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過100多次的安倍晉三，休息了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2-07-09 00:27
編輯|江嶽
“來日本近20年，有兩個星期五發生了改變日本整個走向的事件，一個是2011年3月11日，發生了東日本大地震，另一個就是今天。”一位在日本生活多年的華人，發佈了這樣一條朋友圈。
2022年7月8日，週五，上午10點43分，日本戰後任期最長且最年輕的首相安倍晉三遭遇槍殺。在經過4小時搶救後，當地時間17時3分，安倍晉三去世，享年67歲。
當天上午，為了自民黨在參議院的選舉，安倍晉三來到日本奈良街頭進行演講，除了幾位身着正裝的同事，他身邊圍繞更多的是日本普通居民。
安倍晉三遭遇槍擊的消息出來後，日本的股市和日元都有一定程度的浮動，這是市場對於日本未來不確定性的表現。側面也反映出，這位前首相，還是具有不小的影響力。
今天，日本政府宣佈暫停一切選舉日程，原定於7月10日舉行的日本參議院選舉，也許會推遲投票。可以預想，安倍晉三的意外逝世，會讓自民黨收穫一些同情票。如若在本次選舉大獲全勝，自民黨將會有更大的話語權和國會席位來推動他們的終極政治任務：安倍想了很多年也未能實現的修憲問題。
現在這成了安倍晉三最重要的政治遺願。
01 愛道歉的政治家
“他是一個對政治全情投入的人，一個身段柔軟的手腕奇高的外交達人，也是一個普通的和老婆恩愛的日本男人。”《日本東方新報》總編輯孫冉這樣評價安倍晉三。她任職的這家報社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華文媒體，2017年轉型成為雙語媒體集團。而她本人曾於2010年到2020年在日本從事政治新聞報道，全程參與了安倍晉三的第二次首相任期。
孫冉曾經在多個場合近距離見過安倍晉三，她記住了後者在自民黨選舉大勝時志得意滿的樣子、參加中國大使館晚宴時八面玲瓏的樣子。這位世家出身的首相似乎是位天生的政治家，“永遠自信滿滿，似乎隨時可以發表即興演説，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
不過，在更加廣闊也更加複雜的公共輿論場中，作為曾兩次出任的日本內閣首相，安倍晉三難以被“好”或者“壞”這樣的詞語來簡單定義。
他的身上有很多標籤：日本最年輕的首相，日本第一位戰後出生和在在任時間最長的首相，他甚至有可能是日本戰後道歉最多的首相。
據日本媒體統計，自2012-2020年的8年任期中，安倍晉三已經在各種公開場合向自己的國民道歉——經濟低迷、就業率低、新冠確診人數破萬，哪怕是妻子去看場櫻花，都能惹來安倍晉三的鞠躬道歉。此外，他還多次在公開場合向慰安婦道歉。
不過，這樣遠超其他家族的成績，對安倍一家而言，是略有遺憾的，1991年，安倍晉太郎在即將出任首相前夕病逝，否則安倍家族就是“一門四首相”。
1954年，安倍晉三出生於東京都。他曾經兩度成為日本首相，分別發生在2006年和2012年，這也正是日本“失去的20年”中關鍵的一段時光。
2006年，安倍晉三第一次當選日本首相。或許是因為出生在“二戰”之後，相對和平的成長環境讓他沒有揹負過重的“政治包袱”，安倍晉三一反日本首相上任先出訪美國的慣例，將自己的外出訪問第一站定在了中國。
然而，一年後，安倍晉三就因一系列國內問題，最終不得不以身體為由提出辭職，並在離任前因無法繼續為日本民眾服務而鞠躬道歉。
在普通人的記憶裏，那是安倍晉三的第一次道歉。但他的離去並沒有讓存在已久的日本國內問題得到解決，此後六年，日本換了7位首相，直到2012年，安倍晉三再次二度拜相，並任滿8年。
日本局面得到暫時的穩定，安倍晉三則開始了漫長的道歉和“出醜”生涯。上任後的安倍晉三，為了討好特朗普，他可以在攝像機前摔跤，日俄關係緊張的時候，與普京的見面會被晾一個小時，但當他發現快遲到的時候，會在會議廳一路小跑着去和普京握手。
這與安倍家族多年的政治薰陶不無關係。
他的外祖父岸信介是一位強硬的鷹派人士。在擺脱戰犯身份成為首相後，他立刻組織內閣衝破《日美安保條約》的修訂。岸信介認為，在該條約中，日本付出了極多，卻沒有得到關於美國承諾的保護義務。岸信介甚至利用在眾議院的多數席位，在1960年5月19日強行表決通過。表決前一天，國會和首相官邸被33萬示威羣眾重重包圍。
當時，6歲的安倍晉三和表弟岸信夫看到了高喊着“反對安保”的示威羣眾，兩人把石頭和擰成捆點上火的報紙扔進牆內，也跺着腳衝岸信介喊：“反對安保！反對安保！”安倍父母拿孩子沒有辦法，只好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責備説，要喊“支持安保！”安倍後來回憶説，外公當時微笑看着他，很愉快的樣子。
多年後，當安倍晉三成為首相後，開始同樣試圖衝擊戰後國際社會針對日本製定的一系列條約，比如爭取修憲，讓日本像正常國家一樣擁有組織軍隊的權利。正如安倍晉三日後所言，他從小受到更多來自母族的影響。
他不在意自己被劃到鷹派，“為了確保國民的生命和財產，國家的和平與穩定，這才是目的”。孫冉對安倍晉三不在意外界看法的作派也印象深刻，比如疫情期間，他堅持過幾件事情：不顧國民嘲笑，花費重金向全民發放口罩，不過因為質量太差被瘋狂吐槽；向國民發放每人10萬日元的補助時，排除萬難，堅持對在日外國人一視同仁。
可以説，就是因為身上雜糅着愛戰鬥的政治家氣息，也有精明的實用主義精神，這樣的安倍晉三，才能成為帶領日本走出“失落的二十年”的關鍵先生。
02 鼓勵花錢的首相
作為首相的安倍晉三，曾經很努力地對抗日本社會的“低慾望”潮流。
在2012年12月第二次出任日本首相時，他給出的施政理念是打造“強大的日本”。他認為，日本經濟最大的問題是長期持續的通貨緊縮和日元升值，因此需要進行經濟政策總動員，要刺激日本的投資，刺激日本民眾的消費。簡而言之就是，想盡一切方法，讓大家勇於花錢。
上世紀90年代，日本用緊縮性的貨幣政策抑制經濟泡沫，疊加廣場協議，日本放棄匯率管制，直接結果就是通縮。在這個過程中，日本國民收入減少，消費者和企業對未來的預期偏謹慎，普通家庭形成低價格偏好，企業再投資的動力和民眾的消費熱情都不足。
説穿了，日本國內的情緒就是被資產泡沫嚇怕了，不敢花錢，不敢投資。但這樣的“低慾望”是國家經濟活力的頭號敵人。
安倍晉三曾經在就職後的記者招待會上，全面地介紹了新政府的經濟政策。他設定了 2% 的通脹目標，並通過多項政策確保在2%的通脹目標實現前，實行無限量的貨幣寬鬆政策。
此外，安倍晉三還多次敦促企業提高員工工資，用企業利潤的減少換取家庭收入的增長，繼而刺激消費。
但光靠企業顯然是不夠的，日本政府也在加大投資。在財政政策上，當時的安倍政府將2012年度的補充預算與2013年度的補充預算合併，做出了史無前例的“15個月預算”，再通過推出“國土強韌化”計劃、擴大政府在道路、橋樑、通信建設上的投入。類似的投資邏輯中國政府也有過，比如“四萬億”計劃就是中國經濟發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安倍晉三的這些組合拳，後來被稱為“安倍經濟學”。就像曾經以首相之名命名的“里根經濟學”、“撒切爾主義”一樣。它從側面反映出日本社會對安倍晉三帶領日本轉型的期許。
作為搞經濟的一把好手，安倍晉三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新能源汽車的“代言人”。
2015年，他親自為豐田首輛量產的氫動力汽車豐田 Mirai 代言，繞官邸前院試駕一週後表示：“啓動很快，很安靜，真的很舒適。想向所有中央部門引進。”
新能源是安倍晉三制定的重點扶持的四項產業之一，其他幾項還包括：醫療和護理、新一代基礎設施、農業等適應日本老齡化社會所需的配套產業。而成為中國和美國經濟過去十年間新增長點的互聯網技術，並不在上述列表之中。這被認為是日本失去的機會。
以豐田為例，它押注的是氫能源，而非純電。這一部分是出於日本本土國情的考慮，福島核泄露之後，日本關閉了大量的核電站，電力緊張。日本電價是中國的3至4倍，並且時常出現電荒，這讓整個日系車企對於電動車都很不積極。
決定擁抱氫能源的豐田，還在2016年底出售全部特斯拉的股份，取消了與其聯合開發電動汽車的計劃。豐田的董事長豐田章男説， “我們與特斯拉的發展夥伴關係已經結束了，因為在這方面沒有任何新的發展，於是決定賣掉了剩餘股份。”2010年，豐田曾對特斯拉投資5000萬美元，持股大約2.4%。
值得一提的是，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此前在多次採訪中曾表達過氫能的質疑態度，他説，它是“我能想到的能源存儲方面最愚蠢的事情。”並且將“燃料電池（Fuel Cell）”公開諷刺為“笑料電池（Fool Cell）”。
站在豐田背後的最積極的支持者，是安倍晉三。後者在2017年4月雄心勃勃地表態：“我們要領先全世界，創造一個氫能源社會”。根據他的説法，日本未來要大力推廣氫能，主打新生代環保車。後來日本又陸續制定了《氫能基本戰略》、《第五次能源基本計劃》等政策，引導產業發展。
不過，氫能源的技術過於超前，無法滿足目前的市場需求，這就導致了在新能源汽車領域，日本車企被中國企業遠遠甩在了身後。
但整體來看，作為首相的安倍晉三，給日本經濟社會帶來了更多健康的活力。比如他鼓勵更多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並增加相應的就業保障，建議企業將產假提高到3年。此前，他積極為企業鬆綁，日企過往的終身制僱傭規則，一點點被打破，更多的非正式員工，加入到勞動力供給中。
03 菊與刀
“沒有咬緊牙關堅持到最後，沒能讓很多政策最終落實執行，沒能戰勝新冠疫情……對於以上種種的‘未完成’，請大家接受我最誠摯的歉意。”
2020年8月底，在以首相身份召開的最後一場發佈會上，安倍晉三最後一次做了公開道歉。在此前8年多的任期裏，他公開道歉多達100多次。
一方面，他有些“窩囊”，關於他如何小碎步奔向普京去握手、卑微討好特朗普的故事，廣泛傳播在中文互聯網裏，一方面，在任期間的“三支箭”經濟政策、參拜靖國神社等舉措，都符合20世紀鷹派政治家的作風，也因此，美國的日本問題研究專家傑拉德.柯蒂斯形容他是“謹慎的鷹派”。
菊與刀的矛盾，更明顯地體現在安倍晉三的對華政策之上。
他進行了被譽為“破冰之旅”的歷史性訪華。2019年的春節和國慶，還兩次親自錄視頻表達祝賀。2020年初，疫情在武漢爆發，日本很快送來了防護用品，“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句子，讓很多國人破防。
同時，他也在參拜靖國神社、台灣領土主權等問題上，站在了中國的對立面。也因此，在今天的槍殺事件發生後，中文互聯網裏出現了不少幸災樂禍式的聲音。當然，同時也有很多人在呼籲，以槍殺事件為代表的恐怖襲擊，不管對象是誰，都不值得鼓勵。為暴力和死亡而喝彩的態度，本身也是不對的。
儘管因為參拜靖國神社等舉動，安倍晉三在國內外一度引發過爭議。但對於日本國民，他依然是近代日本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之一。
8年零8個月，這是安倍晉三在日本首相職位上兩次任職的總時長。他也是日本戰後任期最長的首相。在他之前，日本首相就像如今某些做安全的互聯網公司的市場VP，走馬燈一下頻繁更換，經常是幹一年就匆匆卸任。
“為了幹出一番成績，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這是他離任之前的最後感言。
卸任之後，他也沒有就此離開日本政壇。他先是扶持了曾經合作多年的官菅義偉出任首相，在後者因為防疫不力而放棄競選連任後，繼續以眾議員身份活躍在政壇，2021年11月，他加入了自民黨內最大的派系“系田派”，因為他的加入，日本政界後來索性將這個派系稱為“安倍派”。
安倍晉三曾經説，“作為政治家，我是個經歷過重大挫折的人。”在任8年多，他留下的遺憾至少有兩件：
一是沒有讓東京奧運會成為日本經濟增長的“起爆劑”。他作為首相上任8個月後，日本拿到2020年夏季奧運會舉辦權。東京奧運會8分鐘，他化身馬里奧現身。在他的諸多經濟刺激計劃中，東京奧運會本來是個無比重要的契機。但疫情讓一切成為幻影。
他原本還有機會，去推動第二個心願的事情。作為仍然活躍在政壇的前首相，他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幫助自己鐘意的人選在競選之路上走得更遠，他此次現身奈良演講，就是為此而來。還在首相任上的時候，他就喜歡用自己熟悉的人，因此，安倍內閣曾經經常被戲稱為安倍的朋友圈。
但如今，一切未竟的心願都成了永遠的遺憾。
而這場意外的死亡，或許也會帶來更加深遠的影響。在日本國內，央行的超寬鬆貨幣政策失去了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接下來，日本資本市場很可能出現日元大幅升值和股價下跌。後繼無人的“安倍派”在日本政壇的影響力可能被削弱，保守派勢力也失去了最具影響力的領導者。
在世界範圍內，今天也是一個激盪且黑暗的日子。安倍晉三被槍殺繼而去世，加上英國首相約翰遜的辭職，再加上終局未定的俄烏戰爭，一個個獨立事件的存在，就是對這個動盪世界的最形象註解。它們向世人傳遞着一個共同信號：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裏。
安倍晉三有部尤其鍾愛的電影，《至暗時刻》。
在7月的這個上午，當槍聲在奈良街頭響起的時候，安倍晉三被永遠地帶進了黑暗之中。對於安倍家族而言，這也是“至暗時刻”的再度上演。1960年，也是在這樣炎熱的7月，安倍晉三的外公岸信介遇刺，腿部被刀劃傷。
一場意外的死亡，讓黑暗重演。沒有人知道，這會成為一個怎樣的新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