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和肯德基,你會選擇哪個?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2-07-20 20:30
01
周圍的光線暗了下來,樹木和山石失去了顏色,成了影影綽綽的輪廓。森林裏現在十分安靜,只有我們的登山鞋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和溪水的潺潺聲。
這是我在山裏最喜歡的時光。若是平時,我就會不時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從腳邊迅速溜過,消失在邊上的灌叢裏。

赤狐這傢伙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大貓
我非常享受這種在動物們活躍的時候一個人在山林裏與它們同行。我知道它們在窺視着我,在我經過後它們可能繼續回到小路上來,繼續它們的生活:覓食、遊戲、巡視,或者是別的。
有時候當我放慢腳步,我甚至會遇到一兩個迅速歷經“害怕-好奇-接受”這個過程、並在我面前不遠處繼續幹自己的事情而不在乎我的動物,野兔和獾子就經常會有類似的情況。

蒙古兔一到晚上就會活躍起來 ©大貓
但今天不大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因為我後面還跟了兩個同類——三個人類出現在森林裏,對所有的野生動物來説壓力都過於大了。
小蚊子是第二次和我一起上山。上一次我們一起上山還是在冬季的北京海坨山,我們跟着羅述金老師一起去檢查海陀山上用於研究豹貓的紅外相機。
趁着假期,她來到我們和順基地,到華北豹活動的山林裏尋找她所感興趣的問題的答案:不同地方狍子對豹的恐懼響應是否一樣?

倆姑娘沿着溪水流下的溝谷上山 ©大貓
蚊子的體力十分驚人,我愈發肯定: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天生就是個研究動物的人。有興趣,體力好,擁有與年齡不相稱的實幹能力。
我看着她輕鬆爬上山坡的姿勢十分羨慕,我早已汗流浹背,她卻氣都不喘也沒出汗。
上山時我告訴她們我們要爬到最遠的那個山樑上去,她問我:那我們天黑前能上去麼?我説可以。她遲疑了一下又問:那天黑前能下來麼?我説可以。
其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下來,因為那地方我也沒去過,我的計劃是天快黑時正好走在下山的路上。不過這種不迷信老司機帶路、要做到自己心裏有所準備的習慣我很讚賞,她以後一定能自己在山裏幹活。

在山裏年輕人就是有優勢
趙瑩是第一次和我上山。這位年輕的貓盟科研官員,她在準備的課題是關於華北豹的生境選擇。
我告訴她你得先對生境有所瞭解,即便是這座山裏,溝外面的針闊混交林和接近山脊的針闊混交林,也是有很大區別的。
於是她跟我一起爬到山裏來體會華北的森林,我希望她走遍這片山林的角角落落,像一隻動物一樣去感受地面的鬆軟程度和灌木刮過皮膚的刺痛,去體會一隻野豬爬上陡坡時的心跳加速,去體會一隻豹藉助大樹和灌叢隱蔽自己的身形而接近狍子的靜默無聲。

倆姑娘的身影掩映在枝葉中,待在林子裏是什麼感覺,只有親身感受了才能知道 ©大貓

腳下褐色的落葉堆裏,藏着好看的珊瑚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也悄悄發了小芽 ©大貓
不過她顯然對野豬吃什麼更感興趣。我指着地上散落一地的山杏殘渣説這是野豬吃過的,她感到好奇並且想知道山杏的味道。
我撿了一顆紅色而完整的山杏,遞給她吃。她小口地嚐了一下,並且露出了讚歎的笑容——於是我又撿了一顆給她。

趙瑩不僅對野豬吃什麼很感興趣,對野豬的食物是什麼味道也充滿好奇,於是親口嚐了嚐 ©大貓
這個天津的姑娘説一點也不喜歡在城市裏生活,她認真跟我計算一個和順農民養幾頭牛種幾畝地的收入,並且得出結論:這樣的生活看上去很不錯!
她已經在基地生活了一個來月,並沒有變瘦且鬧着要回家,相反,每天早上她是第一個起牀並且給所有人做早飯的人。
在帶着她上過山後我就可以做到毫無愧疚地吃她做的味道可口的餅了——可惜陳老濕沒有趕上這種好日子,老魏媳婦至今還在唸叨:陳老濕人真不錯,就是不會做飯。

超級美味的西葫蘆地瓜糊塌子配小米粥,趙瑩憑一己之力改變了貓盟員工不吃早餐的現狀(基地生活可戳:從今年開始,我們就是一年四季的和順人了) ©巧巧
02
我們走在預定的山脊上。這裏就和預料中一樣:有一條無數動物踩踏出來的明顯小路。我看了看手機上的奧維地圖,選擇了一個方向繼續走。
根據豹歷年來的分佈情況,這條小路上M2、F4、F8都曾經頻繁走過,今天它應該是F9和F26活動的地方。
我的目的是確定主山脊上確實存在豹頻繁利用的獸道,而F9可能就選擇這人跡罕至而又獵物豐富的地方繁殖小豹。
山脊的另一邊就是我們的和順螞蟻森林保護地,我們在那裏看到F9(HS1603F)帶着它的三個孩子 F26(HS1902F)、F28(HS1904F)和M16(HS1911M)出沒於林間,然後孩子們長大離開了媽媽,在不同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領地。

雌豹F9和她的三個孩子在和順的活動範圍示意圖 製圖:蓓蓓
然而F9的領地大部分都在鐵橋山保護區以外的地方,她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母親,但她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性:當我們走上主山脊的一片草地,赫然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支樑上風力發電的風車已經矗立起來。

不知道那道山樑上有了風機之後,豹子還會不會去 ©大貓

山脊上的豹糞説明它們還在附近活動
在談及保護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容易接受比如生態補償、反盜獵等活動。這些保護行動容易理解,效果也立竿見影。
但歷經了多年的保護之路後,我卻發現,另一個最主要的威脅:土地利用方式改變,也就是棲息地喪失這件事情是人們能夠意會,但卻缺乏感性認知的一件事情。
盜獵在很多地方可能是導致物種瀕危乃至滅絕的主要因素,直到今天也是,而棲息地的問題則可能是導致一些物種或種羣萬劫不復的根本問題。
尤其對豹這種大型貓科動物而言,棲息地的面積和質量都至關重要。質量可以提升、改造,而棲息地面積則幾乎不可逆:一片林地一旦變成建設用地,那基本就完了。

滿目蒼翠的八縛嶺,華北豹生活在這裏 ©大牛
我們在山西保護的華北豹種羣大約是這麼個格局:和順縣有一個鐵橋山省級自然保護區,往西走到榆次界內,還有一個八縛嶺省級自然保護區。
大家往往看到的是結果:太行山中部的華北豹種羣如今穩中有增,而且當地有兩個保護區。
然而我們的紅外記錄表明,大多數豹子的活動範圍都超出了保護區的邊界,有些根本就不在保護區裏。
這兩個保護區(一個接近400平方公里,一個100多)的面積加起來大約是500k㎡左右,而這兩個保護區之間和外圍,則還有不少國有林和集體林——這些山林的面積加起來大約在2000k㎡以上,我們現在知道豹至少分佈在其中的1200k㎡的面積裏(僅是我們已知的這些個體)。

豹的棲息地並不全在保護區範圍內,而圖中用紅色陰影標示出的兩個保護區中間的那塊林地非常重要 製圖:蓓蓓
因此只有兩個保護區並不足以保證這40只左右的華北豹種羣的生存,得把保護區外面的山林全都加上才行,特別是兩個保護區之間的林地,不但是兩個保護區的交流廊道,同時也是這個豹種羣棲息地的重要組成部分。
問題就出在這裏:除了保護區裏面的森林、國有林、永久公益林受到相對嚴格的保護外,集體林、荒草地等開發門檻卻很低。於是我們能看到不少項目就圍着保護區在建。
03
目前我們在和順縣至少看到幾個潛在導致/加重太行山中部豹種羣棲息地破碎化的施工項目:
1. 上海斯能風電和國電投“風光互補”項目(50MW光伏項目)
2. 昔榆高速馬坊連接線項目

一片片光伏板覆上了山頭 ©大錘
其中光伏項目位於鐵橋山和八縛嶺兩個保護區之間的林地,會導致豹的棲息地中間被挖掉一塊;高速公路連接線則是我們基地門口的縣道升級改造,高等級公路可能會導致野生動物過路困難。
此外在兩個保護區中間的區域,這兩年還出現了一些新開墾的農田,比如在老旺山就被開出了近3000畝(農地開荒面積大概七八百畝)林地成為農田。

老旺山的衞星地圖,可以看到大片被開墾出來的農田
這些農田或者光伏每一個項目的面積都不是很大,但卻深入到豹的棲息地裏,如同一個人頭上長了幾塊斑禿一般。
我們暫且不去評論光伏、農田或者風電對於棲息地不同程度的影響,僅就這個過程而言,我們看到的是華北豹棲息地的脆弱性。

曾經的荒地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農作物 ©巧巧
由於施工不在保護區或生態紅線裏,因此項目審批就很容易通過。這裏面有幾個大背景是不容忽視的:
1. 《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做好2022年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重點工作的意見》中提出:落實“長牙齒”的耕地保護硬措施。實行耕地保護黨政同責,嚴守18億畝耕地紅線。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加大農業生產力度,於是過去一些被劃為農田,但由於無人耕種而荒置多年、已經成為灌草叢和疏林的土地可能被再次開發成農田。
2. 2030年前實現碳達峯,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雙碳”目標推動全國各地以風(電)光(伏)為代表的新能源建設,與此同時將要去種更多的樹來固碳——這種看上去為了環保的政策卻在導致大量野生動物棲息地發生改變。我確實對一個問題很好奇:當雙碳目標實施與生物多樣性產生矛盾的時候,到底什麼才是環保的?
在這種政策背景下,一些開發項目的推進阻力便小了很多,即使光伏項目的環評報告中也會出現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描述:

山羊可能是指狍子,當地人的俗稱。然而這裏面不但沒有列上華北豹這種一級保護動物,就連隨便列的三種動物都説錯了一種,赤狐的拉丁名也打錯了
事實上現在政策層面對於“棲息地”的理解是非常滯後的。比如農田撂荒後變成灌草叢和疏林的環境,這在土地屬性上依然屬於“農田”而不屬於“林地”,但實際上這片土地正在行使重要的野生動物棲息地功能。
在和順的一系列研究表明,無論是豹還是狍子,它們雖然都屬於森林型動物,但是卻更喜歡在稍微開闊的林子裏活動。
大量人們定義為可以被開發利用的“荒草地”(未利用地)實際上在經歷多年的涵養後已經成了適合動物使用的棲息地。而當這種可被開發的“荒地”又正好位於豹棲息地的核心地帶的時候,這個問題就變得嚴重了。
現實情況就是:保護區不足以覆蓋棲息地,法律只確保了保護區的保護作用,對棲息地卻沒有足夠的支持。

長滿荒草的開闊地帶,是動物們喜歡的棲息地 ©子馭
棲息地的開發利用或者破碎化是一個量變會迅速導致質變的規律。
比如一個1000k㎡的棲息地被某項工程(假設為一級公路)切割後並不是變成了兩個500k㎡的棲息地而是可能變成兩個300k㎡的棲息地,因為這種環境改變對動物的影響並不會只限於設施本身,而是會向外輻射,就好像一個村子可能只佔地幾百畝,但動物們至少會遠離這個村子1公里以上才會覺得安全。
那麼對於曾經生活在這1000k㎡棲息地裏的20只豹子而言,剩下兩個300k㎡可能各自只夠4-5只豹子生活,但這種極小種羣很可能會由於近交衰退、盜獵或者其他原因而迅速崩潰,然後這裏就一隻豹子都沒有了。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多種大型食肉動物消失的過程。

一片完整的棲息地被道路切割後,是難以滿足動物覓食和繁殖的需求的 製圖:蓓蓓
04
我感覺這些年來我們的山西華北豹保護始終在“開發”的高壓下負重前行,從來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可能以後也不會有。
2016年風電項目上馬,我們聯合多家機構做了一系列努力,最終只讓項目延緩了一年,幾台風機改變了位置。
2019年高速連接線項目要上馬,我們又是聯繫多方力量,希望這條將徹底把鐵橋山保護區一分為二的高等級公路能重新考慮選址方案——我們希望讓穿越保護區的雙車道無護欄縣道保持原樣。這種努力只是讓這個項目延緩了3年,今年它又被提上了日程。

2022年和順政府工作報告
而我們也意識到一點:在目前的經濟結構和國家政策之下,我們想去阻止一個非生態熱點地區的棲息地改變是一件多麼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距離“人豹安居城”還有多遠?©大錘
上週我在和順縣參加易車網的一個北汽BJ40越野車的廣告片拍攝,當時到了和順縣東部一個靠近河北邢台的村子。
這地方我從來沒來過,但是在路邊一個農家樂跟老闆閒聊時,居然發現他知道我們:你們不就是北京來的要保護豹子的人麼。然後我發現所有這些和順路人對我們的印象除了保護豹子以外就是阻止和順修路。
我很難去跟他解釋清楚你們這裏的豹子是多麼寶貴和無法取代的資源,而多修一條路可能對你的收入影響微乎其微。
和順這樣的一個小縣城並不是沒有高速公路出口,省道國道也早已修得非常完備。對煤炭產業的過度依賴導致和順其他的產業幾乎毫無發展,這並不是再多修一條路,能快20分鐘抵達太原就能解決的問題。

公路上巨大的貨車穿梭不息,揚起陣陣浮塵 ©巧巧
曾經有一天我從山上下來忽然很想吃肯德基,但是和順沒有。既沒有肯德基,沒有麥當勞必勝客,也沒有星巴克,更別提家樂福、萬達這種大型商超。
這裏雖然生活上不缺什麼,但物質上和大城市確實差了幾個消費層級——其實我也希望和順這座縣城也能擁有北京三里屯這樣的時尚生活,或許一條高等級公路就寄託着很多本地人這種美好的期望,而我沒有任何資格去剝奪和否定這種期望。
因此這兩年來蓓蓓一直在研究道路對野生動物的影響——子馭最近帶着她們用無人機飛完了高速連接線的三維地形圖,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去規劃出十個動物過路通道的位置。

修路勢在必行,但我們不希望一條新的公路成為野生動物的死線,科學有效的野生動物通道能夠為它們留下更多生的希望 ©子馭
我們希望縣裏採納這種多修建生物通道的方案,這樣至少能讓這條公路不會成為動物的生死線。
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最優結果。從保護的角度來説,最好是讓這一千多平方公里保持不變,什麼都不要去改變,一個穩定的系統可能是動物們最歡迎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保護動物不可能脱離人類社會發展,因此我們的每一個保護努力,無論成敗與否,也都只能視為暫時——
只要人們對自然的認識和態度沒有發生本質的改變,這種被動和壓力就不會消失。

連接西班牙安達路西亞和馬德里的高速公路設置的野生動物地下通道,幫助猞猁安全地在其領土內穿越 ©SERGIO MARIJUÁN 圖片來源:國家地理中文網(可戳:好久不見,隱匿的“狼貓”)
可能有人會問,那你們為什麼不去做自然教育、去做社會責任倡導,去做這些改變人心的事情呢?
因為那些事情有人在做,而山西這些有名有姓的豹子是真實存在的,它們不是一個符號、一堆照片,而是一羣真實遊蕩在我們基地附近森林裏的傢伙們,有一些小傢伙幾乎是我們看着長大的。
當你可以通過尾巴彎曲的程度就看出一隻豹子可能是誰的時候,“物種保護”這件事情在你心裏就會變得無比重要。

希望它們長久地在這片棲息地上翹着尾巴卷兒自由徜徉(豹子們的故事可戳:離開媽媽的小豹子,最後都去哪裏了?)
生態補償、反盜獵這種針對個體的“小保護”依然需要持續去做,而針對種羣的棲息地保護這種“大保護”將是現在開始貓盟在華北豹保護上新的着力方向。
無論是趙瑩的豹與棲息地關係的研究,還是蓓蓓的豹種羣和道路影響研究,或者是北大正在進行的一系列人為影響研究,都將被轉化成我們對華北豹棲息地的理解和保護主張。最終,我們希望在針對物種層面能夠對華北豹的棲息地景觀提出完整的方案。
這種保護即艱難又漫長,且成效非常不顯著,還很有可能會失敗,不過有句話怎麼説來着?相比容易的事情,難的事才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