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書評》採訪斯科特·安德森,談勞倫斯與他的時代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022-07-12 09:23
斯科特·安德森(Scott Anderson)是美國資深戰地記者,曾在黎巴嫩、以色列、埃及、北愛爾蘭、車臣、蘇丹、波斯尼亞、薩爾瓦多和其他許多戰亂國家或地區從事採訪。他的近著《阿拉伯的勞倫斯:戰爭、謊言、帝國愚行與現代中東的形成》(Lawrence in Arabia: War, Deceit, Imperial Folly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Middle East,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9月中譯本)關注的同樣是戰火紛飛的地區,只不過時間挪到了一個世紀以前。因為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的緣故,許多人得知了勞倫斯的傳奇故事,將他視為英雄,對這樣一個大英帝國的小人物如何鑄就偉業也充滿了好奇。但在這本書以勞倫斯為名的書中,勞倫斯並不是唯一的主角,作者所着力描寫的,是勞倫斯那個時代與他肩負着相同使命的不同人物,正是在這些人物的合力推動之下,才有了“現代中東的形成”。對勞倫斯本人,作者的態度甚至顯得有些冷酷:“勞倫斯之所以能夠成為阿拉伯的勞倫斯,是因為沒有人關注他所在的戰場。”

勞倫斯之所以會被稱為“阿拉伯的勞倫斯”,贏得阿拉伯部落特別是最普通的阿拉伯牧民、奴隸的信賴,成為他們的指揮官,是不是因為他在一定意義上背棄了短視的英國外交立場,選擇和阿拉伯人站在一起?
斯科特·安德森:是的,阿拉伯人之所以對勞倫斯如此信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隨着戰爭不斷地深入發展,勞倫斯越來越願意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為他們的切身利益發聲,與此同時,勞倫斯還勉力支撐着去兑現之前英國政府曾經對阿拉伯人許下的承諾。事實上,這個時候,英國政府已經在逐漸地放棄那些承諾了。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説,相較於英國政府與英國軍隊,勞倫斯的確更加忠實於阿拉伯人。
但我認為,阿拉伯人對勞倫斯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大,主要還是因為某些個人原因發揮了巨大作用。勞倫斯是打從心底裏喜愛阿拉伯社會的,而且他對這個社會的制度規範、風俗習慣,有着相當深入的瞭解。因此,他可以與阿拉伯人相處得非常愉快,當時英國以及歐洲的許多殖民主義者對歐洲以外的社會所持有的那種傲慢與偏見,在勞倫斯身上幾乎尋不見蹤影。
另外,還有一點很重要,勞倫斯這個人體格十分健壯,適應能力極強,這也使得勞倫斯在眾多軍官當中顯得格外出挑,為他贏得了阿拉伯人的尊重與欣賞。
更進一步的,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勞倫斯得益於他在牛津大學所受的教育,使他能夠儘量擺脱歐洲文化優越的本位意識?
斯科特·安德森:事實上,勞倫斯就讀於牛津大學的時候,並沒有真正學到什麼阿拉伯語言文化知識;真正讓他深受教益,使他學到這些知識,並且幫助他有效擺脱歐洲本位意識的,是他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在敍利亞古城卡爾凱美什參加的為期四年的考古發掘之旅。在四年的時光裏,勞倫斯不僅學習了阿拉伯語,而且十分深入地研究了阿拉伯社會的風俗習慣、氏族部落。要想和阿拉伯人打交道,這些知識都是至關重要的,但是當時絕大多數西方人要麼一丁點兒都不懂,要麼根本不當回事。
除勞倫斯外,您寫到了德國情報人員庫爾特·普呂弗。他在奧斯曼帝國活動,發動針對英國的阿拉伯部落起義。您怎麼評價普呂弗的工作?我們可不可以認為,雖然普呂弗失敗了,但正是因為他前期在阿拉伯地區對英法列強殖民掠奪的宣傳,才煽動起了當地的民族主義情緒,從而使得英法列強在這一地區失勢,導致美國以及蘇聯乘虛而入,後來居上?
斯科特·安德森:在我看來,英法兩大帝國最終在阿拉伯地區崩盤的原因極為複雜,很難簡單用幾句話説清楚。你説的沒錯,在一戰期間,為了滿足其自身利益,德國人的確試圖在阿拉伯地區煽動當地民眾情緒,誘使他們反對帝國主義以及反對殖民主義。但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無論德國人在這一方面做得有多麼成功,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阿拉伯人的民族情緒蓄積已久,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包括勞倫斯在內的許多具有先見之明的西方開明人士早已向政府發出過警告,西方基督教國家在世界其他地區對當地民眾所採用的殖民方式,絕不可原樣照搬,拿去用在阿拉伯地區的穆斯林國家身上。
當然,如果你非要讓我找出英法兩大帝國在阿拉伯地區衰敗下去的最主要原因,我會説,在財力以及人力兩個方面,它們都已經無以為繼,被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弄垮了。在此後的歲月裏,伴隨着世界範圍內民族主義的興起,英法兩國的財力以及人力就更加不足以支撐它們維繫曾經有過的優勢地位了。
您在書中還寫到美國當時唯一的中東情報人員威廉·耶魯。他最開始只是在奧斯曼帝國的阿拉伯屬地的石油勘探開採人員,後來才被發展為情報人員,成了勞倫斯的競爭對手。耶魯行事的魯莽,尤其是蒐集中東情報時的偏見與輕率讓我印象深刻,但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您的評價:“這樣的魯莽與輕率,也成為了美國此後近百年中東政策的基本特點。”您能深入談談您這個觀點嗎?

斯科特·安德森:我個人認為,某種程度上,耶魯幾乎可以算得上一個再典型不過的範本,他身上充分體現了美國人看待除自己之外的世界其他地區經常有的那種狹隘與無知。二十世紀初,當美國與世界其他地區還沒有太多來往,處在相對隔絕的狀態的時候,這種態度還算可以理解。但是,美國一直以來——尤其是最近這些年——的表現再清楚不過地證明了,這種美國人所特有的缺陷仍然在繼續。對一個超級大國來説,這種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多少有點不可思議:一般美國人並不會把自己的國家看作帝國主義國家,他們總是不無天真地設想,一旦美國對某個地區進行軍事幹預,當地民眾一定會張開雙臂熱烈歡迎美國大兵,然而現實情況常常與之相反,每當這個時候,他們又會感到非常驚訝。我想,很多人曾經認為——或者説他們曾經希望——美國能夠在越南戰爭之後汲取教訓,但是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表明,事實並不如此。
其實全書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猶太復國主義者亞倫·亞倫森。他和他的家人都積極支持猶太復國運動,但結果卻是無比慘痛的。亞倫森全家人都被奧斯曼帝國抓捕後處死,只有他一人倖免於難。亞倫森的貢獻很大,他藉助敍利亞奧斯曼總督對他的信任,構建起一個龐大且行之有效的猶太人諜報網,又百般努力,建立起與英國政府和情報部門的聯繫,為扭轉英美國家反猶浪潮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最後流亡在英美國家的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卻把他忽略了。這簡直令人難以理解。您怎麼看待發生在亞倫森身上的悲劇?
斯科特·安德森:我認為,亞倫森是那種非常典型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被歷史遺忘的人。就亞倫森這個案例而言,事情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巴黎和會召開期間,他就非常不幸地去世了。這樣一來,就給了其他猶太復國主義領袖們一個重新書寫歷史的機會,在這個過程當中,可憐的亞倫森被他們從歷史記載上抹去了。
有一個與亞倫森有關的人值得大家注意,他本人可以完美地説明,歷史是如何被倖存者書寫的。這個人就是哈伊姆·魏茲曼,他被認為是二戰以後成立的以色列的“國父”。事實上,亞倫森在一戰期間與魏茲曼的關係非常親密,兩個人曾經長期地並肩工作,但是,你無法想象,在魏茲曼那本一共有八百頁那麼厚的自傳裏面,他竟然只提到了亞倫森兩次!我想,這種刻意的遺忘應該不是什麼個別現象,而是普遍存在於世界各國各個時期的歷史記載之中,也正因為如此,發掘歷史隱秘之處的過程,就變得極為引人入勝、激動人心。
讀完全書,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勞倫斯的努力最終是失敗的,但是人們卻一直懷念他,時至今日,仍然稱頌他是英雄,這是為什麼?還有和他類似的英雄人物存在嗎?
斯科特·安德森:在我看來,勞倫斯至今仍然被世人所銘記,有兩個重要原因:第一,在一場極其殘酷、非常不浪漫的戰爭當中,他表現出了高度的浪漫氣息,是個極具浪漫色彩的人物;第二,他的故事充滿了傳奇色彩,簡直是一部天然的莎士比亞悲劇,自然,他也就成了這一出悲劇中那個永遠堅持做出正確且高貴的選擇,即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最終卻遭到背叛而飽嘗失敗苦果的主人公。
在勞倫斯所身處的那個時代,除了他以外,的確還有不少卓越的男性和女性立下了豐功偉績,但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像他這樣大起大落卻又影響極為深遠。
書的副標題中的“謊言、帝國愚行”其實不單指英帝國在中東問題上有意無意犯下的錯誤,也包括奧斯曼帝國在戰爭爆發後對亞美尼亞人發起的殘酷大清洗,這使得猶太人對之喪失信心,也使得阿拉伯部落放棄了對帝國的支持。總之,這是對一戰的幾個主要交戰國、阿拉伯地區博弈各方的外交與軍事行動的總體概括。在您看來,究竟哪一方應該承擔起主要責任?

(居中穿白衣者為敍利亞的奧斯曼總督艾哈邁德·傑馬勒帕夏。此人反覆無常,戰爭期間,威廉·耶魯、庫爾特·普呂弗和亞倫·亞倫森都和他直接打過交道。)
斯科特·安德森:雖然這樣説會顯得有點怪,但我還是想説,在過去做了二十五年戰地記者、對戰爭有了更為深入的思考之後,我終於意識到,參戰各方實際上都犯下了罪行,都負有責任。我的意思並不是説,戰爭不該有個最終結果,也不是説,犯下了戰爭罪行的人不該被送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在我看來,一場戰爭結束之後,最為迫切的,是重建社會、凝聚人心。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如果最好的方式是進行一場紐倫堡式的審判,那麼就應該進行這樣一場審判;但是,如果最好的方式是像南非政府那樣在結束種族隔離之際宣佈特赦,那麼就應該宣佈這樣一次特赦。正確的道路不止一條。如果土耳其願意承認奧斯曼帝國當年曾經對亞美尼亞人進行過大清洗並且表示歉意的話,我相信這會大大地推進這兩個民族之間的和解。
在您看來,關於中東過往那段歷史,我們應該汲取那些教訓?您如何看待如今的中東問題?
斯科特·安德森:我認為,看待中東地區——以及世界其他地區——的最嚴重的錯誤,就是誤認為一個國家能夠憑藉強大的軍事力量強行進入另一個國家,並按照其自身的利益以及意願去重新塑造它。一百年前,這樣的舉動已經帶來了災難,時至今日,與之相類似的舉動仍然會帶來災難。
就中東地區而言,大家可以看到,一個世紀以前,由歐洲帝國主義國家強行劃定的邊界與國境,今天正在慢慢地消解——有些地區的速度還並不很慢。我其實很擔心,這個過程會充斥着暴力與血腥,也會導致這個地區重新變得混亂且無序,但就像我前面所説的那樣,整個歐洲也好,美國也罷,如果他們足夠聰明的話,將會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歷史進程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是極為有限的。■
(《阿拉伯的勞倫斯》中文版譯者陸大鵬先生對此次訪談亦有貢獻,在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