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新疆找王洛賓是三毛喜悦而又傷心之旅_風聞
吴金光-中国国际公共关系协会理事-2022-07-08 15:40

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1990年4月的一個下午,台灣女作家三毛走進了烏魯木齊幸福路王洛賓的寓所。
台灣女作家夏婕在《台灣日報》上發表了幾篇關於王洛賓的文章,三毛聽夏婕講述了王洛賓的故事,善感的三毛落淚了,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對遠在天邊的老人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她從夏婕那裏得到了王洛賓在烏魯木齊的地址,踏着春天的腳步,伴着丁香的芬芳,走進了王洛賓的家。關於王洛賓與三毛的這次見面,王洛賓曾經詳細地寫下了他自己當時的感受和情景:
海峽來客 一九九零年四月十六日
是誰在敲門
聲音那樣輕
像是怕驚動主人
打開房門
頓吃一驚
原來是一位女牛仔
模樣真迷人-----
鑲金邊的腰帶
大方格的長裙
頭上裹着一塊大方巾
只露着
滴溜溜的一雙大眼睛
用這隻短歌,唱出海峽來客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們相互對注視了一陣,客人開口:
“洛賓先生嗎?”
“是,請進!”
我把客人引入客廳,端水返回時,她正摘下禮帽,打開花巾,對着鋼琴上的鏡子一甩頭,把彎卷的長髮批滿了肩頭,簡直是神話裏的仙女動作。
當時的精神集中在客人的鬢髮上,竟忘記問人尊姓大名?還是客人自己作了介紹:“我是三毛,月前受台灣明道文藝編輯部的委託,順便為你帶來了稿費。”
相互認識後,談得很投機,相互談着對方的作品,她問我:“一個人住在這樣空蕩蕩的房間,有沒有寂寞感?”
我未做聲,用手指了指鋼琴,我反問她:“你到處流浪,不寂寞嗎?”
她笑着説:“流浪本身即為了排除寂寞。”
我又端詳了一下她的打扮,打趣地説:“你是不是把烏魯木齊想像成一個牧場,街上來往的人都騎着馬,年輕人的馬鞍上都栓着套馬繩?”
她笑着搖頭不語。
“那你為什麼這身打扮?如果你的皮靴後跟上再釘上一對馬刺,人們一定以為你是雙手開槍的女牛仔呢!”
説得她仰天大笑。
我心裏説:“真是一個熱情、開朗、灑脱、無羈得女人!”
她為我唱了自己的作品《橄欖樹》,她的歌,她的聲音以及感情都很美,我很快的想到:一個人唱自己的作品,容易唱得好,因為感情的表達,在創作過程中,已經下過很大的功夫。
我也為她唱了一首獄中的作品------《高高的白楊》,並介紹了歌中的故事:一個維吾爾族青年在結婚前夜被捕入獄,美麗的未婚妻不久憂鬱而死去,青年為了紀念死者蓄下了鬍鬚。
當我唱到“孤墳上鋪滿了丁香,我的鬍鬚鋪滿了胸膛”這句歌詞時,三毛哭了。唱罷,我向她表示謝意,因為她的眼淚,是對我作品的讚揚。
我們又談了荷西和大鬍子的往事,三毛鄭重其事地盯着我説:“那麼以後我找對象一定要找一個名叫攜老的啦!”
她邊笑邊向我告別,約明晚去賓館看她。這位作家的思維真夠敏鋭的!
次日,我去賓館看望三毛。門開了,她引我走進房間,在沙發上坐定後,三毛走向牆邊打開了房頂上的聚光燈,在燈光下站了一會兒,正像演員們在舞台上暫時的亮相。
奧!完全不是昨天那位風塵僕僕的女牛仔,而是一位披着一頭秀髮的窈窕淑女,美麗迷人。是不是女人們裝扮多變,使男子感到奇異,也是她們的一種享受。
三毛提着長裙,輕微地擺動了兩下,似乎等待我鑑賞,我卻言不由衷地説了一句:
“親愛的作家,晚上好!”
三毛為我倒了一杯茶,便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雙手摟着膝蓋開始聽我的故事。
我講的是囚犯曲《蠶豆謠》。
三毛一直瞪大着眼睛聽着,她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題材,不過應該從抒情的動人的音樂會開始,往前追述。她把我講的,用她的設計整理了一下,時間、地點、人物、情節,都比我講的清楚,她沒有用筆記錄,我很驚奇一個人竟有這樣超人的記憶力。
告別時,三毛問我對她的印象如何?我打趣地説:“第一印象,是西部女牛仔,繼而變為秀髮女郎,最後原形是真正的女作家!”
臨別,三毛告訴我,明天將隨旅行團經四川返回台北,秋天一定再來。
王洛賓走出賓館時,三毛在他身後大聲喊:“給我寫信啊,回去就寫,我到台北就能看到你的信了!”
回頭看去,三毛像個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揮舞着手臂,毫不掩飾自己的熱情。王洛賓內心有點震動,一股暖流湧來,如此單純熱情的女子真不多見。
三毛回到台北幾個月裏,她與王洛賓通了不少信,她在説要來烏魯木齊住的那封信中表示,來烏後不住賓館,就住在王洛賓的住所,她説,她要走進王洛賓的生活。
三毛回到台灣寫了《中國“西北民歌之父”一鞭鍾情》的文章,發表在台灣的報紙上。也許,這是第一次有人用“西北民歌之父”這個稱呼談到王洛賓。三毛還在新加坡《聯合早報》上發表了一篇《在那遙遠的地方找到原作者》。可見,僅僅半天的採訪,王洛賓給三毛留下了很深刻的記憶。

二、滿腔熱情換來大失所望
1990年8月,新疆電視台正在拍一部五集電視傳記片《洛賓交響曲》,反映王洛賓的經歷,自然王洛賓是主角。他很配合,導演怎麼説他就怎麼做,導演甚至與勞改局聯繫,要求到新疆第一監獄去實拍,也得到了准許。正在拍片時,三毛要來了,王洛賓向劇組請假,要到機場去接三毛。導演一聽,大喜過望,正好拍王洛賓的傳記片,台灣女作家三毛要來了,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下可以藉此大炒一番了。
那天王洛賓被打扮的特別精神,筆挺的淺藍色西服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雪白的襯衫配着與西服同色的領帶,一副高雅而有活力的樣子,機場附近的小學生也組織起來去機場迎接三毛。
飛機本來就晚點,到凌晨零點才到。三毛走下飛機,導演把攝像機對準了她,一束強光打到了她的臉上,她大喊:“我抗議。”
場面令大家都有點意外。三毛用胳膊擋住臉退回到了飛機原來的座位上。機上人都走完了,機下歡迎的人們左等右等不見三毛下來,導演説:“王老,您上去看看吧,可能是她在等您親自請她出來呢?”
王洛賓這才上了飛機,説:“不要害怕,下面都是朋友。”三毛見到王洛賓上來,極不高興,表示攝像機不撤,她不下飛機。王洛賓説:“都是朋友!”
三毛雖然滿心不情願,還是由王洛賓攙扶着走下舷梯來。其他乘客都走完了,剛好給劇組提供了最好的機會。他倆走下來,下面一陣忙亂,閃光燈“啪啪”地亮個不停,攝像機緊緊追着三毛,一秒也不離開,還有男童女童的獻花。在深夜的烏魯木齊機場,這一切像一場鬧劇。
三毛一句話也不説,滿腔的憤怒又不便發作。上了車很久,她才問:“我可以抽煙嗎?”然後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又一言不發。到家裏已經很晚了,三毛給王洛賓送了她從台灣帶來的錄音帶,都是大陸的歌曲,有蒙古族歌、藏族歌、新疆部分大多都是王洛賓的,她還穿上了一套非常精緻的尼泊爾藏袍。王洛賓專門為三毛的到來買了一張小席夢思牀,買了新被褥,為她準備了一張書桌,一盞枱燈。
三毛要來之前,王洛賓專門來找他的三兒子王海成,臉色有點異樣地告訴他説:“三毛要來了。”
“三毛是誰?”王海成問。
王洛賓説:“是台灣著名女作家。可能還要去看看你。”
王洛賓的社交活動很多,王海成一般是不參與也不過問的,這次王洛賓專門來告訴他,他當然也比較在意。
第二天,劇組又到家裏來拍片子。王洛賓給導演看了三毛送給他的禮物。導演一看,好戲來了,非要安排三毛穿上睡衣,輕手輕腳地把一盒台灣出版的邊疆民歌錄音帶作為禮物悄悄地放在王洛賓的卧室的門口,然後讓王洛賓裝成早晨開門意外地發現了錄音帶,做出驚喜幸福的表情。三毛堅決不幹,一百個不情願,她不願意做戲。王洛賓不知出於什麼樣的考慮,也許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表演出來的紀錄片拍片方式,也許他也真的想讓這部介紹自己的片子更好看吧,總之,他去勸了三毛。三毛終於按他們的要求表演了這一段。
三毛説這樣做是為了洛賓。她做的很好,她表演“採訪王洛賓”“王洛賓彈琴三毛唱歌”幾場戲,並且面對鏡頭時一直把王洛賓叫王老師。
王海成見到三毛時,她憤憤地告訴他説:“我好像被綁架了。”也許這是她最真實的感受。

三毛和王洛賓在烏魯木齊一起騎着自行車逛街,非常開心,還去王海成家做客。送她離開王海成家時,看着來來往往的人,三毛嘆口氣説:“大陸人太隨便了,教養不夠呀,沒有邀請,怎麼可以隨便到別人家裏來呢”她抽了口煙繼續説:“海成,我告訴你,在台灣,過節什麼的,李登輝請我們去,都要提前給我們發請柬。如果我們誰不想去,寫封信去説不去就行,不像這裏,這麼亂。”
過了幾天,王海成買了些水果和兒子一起去父親那裏看三毛。進到屋子裏,王海成發現父親家裏出奇地安靜,除了父親之外沒有其他人,這真是少見少有的事。父親靠在沙發上,屋子裏沒有開燈,他有氣無力地説:“三毛走了。”
王海成説:“她住得好好的怎麼説走就走了。”
王洛賓説 :“她家裏來電話説她母親病了。”
事實上,三毛是再也無法忍受才走的。以三毛那樣性格的人,她怎麼能忍受眼下這樣的生活,她病了,王洛賓都沒有終止拍片,依然是早出晚歸,真不知道他怎麼這麼敬業。
那天晚飯,三毛去廚房炒了菜。王洛賓盛飯,因為三毛在病中,沒有胃口,總是吃得很少,父親就給她盛了大半碗飯。
三毛突然説:“盛那麼少,想餓死我呀!”
王洛賓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臉色蒼白。
她又大聲叫道:“我殺了你!”
終於爆發了。她把到烏魯木齊遇到的所有不快,所有氣憤,所有不解都喊了出來。
她衝到客廳,拿起電話,找旅行社訂房間。總之,一切都完
了,她要離開。
兩天後,王海成又去了華僑賓館,聽説她已經回到了台灣。

三、那麼浪漫的愛情成了千古絕唱
1991年元月5日,王海成一邊吃早飯一邊聽着收音機裏的新聞,突然,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從廣播裏傳出來:台灣女作家三毛在台北榮民醫院自縊身亡。怎麼可能,幾個月前王海成還見到她,在王海成家滿是陽光的小屋裏聽她柔聲柔氣地談着台灣,怎麼可能就這樣走了?
王海成急忙趕到父親家裏,王洛賓微閉着眼坐在沙發裏。
王洛賓見王海成進來,輕聲説:“三毛死了。”
這天王洛賓喝了很多酒……
關於三毛的離世,有許多種版本,《滾滾紅塵》獲得多項台灣金馬獎,惟獨沒有編劇獎,她得了癌症,應該還有傷心的西部之行,眾説紛紜。但王洛賓説這都不是三毛選擇離開的原因,至於真正的原因,應該是個秘密吧。她選擇了以這種方式離開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讓她的靈魂安息吧。
1993年3月王洛賓應凌峯主持的台灣中華文化促進會的邀請去了台灣。王洛賓在台灣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愛,也充分受到了温情,但是,他沒有能去三毛的墓地祭掃。
他本一心希望能有機會到台灣去,看一看三毛生活過的地方,看一看三毛長眠的地方。但到了台灣他卻沒有到三毛的長眠之地去送上一束鮮花,去唱那首《等待》-----寄給死者的戀歌,這不能不説是一個悲劇。當年三毛穿越大洋,飛過戈壁灘,千里迢迢去烏魯木齊看望王洛賓,而王洛賓到了台灣,呼吸到的是台灣的空氣,看到的是三毛熟悉的風景,近在咫尺,他卻又是那樣的無奈。
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也有權到三毛的墓地去看看,送上一束鮮花,更何況一個三毛曾經喜愛過的人。不過既然王洛賓已經皈依了佛門,他自然有紀念三毛的方式,哪怕是不能走近她的墓地。
(根據王海成《我的父親王洛賓》一書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