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很多人認為姜文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才是他最好的電影?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7-20 08:08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陽光燦爛的日子》備受外部評論界推崇的原因在於:這是姜文在表達方式上最不”排外“,最拒絕”私密化“的一部作品,而在此主觀前提之下,姜文的電影天賦得到了充分的發揮,給出了一部情感、內涵、細節盡皆上乘,且---最重要的----易於被外界接收,完全感受其才華的鉅作。
在創作中,姜文無疑是非常有個人化表達情向的,他甚至將作品完全打上了自我的味道:濃烈的男人力量宣示,對於緊湊節奏而實現張力之熱度的偏好,過於自我成長經歷中的回顧、感受、思考的表達(追求男性尊嚴的被壓制)。到了近年,他甚至開始了一種完全私密化的個人“宣言”。特別是在在《太陽照常升起》之後,姜文在觀影門檻的抬高上越走越遠,也逐漸變得“他人難於進入”了。他的作品愈發地私人化,愈發地融入更多的個人內心和成長經歷,也夾雜了更多的自我的投射和抒發。這讓他的電影幾乎變成了一種“不足為外人道哉”的自傳式成品,並且保持着一種對外人接收的拒絕姿態----在他幾乎很少進行主動提示和説明的情況下,外人很難確切地掌握並認知電影當中的那些混雜過多私人情緒和經歷背景的信息。

民國三部曲,是姜文對於自我精神信仰的呈現,也是對於創作感受的抒發。這兩個角度,皆是十足的”個人化“。並且,其表達方式也同樣地具有私密性。
對於前者,《讓子彈飛》裏,姜文飾演的角色,是他理想主義自我的化身,説着賺富人的錢而去了上海。《一步之遙》裏,來到上海的姜文無法革掉富人的命,反遭誣陷,只能以自殺告終,而他最後的飛天與堂吉柯德的風車,讓此刻的他處在了理想主義之結果失敗、而心緒仍存的狀態。但到了《邪不壓正》,理想主義革命者變成了彭于晏,他的陽光健美充分符合了姜文曾經作品裏對自己的“幻想”模樣,在平房屋頂上健走的片段,也與馬小軍、姜文自己的童年經歷吻合。而姜文自己,在電影裏則成為了現實主義、功利指向者,並完成了對彭于晏的利用,後者最終只能逃離遠方——以理想與情慾的滅亡,換取現實與可行的革命。
而後者,則在《讓子彈飛》商業成功並引發全民解讀後的兩部作品中,體現得非常明顯。這構成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平衡狀態----從劇情上,它看上去十足易懂,但從內在表達上,它卻是姜文對自己隱秘想法的抒發。
在《一步之遙》之中,姜文首先拍攝了一組在構圖、台詞、照明、節奏、氛圍上,都高度模仿了《教父1》開場的鏡頭,去表現主角和新貴族的上流姿態。但隨後,姜文馬上將話題轉進“用花國大選來洗錢”,並破壞了對《教父》的模仿,筆鋒一轉,揭示了新貴族的真正面目:毫無貴族傳統,骯髒地獲取金錢的洗錢犯罪者,內心世界永遠難成貴族。而花國大選部分的華麗歌舞,更像是一種對於“這等浮躁新世界”的“金玉其外,但無內在”的諷刺。
並且,隨着主角與女電影導演的相遇,他看到了一個真正熱愛電影藝術的純粹之人,並且受其感召而改變了自己。在這一部分中,我們似乎已經看到了一些姜文的表達:電影與社會新富裕階層的洗錢的並列出現,隱約之間對應着當今影視圈在商業層面複雜而牽扯頗多的遊戲規則和行業生態,而主角受到藝術信徒的感召而“格格不入被迫害”的橋段,則好像是姜文身在影視行業當中的一種自我狀態的展現。
隨後,姜文的自我表達似乎更加進展了:主角被誣陷,被社會錯認為強姦殺人犯,而主角最終選擇在大風車之下自殺,獲得靈魂的自由。在這個部分裏,我們好像聽到了姜文的一種辯白:你們對於我,是有着巨大的錯認和誤讀的。並且,結合最終象徵着唐吉坷德的風車、以及前半部分中對於“電影和金錢”的表述,姜文通過《一步之遙》想要達到的,更多地應該是自我情緒的表達:業內所認為的“姜文的偉大”,在於《讓子彈飛》的商業成功;觀眾所認為的“姜文的偉大”,則在於《讓子彈飛》中被解讀出的種種政治隱喻。但是,在他自己看來,這並不是真正的“姜文的偉大”,他的偉大更加接近於純粹的電影藝術層面,而非商業和政治層面,因此,外界理解的姜文與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電影崇拜者”姜文,相距一步之遙,而又謬之千里。
那些東西,或許在一定局部上存在,但絕不應該將之以一種“非電影範疇內的歷史隱喻”姿態,被抬高、讚揚電影藝術成就的“偉大”。它不應該是我們接收姜文電影的重點,他的成就應該牢牢地紮根於電影本身,而不是去借點什麼、諷點什麼、憤怒點什麼、弘揚點什麼,不是任何其他範疇。
而到了《邪不壓正》,這種自我表達,變得更加明確了一些、但也更加激進了一些。
首先,以審美而言,密集的台詞,維持人物交互強烈度。在人物與人物對話之時,姜文不希望他們的對話是平常的、是舒緩而不激烈的,而應該是擁有巨大的“針鋒相對”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姜文才安排了這樣密集而又看似東拉西扯的台詞:A説出一句話,則B馬上就要跟上反駁或者提出自己的觀點,隨後A再行反駁;又進行數句而難以進行下去後,則A換一個話題,而B繼續跟上。這樣一來,人物和人物之間,就變成了一種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趕話”,互相的衝突性也就加強了。可見,姜文對於作品裏戲劇性衝突的追求,是非常激進的:從場景之中人物和人物依託於劇情的針對性關係,甚至到人物和人物對話之時的針對性情緒---這樣的強烈戲劇性,一秒鐘也不能放鬆。
而與此同時,姜文在角色中對於自我投射的表現,也變得更加私密而激進了:他自己扮演了藍先生這樣一個具有現實主義思維,又相比其他角色來得好一些的中間派角色,而讓彭于晏來扮演“自己”,用李天然在北京胡同屋頂上飛檐走壁的重複橋段,來暗自對應自己少年之時的玩耍經歷,並且用李天然對於古老北京的城樓、衚衕、舊傳統的懷戀來暗合自己的感情,從而提示了自己之於李天然的對應關係----相較於中年身材的自己,肌肉發達而青春活力的彭于晏,似乎更符合姜文對於理想之完美自身的男性力量形象。同時,姜文讓周韻和李天然二人身在屋頂之上,而其他角色都在下方,又藉助這樣的一種上下對比的關係,説明了二人在境界上的至高:如李天然飛檐走壁到根本家偷刀的一幕,姜文反覆強調“屋頂上的李天然”和“下方院子裏歪講孔子,貌似學習傳統文化、實則肆意曲解之的根本”。
從這裏可以看出,在這部電影裏,姜文的自我投射,其含義變得更加複雜了:他自己扮演的藍先生,是身處現實主義規則的世界之中、為了達到目的(繼續電影創作,對應藍先生的“拯救將軍”)而不得不讓自己部分轉化、來配合遊戲規則的屈從者;而藉助彭于晏充滿雄性魅力的肉體而生、被姜文本人稱為“宛如古希臘雕像”的李天然,則是姜文內心中的完美自身,是不曾妥協於現實的、完全理想化的純粹自我。李天然的存在,就是姜文對於現實中變成藍先生的自己的一種心靈慰藉和遺憾補足。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姜文在創作中的傾向了:從信息的傳達上、戲劇性的創造上,他都試圖將“電影化的表達”和“內在的戲劇性”進行最大化的強調,在任何一個環節、任何一秒鐘,都徹底地拒絕平庸、拒絕過渡、拒絕向“讓觀眾看得更容易”一般的通俗化妥協。作品從開頭到結尾,都必須是最高級別的戲劇張力展示,也必須是最大限度的電影敍述技巧的運用。在姜文看來,這或許才是他作品的真正優秀之處,他的藝術成就的高超之處,也藴含了他對於電影這一藝術形式的虔誠膜拜。
或許也正是因此,姜文才逐漸地不能接受外界對於自己水平之高的“供奉”。自己作為一個創作者,卻是由於《讓子彈飛》在商業上的成功,才獲得了電影投資方基於商業利益而來的、頗具現實主義味道的大加追捧,藝術才彷彿受到了“認可”、並被冠以“優秀的商業性導演”而裹挾入電影商業一面的資本洪流之中,無疑是“歪曲”,甚至可以説是“折辱”。而自己作為純粹電影藝術家的真正強大之所在,卻彷彿被無視了一樣。
基於個人記憶的表意,創造個人審美的展示,實現個人思想的傳遞,就是近年來姜文所做到的事情:私密化,實質上的排外。
當然,《太陽照常升起》裏的姜文,找到了一定的平衡。他展示出了更多的表意手法,而又不完全依賴於個人回憶,而是客觀的:完全擺脱傳統敍事文本,基於純粹電影化語言手法的表意,龐大的系統構建。在作品當中,他拋棄劇情層面的敍事系統,而將全部的表意體系都放在了完全電影化的那一方,用隱喻、符號、象徵、意境感受的傳達,做出了一個複雜而又互相連接的多層主題揭示系統,用脱離文字劇本的途徑,炫技一般地展示了自己對於“電影”這門區別於文學的藝術形式的高超技術手段。這樣一來,觀看者的理解門檻也就大大提升。不過,雖然他者的接受門檻被專業性的要求抬高了,但終究是“邁過門檻的他人可以進入”的程度,並且展示了他在電影化表達中的巨大天賦和超級能力:他可以使用豐富的手法,完全擺脱電影中的“文學、戲劇”屬性,而純粹以電影獨有的表達方式闡述自己,並且構建出一個複雜而又嚴謹的體系。
即使如此,從傳統電影創作的層面上講,《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無關國籍、立場、力量之對比的,人在日常環境下的尊嚴保留,極端環境下的尊嚴保留放棄),依然是他在---我個人認為的----一般意義上最好的兩部作品。電影,是用具備客觀性和外界接受性的方式和手法,構建自己的系統,讓他人能夠進入並理解之的藝術成品。在這個概念上看,這兩部作品,在他者的接受性、表達手法的創造力和完成度上,都達到了非常高的級別,由此創造了極具藝術感染力和創作靈性的“激發式”瞬間,讓作品充滿了天才的魅力和夠勁的藝術腔調。
青春時代的社會大事件,便是環境。在這個環境下,他們被激起了熱血和慾望,但又在這樣那樣的地方,隱約察覺着一種不真實感,從而動搖了自己,並在隨後看到了確切的證據。但是,現實是現實,並不妨礙他們被激發出的蓬勃理想,他們總是會試圖遮掩現實,讓自己活到純粹的理想裏去,哪怕明知不會成功。這種理想與現實、熱情與冷水的矛盾衝突,應激反應,最終結果,包含在了本片的主體裏。
事實上,從主題上講,正如前文所説,這也正是民國三部曲的共同核心。民國三部曲串聯起來,便是姜文對自己的革命信仰,從理想到現實之變化過程中全景呈現。而這樣的過程,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已經完成了一次,並且是用更加”標準“的電影表述方式。
完全的個人化、高超的電影表達手法之外,姜文在他的創作早期,就實現了一種一般意義上的、接近完善之作——個人抒發、表意系統,以及絕對的靈感和點睛,共處於同一電影之中。這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出道即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