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苦努力得來的積蓄,都會怎麼變不見?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7-11 19:32
掙的錢,可以怎麼變不見呢?
許多人都會説:貪,浪,活該自己作。
然而老舍先生的名作《駱駝祥子》,描述了一個勤懇上進的青年,怎樣以各種方式,花樣翻新地失去自己的積蓄。
小説裏,最初,祥子,很上進的祥子,只想做個好車伕。不煙不酒,不聲不色,嚴於律己,攢了三年錢,買了輛自己的車——這樣就不用交車份,掙多少都是自己的。慶祝的方式,也就是吃頓烙餅夾羊肉。
然後?趕上亂世,拉一趟車,被拉了壯丁。
車,連帶三年的心血,全沒了。
好在他牽了幾匹駱駝回北平,賣了駱駝,得了三十幾塊錢,存在車廠老大劉四爺那裏。劉四爺是場面上的人,講字號。祥子信賴他。
他還是想買車。當時他打工的曹先生家,有位高媽,也是苦出身,一路熬過來,啥都懂。
他先勸祥子,錢存郵局或銀行裏?
但祥子不識字,於是覺得:
“把錢交進去,人家又在摺子上畫了幾個字,打上了個小印。他覺得這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白花花的現洋放進去,憑人家三畫五畫就算完事,祥子不上這個當……現錢在手裏到底比在小摺子上強,強的多!摺子上的錢只是幾個字!”
他也不相信銀行:
“這裏必是有很多的錢;但是為什麼單到這裏來鼓逗錢,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與它們發生關係,那麼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
高媽指點過祥子兩條掙錢的路子:
一是放高利貸。看準了,放出去,堵門要債。祥子不肯做這種事。
二是“起上一隻會”,擱現在,大概就是集資眾籌,讓祥子眾籌點錢,買輛自己的車,以後每個月還個兩塊大洋。但祥子還是覺得不踏實。
像高媽這樣,已經算是懂得靠些不正經手段,以錢生錢的了。
老舍先生説話: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的。
大概在那會兒,高媽也知道,單純拼命幹,抵不過錢生錢吧?
祥子很老實勤懇,很紮實要強。不訛人,不坑人,不騙人。錢不放銀行,不放郵局,就現洋擱手裏。自力更生,靠自己掙的錢買車。劉四爺的女兒虎妞把三十幾塊現洋給了他,他就擱在身邊,一門心思打算買車。
按説夠保險了吧?
被個偵探堵了,説他的主人有問題,祥子被連累了,直接錢給訛光了。
錢又一次沒了。
祥子後來娶了虎妞,又買上輛車,還有點錢。
但虎妞大手大腳,錢花得快;祥子自己又風裏雨裏,病了,養病花了些錢。
臨了虎妞一個難產,一屍兩命。
賣車,出殯,退房,又回到了赤貧。
錢又一次沒了。
先前,有過三十多塊錢時,祥子還在琢磨,勞動致富,攢錢買車。
後來虎妞死了,車賣了,還剩三十多塊錢時,祥子不想買車了,因為知道努力沒什麼用了。
他將那三十多塊大洋縫在一塊白布裏,擱貼身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買車,當然也不會像高媽那樣,聰明地投資。
只是預備着未來的災患。
不能怪他沒遠見:他被欺負失望太多次了。
之後又發生了些變故,他生命中的希望一一泯滅。終於祥子連車都不想拉了。街溜子,混日子,抽煙喝酒下妓館,有錢就花。
大概在那個時代,掙錢開廠、壓榨苦人(老舍先生用這個詞代替“窮人”)、放高利貸、搞眾籌的,都比賣力拼命的過得好。
後來祥子墮落了,老舍先生也對他表達了沉痛的悲憫:
苦人的懶是努力落空了的結果,苦人的耍刺裏頭含着些平等。
在那個世道里,哪怕祥子這麼安分守己,他苦心的積蓄,也能以各種方式消失。
賣力拼命掙來的錢,變成車,被搶了;留身邊,被訛了;生一場病,虧一堆;家裏出了白事,瞬間歸零。
最可怕的是:沒處説理去。
説沒了,就沒了。
祥子這許多次失去積蓄,最殘忍的,還是那個偵探。
他訛祥子錢時,祥子很難過,畢竟他這麼老實地,不放貸,不眾籌,老實巴交,就想勤勞致富;這點積蓄,已經被奪了一次,又要被奪一次,誰能不委屈?
祥子當時吼了一嗓子,是許多受苦人遇到意外時的心聲:
“我招誰惹誰了?!”
偵探無限感慨地回答,這段話極殘忍,卻又極現實,而且道出了祥子苦難命運的禍根:
“你誰也沒招;就是碰在點兒上了!人就是得胎裏富,咱們都是底兒上的。什麼也甭再説了!”
《駱駝祥子》發生在1920年代。
至今也一百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