢武帝時期,不惜重金派兵前往西域求取天馬。從此以後,天馬就在中國成為威服天下的一種象徵。李公麟所畫之天馬則是北宋的御馬,南宋時羅大經《鶴林玉錄》有記:
李伯時工畫馬,曹輔為太僕卿,太僕廨舍國馬皆在焉,伯時每過之,必終日縱觀,至不暇與客語。大概畫馬者,必先有全馬在胸中。若能積精儲神,賞其神俊,久久則胸中有全馬矣,信意落筆,自然超妙,所謂用意不分乃凝於神者也。山谷詩云:“李侯畫骨亦畫肉,筆下馬生如破竹。”
根據羅大經的説法,李公麟與太僕卿曹輔交好,得以終日縱觀太僕寺的御馬,他長期觀察,非常投入,以至於動筆畫馬時,全馬已瞭然在胸。根據《五馬圖》中的宋代題款可知,這些馬都屬宋代左右騏驥院與左天駟院。北宋晚期,宋神宗開始對西北用兵開邊並取得軍事上一系列勝利,西北諸蕃望風降附,爭相進貢馬匹於宋廷,這些馬皆源於此。李公麟作為宮廷畫家,可以很方便觀看這些原產自西域的北宋御馬。
《五馬圖》中共出現兩個少數民族政權,分別是于闐和吐蕃。于闐,故地在北宋初年被回紇人的喀喇汗王朝佔領。吐蕃,有董氈和温溪心兩位首領。董氈(1032— 1083),吐蕃唃廝囉政權第二代統治者,他的政權以青唐一帶為中心(今青海西寧一帶),在西北是介乎宋廷與西夏的第三方力量,宋廷比較籠絡他,以便對西夏進行制約,他被北宋封為武威郡王,死於元豐六年(1083)十月。温溪心,是當時靠近宋廷吐蕃部落的首領,曾經歸附於西夏,後來又與北宋交好,他又曾經臣屬於董氈,董氈死後,因為唃廝囉內部權力之爭,單獨遷出部落。

《五馬圖》局部之一

《五馬圖》局部之二
黃小峯先生研究認為,整幅手卷展現了至少三種不同的情境——外族貢馬、水中浴馬、馴馬調良,體現為一種混雜的畫面。雖然,第三幅明確是皇帝御馬“揀中秦馬好頭赤”,第五幅圖因為標籤的丟失,不能明確其確切來源,但不可否認的是,蕃部首領的貢馬是手卷表現的主題,御馬只是其中點綴。
晚宋時期的劉克莊,還曾見過李公麟所繪的《十國進貢圖》,他在《李伯時畫十國圖》題跋中寫道:“李伯時畫十國圖,十國者,日本即倭國。于闐在葱嶺北。”這表明李公麟肩負的任務,是要對各朝貢國進貢時的場景,立此存照。觀察此圖中於闐國形象及諸外蕃首領等畫像,李公麟的繪畫技法可謂爐火純青了。
技法之上,還有基於對諸外蕃的深入瞭解與認知。王安石變法後,北宋的軍備力量進一步壯大,對西夏也展開了強有力的軍事行動。在宋神宗熙河開邊及元豐對夏作戰中,吐蕃、于闐協助宋軍,對戰爭的進程發揮了積極作用。元豐六年(1083)五月丙子朔日,宋神宗於文德殿受于闐貢方物,見於闐使者於延和殿,“詔于闐人首領,畫到達勒達諸國距漢境遠近圖”。于闐使者還給宋軍提供地圖。元豐年間的宋夏蘭州之戰中,于闐人充當運糧人被西夏所截獲。“元豐六年(1083)五月甲午日。熙河蘭會路制置使司言:西賊犯蘭州,破西關,殺管勾左侍禁韋定,並擄略和僱運糧于闐人並駱駝。宋神宗詔贈定文思使依永樂例,推恩所擄略于闐人畜,令制置司優恤之”。可見永樂城之戰與蘭州之戰都有于闐軍夫參戰。

《五馬圖》局部之三

《五馬圖》局部之四
《續資治通鑑長編》載:
是月,董氈死,阿里骨繼立,阿里骨,于闐人,非唃氏後,其母章穆轄卜,嘗侍董氈,因養阿里骨為子。既而董氈得風痺病卧帳內,委政於阿里骨,甚親信之。
因此,吐蕃、唃廝囉與于闐一同朝貢北宋,一致對西夏。涼州吐蕃與西夏世仇,潘羅支即為西夏李德明所殺, 河湟吐蕃也在西夏的軍事高壓下艱難生存,西夏日益侵擾河湟吐蕃,讓西夏四面樹敵。這些吐蕃族裔或是出於經濟利益的考慮,甚至是國家安全的需要。吐蕃支系聯合西北諸族,主動與北宋聯合,不僅維護了自身安全,獲得了朝貢和中轉貿易的雙重經濟利益,還起到威懾西夏的作用。
李公麟此時繪製《五馬圖》,其用意不言而喻,宋神宗和王安石君臣期望的富國強兵與拓邊西北之雄心,躍然紙上。正如前文所言,在第三幅圖中,北宋皇帝所乘之“揀中秦馬好頭赤”,與西域馬匹並駕齊驅,表明神宗期望自己的御馬,一如西域馬匹可以馳騁疆場。

《五馬圖》局部之五
清乾隆帝得到李公麟《五馬圖》後,甚為喜愛。他一生三次題跋該圖,對《五馬圖》的欣賞可見一斑。引首書有乾隆帝題詩(1753):
杜陵題畫馬不一,要貴取義非修辭。當時此技誰絕勝,陳閎曹覇臻神奇。
幹雖畫肉不畫骨,天閒萬驥皆能師。後來繼者何寥寂,三百年始得伯時。
橫圖迥立見五馬,權奇沛艾天英之。鳳頭驄來於闐國,董氈錦膊翩相隨。
天駟最數好頭赤,照夜白仿唐名為。其後一馬失題識,昂藏殊相星瞳輝。
藝成放筆一馬殂,太僕惆悵何爭差。我聞元祐多正士,拔茅雲路驂騧驪。
伯時軒冕有弗屑,喜畫畫焉能累斯。清流往往禍自取,姓名未泐安民碑。
丹青結構有深意,同人藻鑑遙應知。芻秣豆飼信堪羨,那免按隊牽金羈。
乾隆帝對唐宋以來的畫馬名家,如韓幹等人,作了簡單回顧及點評,將李公麟推崇為第一人。清乾隆帝看到《五馬圖》的保存狀態,基本與現代所見裝幀無異,那時第五幅圖標籤已丟失。
自南宋以來,反對王安石變法成為主流,遭受迫害的元祐黨人備受推崇,特別是程朱理學成為官學以後。名列元祐黨人碑黑名單的黃庭堅與曾紆,都獲得後世尊敬。他們都曾題跋於《五馬圖》,此圖因而深得乾隆帝的特殊好感。乾隆帝也看出此圖的特殊深意,他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後面題跋即説道:
龍眠手寫五馬圖,一一驥院之英駿。來自於闐或董氈,事擬天馬登歌韻。
即今哈薩及布魯,歲市為常無論萬。(哈薩克每歲驅馬至伊犁,以內地綢緞布易之,價廉而多得良馬,數盈千萬,每匹不過三四金。伊犁易馬既多,該將軍請撥解新疆各城,及甘省各營補額且省採買繁費。因飭軍機大臣議覆施行布魯特馬,亦至葉爾羌喀什噶爾烏什等城交易,每三十匹抽税一匹)
愛烏罕更遠於彼,馬高七尺有八寸。五馬之高不足稱。(愛烏罕在拔達山西,所進四馬曰:超洱驄;曰來遠騮;曰月騋;曰凌崐白,均高逾七尺。公麟所畫《元祐五馬圖》皆當時騏驥院所收,高者不過五尺六寸,較愛烏罕四駿,不可同年而語矣)于思牽來敬以進。
育之天閒聊備數,未如上駟調習順。(上駟院御馬皆蒙古地所產, 閒習調良,向年行圍,所乘必用此,至哈薩克布魯特馬只可供行路之用,不可御以行圍也)
然今老矣逾古稀,那似昔年磬控迅。展圖自愧且自憐,石火光險陰速誠信。

《五馬圖》題跋
乾隆帝讚揚清朝佔有的哈薩克與布魯特等地,均為良好放牧區,清廷與之貿易,可得良馬數萬而且價格低廉。眾所周知,清朝統治者滿族為馬背上民族,國語(滿語)、騎射是其不遺餘力推行的基本國策,歷代清帝對於騎射均相當重視。而且,乾隆帝將清代駿馬與李公麟所繪宋代良馬尺寸進行對比,得出了“高者不過五尺六寸,較愛烏罕四駿,不可同年而語矣”。北宋《五馬圖》中之天馬,與皇皇大清之良馬相比,不過爾爾。乾隆帝如此比較,無疑是在揶揄宋代疆域侷促,豈能與清朝相提並論。
乾隆帝所言不虛,有清一代,幅員遼闊。哈薩克、布魯特等地,均在於闐、青唐地區更西的地方,水草豐美,出產馬匹更為魁梧與標緻。康雍乾三代持續不斷地用兵準噶爾等西北地區,最終成功開疆拓土。哈薩克、布魯特所產的良馬功不可沒。他們開疆拓土,達成所願,實現中華地區更大範圍的統合,比之漢唐盛世,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神宗威服於闐、唃廝囉之後,開動大宋的宣傳機器,鼓動宮廷御用畫家,大張旗鼓地加以宣揚。其實他那些事兒,根本入不了乾隆皇帝的法眼。雖然,乾隆沒有直接批評宋神宗君臣,但是,其真實用心,在題跋詩中已有非常明確的體現,只是沒有説破而已。當然,乾隆帝對自己早年騎馬之英姿津津樂道,因為比起李公麟隱晦繪製北宋皇帝御馬的形象,自己這位馬背上民族的後代、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更令他十分自豪。儘管此時的太平皇帝,或許他的“武功”早已荒廢多日了!
乾隆帝后,《五馬圖》一直束之高閣,直至咸豐九年(1859)。這一年,吏部侍郎許彭壽受咸豐皇帝之命,前往懋勤殿臨摹《五馬圖》,並請軍機大臣祁寯藻題跋。
許仁山宮唐彭壽摹宋李公麟《五馬圖》跋
謹案高宗御題《李公麟畫馬詩》屢見於聖制詩二集、五集中,獨《五馬圖》兩邀題句,一則乾隆十八年,一則四十九年。初題長歌,歷敍四馬,名曰鳳頭驄、錦膊驄、好頭赤、四夜白。其後一馬失題識者, 則疑為曾紆跋中所云滿川花也。再題《五馬圖》,則在新疆久定、天馬雲集之後,故有萬人之行馬,高七尺有八寸。五馬之高不足稱于思棄來,敬注以進雲:“哈薩克每歲驅馬至伊犁,以內地綢緞布易之,價廉而多得良馬。布魯特馬亦至葉爾羌、喀什噶爾、烏什等城交易,每三十匹抽税一匹。”又云:“愛烏罕在拔達山西,所進四馬曰超洱驄、曰來遠騮、曰月騋 、曰凌崑白,均高逾七尺。”公麟所畫《元祐五馬圖》,高者不過五尺六寸,較愛烏罕四駿不可同年語矣。又五集中題公麟畫三馬,蘇軾贊詩,注云:“癸未歲愛烏罕貢四駿,命郎世寧為之圖,形極相似。更命金廷標用郎之奇,肖李之韻,為四駿寫生,並各有執靮人, 即用回部衣飾,更為萃美。”蓋龍眠山水、佛像、人物無不精絕,畫馬尤盡變態,其編入《石渠寶笈》者屢荷題詠,此《五馬圖》則更鑑賞之上品也。按蘇集有《戲書李伯時畫御馬好頭赤》詩,即五馬之一。當時所畫,或分又合,不止一本。又《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詩, 皆元祐初年官翰林學士時作,一時劉貢父、蘇子容、黃魯直、王仲至皆有次韻。坐觀諸詩所云,則伯時於所藏韓幹三馬外,別有摹本。今所傳東坡贊者,當即伯時所摹之三馬也。又《寶笈》三編有公麟臨《韓幹師子驄圖》,亦元祐五年作。是時羣賢盈延,儒雅風流,傳為盛事,聖制詩所云“元祐多正士”,蓋謂此也。許仁山宮唐世長染翰餘閒,摹本見示,不謂駑朽獲睹駿材,回瞻玉堂,好在天上矣。咸豐九年歲在己未仲秋三月,壽陽祁寯藻謹識。
祁寯藻的題跋,首先高度讚揚乾隆帝。對比清代著名宮廷畫家郎世寧之畫馬,以為李公麟與郎世寧畫馬有共同點。根據江上波夫的研究, 越向西地域出產的馬,比向東區域要高大,西域馬必然大過蒙古馬,蒙古馬更比朝鮮馬、日本馬要大,西南地區川馬、滇矮馬根本就是馬中侏儒,如果不是更西方來的馬,體型勢必小些。不過尺寸之長短,代代有別,宋清未必一致,不好比,這些祁寯藻未必不知道,卻都是不能説的事情。祁寯藻對比《蘇軾文集》中題李公麟畫馬詩,研究此圖的繪製時
間,可謂是首創研究之先河。祁寯藻還曾寫詩《許仁山彭壽少詹事摹李伯時詩》透露一個信息,此圖至少在咸豐九年(1859)就已經在清宮懋勤殿收藏,板倉聖哲編《李公麟五馬圖》解題認為此圖在清代一直收藏在內府,卻未能説明其具體收藏地,誠為憾事。
李公麟《五馬圖》實在為中國繪畫藝術史乃至世界藝術史上最精美絕倫之藝術結晶,其中李公麟繪畫製作與北宋神宗拓邊西北之息息相關,又有其後乾隆帝三次題跋評論,讓兩位對中國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皇帝得以對話同一幅圖,真是難得的景觀。從李公麟此圖原跡與乾隆帝題跋中,我們還看到了讓人會心一笑的題外之義。藝術不僅關乎藝術本身,還成為當權者借題發揮、表達自己的工具。他們對於西域邊疆的心態,體現了不同時期中樞的看法,為人們瞭解中華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增添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