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從《救風塵》到《夢華錄》,“大女主”的塑造出了什麼問題?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7-18 19:33
高翔|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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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夢華錄》自上線以來,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讚譽,成為不可多得的“爆款”劇集;不過,與前期作品在收視和口碑的雙豐收不同,後期的《夢華錄》在輿論場上引發了很大爭議,導致了輿論上的分化狀態。在此,《夢華錄》不僅從文本層面上顯示了當前文化的流行趨勢和特點,亦在其評價層面表明了大眾話語場的繁雜和割裂,顯現了當前影視劇文化的深層癥結。由此,《夢華錄》成為一個考察當下文化趨勢的一個典型的“症候性”文本。

一
**《夢華錄》的成功,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於對於時下流行的所謂的“古偶劇”的提升。**一般而言,“古裝偶像劇”從偶像劇的概念脱胎而來,泛指以古代為背景的,具有偶像劇特質的作品。近幾年來,國內古裝劇中正劇嚴重匱乏,而批量化生產的古偶劇大行其道。這些作品普遍以戀愛為主題,以青春化為主要策略,同時與偶像流量文化有着深度的綁定和交融,可以説是現代偶像劇模式借用了古代的時空背景而已。正是在古偶劇質量低下的大背景中,《夢華錄》得以脱穎而出。
首先,《夢華錄》文本來自於關漢卿《救風塵》,作品演繹過程中也緊密結合了宋代這一歷史背景;尤其是以女主擺脱“賤籍”身份這一動機來架構全篇,改善了古偶劇“凌空蹈虛”的不良取向。其次,《夢華錄》雖然也有戀愛主題,但同時較好地結合了個人奮鬥、權謀鬥爭等元素,在大環境的凸顯三位女性主人公的坎坷情路,為愛情的演繹注入了更加豐富的社會意涵。對於古偶劇中“強行戀愛”“工業糖精”的泛濫,同樣是一個很好的反撥。更重要的是,《夢華錄》改變了古偶劇過度青春化的不良取向,男女主人公從人設到經歷,都具有更加顯著的“中年化”傾向,拓寬了古偶劇過度低幼化的狹隘審美空間。弔詭的是,由於與偶像流量文化的結合,近來古偶劇即使在顏值、場景等形式美表達的基本要求上,也未能使其粉絲羣體滿意;反而是《夢華錄》中,包括劉亦菲、陳曉等演員的演繹,滿足了觀眾對於人物和場景之美的想象。總體來看,正是這種在古偶劇範疇內的優異表現,使得《夢華錄》贏得了廣泛的好評。

**女性價值觀的建構,是《夢華錄》在前期贏得受眾好感的另一主要原因。**從文本結構上來看,《夢華錄》的三女主從立身於錢塘到“闖東京”,和《歡樂頌》《三十而已》一樣,具有經典的女主劇結構。從主題來看,無論是對愛情的探討,還是進一步深入到家庭、親子乃至對於女性身份職業的探討,《夢華錄》貫穿了對於女性命運的探討這一主題,體現了豐富的女性主義價值取向。而這部劇的受眾當中女性佔到了七成,也説明了《夢華錄》是一部女性觀看女性的“大女主”劇集。
值得注意的是,從《步步驚心》《甄嬛傳》以來盛行的大女主劇集,其文本素材往往來自於當代女頻網絡小説,也造成了文本的爽文取向對於女性價值的嚴肅探討空間的侵蝕。**相比之下,《夢華錄》對於女性價值的探討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規避了過度的爽文元素。比之於此前流行的皇宮內院、深門大宅的“宮鬥”“宅鬥”劇情,《夢華錄》淡化了以取得“鬥爭”勝利為核心的爽文模式,而是將視角深入到身份相對普通的三位女性身上,探索女性所遭遇的日常生活的困境和難題,具有更為厚實的現實意藴。**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比之於爽文模式對於主人公的集中表現,《夢華錄》有意識地將對於女性命運的關注延伸到所有人物身上,文本中不僅三位女性主人公身份、遭遇迥異,體現了女性在不同身份和階段所要面臨的問題,對於張好好、高娘子、乃至作為“聖人”的皇后基於女性身份所面臨的困境,都有着一定的探索和表達,從而大大提升了文本的價值意涵。當然,文本在原作基礎上添加了大量的傳奇元素,依然存在着一定的“爽文”式設定,不過相對比較謹慎剋制,並沒有消解人物面臨逆境時所呈現的個性與魅力。



二
**相比於《夢華錄》因水準之上的質量收到的讚譽,其所收到的批評則更加耐人尋味。竊以為可以從三個角度理解這一問題。**首先,是基於飯圈和流量模式的影視劇製作和批評的全面圈層化。在傳統意義上,即使在歷史正劇之外,古裝劇也有着多重類型和麪向。但自從流量模式崛起之後,除了極少部分的歷史正劇,幾乎所有的古裝劇都被理解為廣義上的古偶。這不僅帶來了審美上的一系列問題,也帶來了基於飯圈模式所產生的對立與攻訐。《夢華錄》的豆瓣評分經歷了反覆的變化與起落,雖然部分是由於劇集質量所導致的評價波動,但首先是在“粉黑大戰”的飯圈思維中所產生的起伏。而這種基於飯圈模式所導致的評分的極化和不穩定性現象,已經儼然成為了一種常態。
**除了飯圈文化生態所帶來了評價極化現象,女性主義思潮的流行也深刻影響了當下的評價機制。**在女性觀眾已經佔據了電視劇主體地位的當下,一方面,對於女性主義價值觀的探索與表達,確實成為了吸引女性觀眾的重要方式;另一方面,女性主義話語在當下的互聯網中蔚為大觀,但其話語形態複雜多元,呈現出多重面向。《夢華錄》有着鮮明的女性主義探索意識,這是它受到(女性)受眾歡迎的一大原因;但另一方面,《夢華錄》同樣會遭受當下女性主義價值觀的審視和批評。網絡女性主義思潮對於《夢華錄》的批評體現在多個層面,例如男女主人公“雙潔”設定,對於“以色事人”的妓女階層的鄙薄,以及趙盼兒等人雖然試圖以女性身份開茶坊與酒樓,建立一番事業,但其顧客中卻鮮有女性的身影等。應該説,這些批評不無道理,但是考慮到文本所建構的歷史背景,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同樣有着時代的侷限性,這些批評有求全責備之嫌。在女性主義思潮翻湧的今天,在政治現實與文化表達,當下與歷史之間,都理應存在一定的距離和界限。**不應該以今日之標準要求古人“覺悟”,將女性主義價值觀異化為新的道德枷鎖。**反過來看,《夢華錄》對於女性價值的探討,無論是趙盼兒的堅韌、孫三孃的成熟直爽、宋引章的成長,都隱隱呼應着當代女性的經驗,在合理範圍內顯現了當代女性的價值取向。相比之前以大女主劇之名行爽文之實的各類文本,已經初步彰顯了“大女主”的氣象,值得大眾的歡迎和肯定。

**對《夢華錄》還有一重重要的批評力量,並和女性主義批評有一定程度的結合,即在飯圈模式以外的大眾批評。**比之於飯圈模式下普遍的“圈地自萌”模式,普通大眾顯然對當代流量化的影視劇呈現出更多的不滿,並形成了“今不如昔”的普遍心理。對於《夢華錄》而言,同樣有大量批評者以關漢卿原作以及世紀初的電視劇《愛情寶典》為證,批評《夢華錄》相對於原著的價值後退。在原著中,乃至《愛情寶典》相關同名篇章的改編中,“救風塵”文如其名,講述的是妓女趙盼兒救出被惡徒欺騙的宋引章並玉成其和自己心上人安秀實的婚事。而這段“救風塵”的故事,在《夢華錄》中只作為一個小片段出現。應該説,原著講述了一個市井故事,塑造了諸多底層人物,尤其彰顯了趙盼兒風塵之中的豪爽俠義。而在將趙盼兒設定為將軍遺孤後,比起原著對市井江湖各色人等的呈現,《夢華錄》女主遊走於各路達官顯貴之間,甚至可以攪動東京政治風雲,文本遂被演繹成為一個更富傳奇性的故事。對比《救風塵》,《夢華錄》有着更為鮮明的女性主義價值觀的表達,但缺失了原著中對於社會底層的演繹和關懷。在這個意義上,《夢華錄》確實背離了原著的精神氣質。
那麼,與原著的不同是否意味着《夢華錄》的精神倒退呢?首先,就改編而言,《夢華錄》從故事的完成度和合理性上來説,都是相對成功的。在價值層面上,《夢華錄》也有效勾連了當代的女性主義精神。但是,與原著相比,《夢華錄》的確顯現了一定的弊端。關漢卿的原著“救風塵”並不刻意表達女性,但卻塑造了趙盼兒這樣一個女中豪傑的形象,這説明“大女主”的演繹並不需要過於刻意。其次,對女性的關注,理應具有底層視角。而《夢華錄》脱離“風塵”的改編,以及故事中宋引章、張好好雖身為“賤籍”卻鄙薄妓女階層和底層大眾,構成了對原著最大的價值解構,亦生成了文本最大的道德疑慮。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對《夢華錄》的批評是成立的。
當然,必須看到,《夢華錄》相對於原著的問題並不孤立,而是廣泛的存在於當代文化語境之中。在近年來蔓延的大女主劇熱潮中,由於過度重視形式與框架而輕忽內涵,使得“大女主”的塑造往往過於刻意,甚至不如傳統劇集中的女性形象富有光彩。雖然《夢華錄》較為合理,但依然未能完全規避這一問題。例如,男主藉助於其父和自身的權勢,屢次救女主於危難,就削弱了趙盼兒這一人物的光彩,與原著相比就更為顯著。而第二個方面則更為典型,從表現帝王生活的宮鬥劇、再到呈現都市摩登的《歡樂頌》《三十而已》等作品,女主劇的想象與權力和資本緊密勾連,這是當代電視劇價值弊端在女性視角上的延續。《夢華錄》有頗多生活細節的呈現,亦反覆體現了女主等人在經濟上的困窘狀態,已經具有了更多的真實感。但比之傳統電視劇對於底層市井生活的細膩呈現,依然有虛浮之感。故而,《夢華錄》所顯示的弊端,深深根植於時代文化語境之中。
總體上來説,《夢華錄》以出色的品質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和喜愛。而其之後引發的廣泛爭議,並非僅僅來自於自身,而是作為典型的時代症候而出現。飯圈文化所帶來的評價機制的扭曲,女性主義思潮崛起並從網絡輿論空間深入到文化空間,以及當代文藝價值取向的危機,都通過圍繞《夢華錄》所展開的輿論風波得到了深刻呈現。比之對《夢華錄》優劣的爭議,重構當代文藝的價值取向和評價機制,梳理女性主義思潮在文藝中恰當的表達方式,才是更為重要,也更為緊迫的任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