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槍村”的二十年:如何走出罪與窮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2-07-18 21:20
南方週末2022年07月18日 12:34:59 來自廣東省197人蔘與12評論
**▲**石花村一處曾經的制槍點。 (南方週末記者 翟星理 / 圖)
1995年至2011年,户籍人口不到900人的石花村,有22人先後因制槍販槍獲罪。
“除了槍管膛線我們自己加工不了,其他的零件我們都能做。”有石花村的鄉賢介紹,膛線要到遠一點的鎮子找人處理。
轟轟烈烈的脱貧攻堅行動中,扶貧項目之多在石花村的歷史上罕見。不過,脱貧之後如何真正富起來,石花村仍然需要時間來探索。
過去二十年,發生在石花村最大的事,就是因造槍販槍死了幾個人。一人被執行死刑,一人保外就醫期間病死,一人出獄後病死,還有一人造槍時被外村同夥打死。
他們都是“涉槍”人員,只需一台手搖小車牀,一台電焊機,一把銼刀,就能造出與制式手槍功能相近的“黑槍”,成本不過幾百元。
公安機關打擊最嚴厲時,石花村出手一支“黑槍”的價格也沒超過2000元,幾經轉手賣到外省,終端售價可達萬元。
這個位於貴州松桃縣東北部的小山村,與湖南、重慶交界,交通不便,有山間小路與湖南湘西州、重慶秀山縣相連,三地交界處皆為苗寨。
松桃的槍患一度達到“猖獗”的程度。2001年4月開始,公安部在全國範圍內集中處理了六十餘萬支“黑槍”,來源主要是青海化隆縣和貴州松桃縣,這兩個地方被媒體稱為中國兩大地下“黑槍”基地。
作為松桃槍患最嚴重的村寨之一,石花村一度被形容為“幾乎家家户户是兵工廠”,在2001年那次 “治爆緝槍”行動中,多人落網。
2020年,石花村最後一個涉槍犯罪人員出獄。彼時的石花村已經脱貧“摘帽”,有勞力的家庭全部外出務工,他們在村裏建起樓房、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這是他們對抗貧窮的共同選擇。
二十年前,這些涉槍人員要面對如何活下去的問題,二十前後,他們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富起來。
1
槍患
早上,龍二珍抱着最小的孩子去附近的寨子走親戚,丈夫麻三水去湖南賣槍。他説,除了自己做的,他還在附近收購了一些,都是仿製的制式槍支,背到湖南交給買家。
晚上,龍二珍住在親戚家,孩子哭了一夜。這個苗家女人不識字,有些迷信。她預感不妙,“老幺沒這麼鬧過,會不會是家裏有事?”
第二天,龍二珍回到石花村的家,雞和豬都沒喂,麻三水也不見了。湖南省吉首市的警察通知到村裏,麻三水因制槍、販槍被抓了。龍二珍才知道,原來丈夫也在“搞槍”。
那是2001年5月的某一天。當時,松桃縣的涉槍犯罪活動正處於高發期,在公安部部署下,貴州、湖南、重慶正聯合高壓打擊涉槍犯罪。
松桃縣出產的“黑槍”不僅工藝精湛,價格也低,成本價不過幾百元,一道販子以每支約千元的價格收購,轉手幾次賣到外地,終端的售價可達萬元。犯罪活動最猖獗時,湖南一個槍販一天就從松桃買走了50支仿“五四式”手槍。
地處松桃東北部木樹鎮的石花村,制槍歷史有點久遠。1949年以前,石花村一代屬於“三不管”地帶,匪患嚴重,為自保,村裏幾乎家家有土槍,在參加過抗戰、熟悉槍械構造的老人的“指點”下,有人用手搖式小車牀就能加工出槍械零部件。附近村寨都去學習,幾乎達到了村村會制槍的程度。
“除了槍管膛線我們自己加工不了,其他的零件我們都能做。”有石花村的鄉賢介紹,膛線要到遠一點的鎮子找人處理。
從石花村遠眺,貴州、湖南分界處的山峯掩映在雲端。山谷處,苗家村寨高底散落,山坡上隱約可見零星開墾的梯田。
新中國成立前,苗族沒有文字。村民世代口口相傳的説法是,清乾隆年間,據此地半天腳程的一個苗寨裏,一個年輕的麻姓苗民觸犯寨規遭處決,僥倖保命後被趕出寨子,逃到一處原始森林無人區。後來又搬來一家龍姓苗民,兩姓做伴繁衍至今,形成今天的石花村。
石花村土地資源極度匱乏,全村196户842人,至今只有水田560畝、旱地310畝。
貧窮是石花村後來制販槍支犯罪頻發的重要原因之一。石花村涉槍犯罪人員的共同特徵是,結婚分地後家庭貧困,子女眾多,吃不飽飯,鋌而走險制販槍支。
生於1967年的麻三水,結婚前家裏兄弟多,人均一畝多地,還能勉強吃上飽飯。1998年和龍二珍結婚後,麻三水的地沒增加,每年只能收穫480斤稻米和120斤玉米,加上龍二珍和陸續出生的三個孩子,全家一起捱餓。“窮,吃不飽飯了”,2022年7月8日,麻三水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與麻三水同年被捕的麻某海叔侄,是在趕赴交易的山路上“出事”的。警方從麻某海的揹簍裏搜出20支仿“五四式”手槍,另從身上搜出兩支手槍,其中一支已有五顆子彈上膛。
麻某海婚後生育了兩個孩子,小的殘疾,全家四口人也只有一畝多地,靠土地無法生存。2002年,麻某海被執行死刑,妻子帶着兩個孩子出走,不知所蹤。
而稍晚一些被捕的龍某鵬,本身就是殘疾人,1982年、1983年連續兩年考上大學本科,均因耳聾未被錄取。龍某鵬被判刑5年,妻子出走,把兩人唯一的孩子留給了龍家長輩。
在石花村,麻、龍兩姓互有嫁娶,相互之間都能攀上親戚。麻三水、麻某海是親戚,龍某鵬是他們的近鄰,也有些親戚關係。
麻三水被捕時,大女兒兩歲多,兒子一歲半,小女兒只有六個月大。龍二珍沒跑,“我三個崽可憐。”她搭車去湖南吉首探視,因為不識字,也不太會説漢語,打聽了兩年才找到麻三水服刑的監獄。
2
邊流淚,邊上銬
松桃是銅仁市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縣。全縣面積3409平方千米,户籍人口73.3萬,以苗族為主,漢、侗、土家等民族在松桃縣也有分佈。早在1991年,松桃縣就被列為國家級貧困縣。
有回憶文章顯示,警方在松桃縣抓捕嫌疑人時目睹其家中慘狀,“一邊流着眼淚,一邊上銬。”
“緝槍”結束,政府部門就於2002年啓動了針對石花村的扶貧工作,武警貴州省總隊銅仁地區支隊指派一名軍官駐石花村扶貧。
曾擔任過村幹部的麻有鄉記得,這名軍官在村裏住了半年,主要工作是號召村民集資、出勞力修路,“我們寨子到最近的鎮有十幾裏山路,他(軍官)帶了一小部分上級給的資金,不夠的錢要自籌。”
因缺錢,以及附近村寨之間的矛盾,路只修了三公里就停工了。即便如此,村民也認可軍官的工作。“他一天都沒離開過石花村,每天都把武裝帶扎得很整齊,很嚴肅,但為了協調我們村的事到處賠笑臉。路沒修好,我們不怪他。”麻有鄉説。
一年之後,銅仁地區民政局下派3名幹部駐村,對石花村繼續扶貧,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終於把路修到了距離最近的鎮上。此後幾年,縣政法委、民宗局先後派駐過幹部,工作重點是修村內的路。
轉變發生在2008年。松桃縣畜牧局向石花村涉槍犯罪人員家庭贈送了100頭豬苗,每家3到6頭。該局又重點幫扶5户家庭,每户送了20頭豬苗。
“從輸血式扶貧變成造血式扶貧。”麻有鄉説,可2009年“豬流感”疫情暴發,受贈豬苗的家庭幾乎全部虧損。
2012年,松桃縣貧困人口仍有25萬左右,貧困發生率為38.2%。2014年,全縣建檔立卡貧困户15.87萬人,貧困發生率為26%。
雖然貧困人口在減少,但在石花村,除種地外沒有其他經濟來源,賺錢的唯一方式就是離開村子,外出務工。
“那些要照顧老人、孩子,沒辦法出去打工的勞力該怎麼辦?”一原籍石花村、現在廣東工作的人士説,窘迫的經濟狀況,使得槍患難以快速絕跡。
2001年公安機關打擊之後,2008年至2010年,石花村仍有4人因涉槍犯罪被抓捕、判刑。2011年,又有3人向公安機關自首。
據統計,從1995年至2011年,户籍人口不到900人的石花村,有22人先後因制槍、販槍獲罪。
該人士分析,石花村槍患持續到2011年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這片位於武陵山區的區域歷史上被稱為臘爾山生苗區。與外界來往頻繁的苗族為熟苗,反之為生苗。
臘爾山生苗區保存了完整的苗族生活方式,長期以來,苗民互盟。一旦落網,苗民往往只交代買家,拒不交代本村同夥。

石花村一位苗族老人在田埂上走過。 (南方週末記者 翟星理 / 圖)
3
“委屈崽了”
麻三水最終被判了有期徒刑15年,因表現良好多次獲減刑,於2012年刑滿釋放。
回到村裏後,麻三水發現大部分同齡人和青壯年晚輩都在廣東、福建、浙江等地務工。他和龍二珍託人打聽松桃縣哪裏在招工。之所以選擇在松桃縣打工,是想讓兒子和小女兒去縣裏上學。在松桃縣開酒廠的一個親戚收留了麻三水,一個月給兩三千元工資。他們一家人去了縣裏租房子住,麻三水在酒廠烤酒,兩個孩子重新讀一年級,龍二珍照顧一家人的生活。
每個月的工資加上每季度一千多元的低保補助,麻三水一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但他有病,為了看病多次向親戚借錢。
石花村老家的木房子不能住了,建新房子也要借錢。家裏累計欠下四萬多元的外債,一直還不上,更沒錢裝修。
這在石花村並非孤例,全村只有兩户人家一次性完成建房、裝修。這兩家之外的村民,都是打工攢錢,分批施工。
麻三水的親戚麻老四家的房子從2002年開始打地基,家裏賣了一頭牛兩頭豬,加上打工攢的錢,湊了2.2萬元開工。
之後,麻老四夫婦去浙江打工,把3個孩子送到縣城讀小學,老父親去照顧。麻老四夫婦在工廠做防盜門,行情好的時候兩人一月一共能掙一萬元左右,除去開銷能存三四千元。2009年,麻老四回家建第二層房子,拖了六年還沒錢裝修。2016年,在外工作的二哥支援麻老四一些錢,他的房子總算做完了室內裝修和外牆粉刷。
麻老四夫妻倆靠打工養大了三個孩子,也蓋完了房子。但2022年5月,服務多年的防盜門工廠倒閉,麻老四失業,回到石花村,妻子和親戚在浙江另找工作,供養還在讀書的小兒女和兒子。
與麻三水相比,有勞動能力的麻老四已算幸運。
2018年,久病的麻三水徹底喪失勞動能力。剛讀初一的兒子成績一般,提出輟學,進酒場打工供養小妹妹。開酒廠的親戚同意讓龍二珍和兒子頂替麻三水,但只能給一個人的工錢。
麻三水出獄時,他的大女兒因為沒錢交初二的學費已經輟學,正在銅仁市打工。兒子和小女兒分別讀四年級和三年級。
2021年夏天,麻三水的小女兒考上銅仁市一所中專學校,第一個學期的學費要三千多元。龍二珍趕緊去報到,還交了100元押金。
但小女兒一臉愁容,“學費和生活費,一個學期至少要6000塊錢,一年就是一萬二,還是要找人借。”
龍二珍眼噙淚水,小女兒作出放棄學業的決定時,麻三水出獄後全家人九年的努力宣告失敗,“委屈崽了。”
4
嘗試沒有停止過
如何讓石花村擺脱困境,走出制槍村的陰影?嘗試沒有停止過。
2018年,脱貧攻堅戰三年行動開局,當年年底,石花村貧困發生率仍達37.07%,高居松桃縣第一、銅仁市第二。
壓力之下,上級部門2019年在石花村實施了一個林下肉雞養殖的扶貧項目,劃撥東西部協作資金50萬元,覆蓋了石花村93户貧困户439人,約定收益分紅的分配比例是:貧困户佔70%,村集體佔20%,專業合作社佔10%,連續分紅3年。
和麻三水同年出獄的麻大林是參與的農户之一,第一年分到兩百多元,“第二年雞苗死了好多。”林下肉雞項目宣告失敗。
2020年,上級部門又在石花村實施節瓜種植項目,面積共106畝,政府扶貧資金投入30萬元,同時引入農户以土地入股、社會企業籌資16.0782萬元入股。
這個項目的具體內容是種植包菜。麻大林把家裏的兩畝多地都拿去入股,租金收了1000多元,又在項目上做工,一天工錢70元。但3個月後包菜收穫的時候,麻大林拿到分紅300多元。
租金、分紅、工錢,三個月的時間麻大林一共拿到手3800元,“比種地強。”麻大林説,這個項目已停止。
轟轟烈烈的脱貧攻堅行動中,扶貧項目之多在石花村的歷史上罕見。不過,脱貧之後如何真正富起來,石花村仍然需要時間來探索。
2019年年底,松桃縣包括石花村在內的42個深度貧困村全部“摘帽”。2020年3月,貴州省政府宣佈松桃縣退出貧困縣。
這一年,石花村最後一個服刑的涉槍犯罪人員龍天名回家了。龍天名獲刑18年,因表現良好獲減刑三年多。
龍天名時年60歲, 一切重新開始。
出獄那天,全村人都去道賀,親戚也都去了,大家隨了一萬多元的份子。這成為龍天名新生活的重要啓動資金。
他買了10頭小豬仔,但只種過地、沒怎麼養過豬的龍天名不懂行道,一年之後死了9頭。腦子活泛的龍天名決定改養不太需要照顧、只需一次性投資的牲畜。
於是,他到鎮上買了21頭羊,小羊羔居多,花了2萬元。一年之後,21頭羊繁殖到四十多頭,他以一斤三十多元的價格賣了10頭,賺的兩萬元又買了兩頭母牛和一頭小公牛,現已經繁殖了4頭小牛。
龍天名採用放養的方式,除第一筆投資外幾乎沒有成本。小牛最多兩年長成,一頭可以賣八千多元,小羊一年多長成,一頭能賣兩千多元。
“最近幾年牛羊肉價格持續走高。”一名石花村的鄉賢觀察,“龍天名現在做的事情,目前看可能是能持續下去的致富項目。”
2022年7月9日下午,龍天名和親戚去山下的羊圈看羊,羊圈旁有一個隱蔽的小山洞,他曾在此造槍。
傍晚,龍天名把牛趕回圈裏,順着山路回家。沿着他家門前的羊腸小道,可以走到麻三水家。龍二珍從東莞回來了,鄰居們都在她家坐着閒聊。
2022年2月,過完春節,麻三水夫婦帶着兒子和小女兒,坐了28個小時的中巴車去東莞一家電子廠投奔龍二珍的親戚,那是兩個孩子第一次離開松桃縣。經親戚介紹,龍二珍和兩個孩子進廠打工,每人的工資都是3000元。
他們以1000元的價格租下一套兩居室的民房,三個人上班,麻三水養病。 龍二珍回貴州是給麻三水買藥。為什麼不在東莞買藥?她説不清楚原因,“反正藥店不賣給我們。我們也不懂這些。”
夜色籠罩石花村,飛雲掠過月亮,在龍二珍家毛坯房前的小院裏投下晦暗的影子。小院外,臘爾山清涼的夜風拂動成片的青色稻稈,蛙鳴、蟬鳴匯成一片,夜歸的苗家老人牽着水牛從田埂上走過。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