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最高分國產片“消失”之前,我們和導演聊了倆小時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2-07-20 07:48
作者|小飈
來源| 視覺志
今年夏天,有這樣一部電影,豆瓣評分從7.8升至8.4,截至到目前,它是2022年評分最高國產片。

和熱衷關注光鮮的成功者不同,這部電影聚焦了一對農民,相對一般農民,他們更加底層:
女主角貴英因受到哥嫂虐待,身體殘疾不能生育;男主角老四老實、善良,卻是村裏最沒地位的老光棍。
兩個人的意外結合,讓彼此都有了生機。
他們一起耕種、建房、養雞,從無到有,度過四季,同時也經歷房屋被拆,被抽血,和隨之而來的動盪遷移。
就在兩人新生活的大幕徐徐打開時,貴英意外死亡。
失去一切之後,老四的結局只有《隱入塵煙》。


有的觀影者全程痛哭,
也有的人沒有眼淚,只是在走出影院看着繁華都市夜景時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我們與導演李睿珺對談了兩個小時。
在得知,片中演員是他的父母媳婦以及農村親戚時,有點詫異和驚奇;
我們也知道了他的初心與經歷,然後更加理解在如今的大勢之下,為什麼會有如此不一樣的電影誕生。


李睿珺導演
看完此片,有人感謝導演關注底層、充滿悲憫,也有小部分人質疑他的動機。
李睿珺説,他只是在看到一些苦痛時,沒法輕易把臉轉開。
他希望老四和貴英們的笑和淚可以被更多人體會。
就在我們採訪後的第二天,電影的排片量斷崖式下降到0.2,這基本意味着很多觀眾沒有機會在影院看到它了。
李睿珺説,電影可能也像老四和貴英那樣,一同“隱入塵煙”……
這大概也是一種完美的閉環。


看見,老四和貴英
《隱入塵煙》是在甘肅省張掖市花牆子村拍攝的,那裏是導演李睿珺從出生到17歲一直生活的地方。


李睿珺在花牆子村拍戲
在他的記憶裏,村子裏一直都有像貴英和老四這樣的人。
他們沒有自己的家,沒有朋友,大多寄居在親戚家,幹着最繁重的農活,閒時坐在村口,沒人見過他們聊天。他們灰暗的色調彷彿和土地合而為一,被遺忘在時代之外。
這樣的人不僅存在於農村。在學校,有的人活躍、搶眼,被注目,也總有那些不亮眼的,不説話的、坐在角落裏做自己事情的人。
在職場,老四是那個在開會時不發言,沒意見,默默幹活,默默背鍋,甚至在你沒發覺就已經離職了的同事。
只要有集體,就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李睿珺打了一個比方:我們從出生開始就進入一個漫長的馬拉松比賽,在這個賽道里沒有誰是不拼盡全力的,大家都很努力地活。
有的人境遇好些實力強些,成為跑在前面的佼佼者。
然後大家習慣性把鏡頭對準第一名和第二名。
也有的人沒那麼好的境遇,或起點就低,或中途受傷,他們成了倒數的。
甚至還有些人,根本沒有參加比賽的機會,他們變成了背景。那麼背景是什麼顏色的?
在14億人口裏面,作為背景的他們是第幾個?
沒人知道。
沒有人,生來就想成為老四和貴英。


我們都渴望擁有萬眾矚目的“霸總人生”,但越長大越發現,霸總只是傳説,我們在別人嘴裏聽過,在電視劇裏見過,但是身邊很少有,自己更不是。
我們活成了芸芸眾生,活成了金字塔的基座。
但是“基座”也是有思想的,鮮活的。
李睿珺希望,這些人能因為這部電影獲得一次被注目的機會。

土地裏長出的電影
在電影早已工業化的今天,李睿珺三年一部的產量,和家庭作坊式的拍攝,讓他的電影離“工業”二字相去甚遠。
《隱入塵煙》的誕生則更加緩慢。
五六年前,他有了關注“老四”的想法,“就像往頭腦裏丟下了一顆種子,要等着它發芽、長大,直到成熟。”2019年,他把成熟的想法落成文字、變成劇本。

從2020年3月到12月,李睿珺用了將近一年時間拍攝了這部和土地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電影。
電影的演職人員幾乎都是李睿珺農村老家的親戚。
演老四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小姨父,除了演戲,他還要給劇組做飯,找村民來當羣演,相當於副導演;
賣服裝的老闆娘,是李睿珺的妻子,平時也做製片人。
村長是他父親;貴英嫂子是他母親。
收糧老闆是他親哥;村頭大嬸懷裏的小男孩,則是李睿珺的兒子。


李睿珺導演一家三口
其中唯一一個外來演員就是演貴英的海清。
進村第一天,李睿珺給了她幾套戲裏的衣服穿上。之後海清在李睿珺小姨夫家、也就是男主演家住了十個月。
村裏沒人知道她是明星。
有一回,海清進縣城買東西,商店裏正好有一幅海清做金飾代言的大海報,她就站在海報下面。


海清在村裏住了十個月
李睿珺問海清服務員有什麼反應?
海清説,服務員沒搭理她,可能在想,這樣一個人能買得起金戒指嗎?
李睿珺知道,女一號的感覺已經對了。


海清幫忙做飯
相比導演這個職業,李睿珺覺得自己更像農民。
農民會把一年的命運都交給土地和時間。
他也會把電影交給土地與時間,他的電影也和莊稼一樣,是從土地裏長出來的。
為了拍電影,他種了三畝玉米,五畝麥子。養了兩三頭豬,孵出了十幾只雞。
電影裏和主角一樣重要的毛驢還在拍攝中誕出了新的生命。
電影裏所有動植物的拍攝,都嚴格遵循它們的生長週期。甚至電影裏的月份日期和實際的拍攝日期都做到了完全重合。


拍攝燕子的遷徙也是嚴格按照自然規律的
為什麼要如此精準嚴格?
事實上,如果看了電影,你能感覺到,電影裏的農耕四季,不光是作為自然景觀出現的,它是要完整參與電影敍事的。
老四和貴英在寒冬相遇,那是他們人生中最寒冷絕望的時刻。
冬去春來,他們在相處中有了同情和關心,也升騰出了愛意和依賴,看到了希望。

夏天生命鬱鬱葱葱的季節,老四與貴英的情感也到了最炙熱的時候;
秋天他們收穫了雞蛋、糧食,房子和兩人從來都沒有體驗過的最奢侈的愛情。
直到貴英意外溺亡,老四又回到冬季,他們完成了一場從相識到死別的四季輪迴。

與土地連接的臍帶一直沒有斷
不少媒體問了李睿珺同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拍農村的小人物?
李睿珺覺得這基本不算問題,因為他自己就是農村小人物。
1983年出生的李睿珺生長在甘肅農村,村裏1990年才通電,在他7歲以前家裏是要點煤油燈的。
李睿珺很小就會割麥子,再長大一點,家裏大人蓋房子,他也會跟着和泥,運土坯。


一邊導戲一邊砌牆
“不用刻意學習,就好比你家裏是開飯店的,孩子耳濡目染,慢慢的也會炒倆菜。”
土地對人的雕刻,在他們幼時就已經開始了。
17歲那年,李睿珺離開村子,去縣裏讀高中。之後他考上了山西傳媒學院。
畢業後,和很多向往大城市的年輕人一樣,他也成為北漂的一員。在北京,李睿珺想找機會接觸電影。


圖源:《定義2021》
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電視台打工,做節目,剪片子。因為性格內斂,也不擅長交際,他辭過多家單位,後來索性開始打短工,拍會議,跟婚禮,幹半年歇半年。
空閒時間,他都在看書,為了省錢,他去中關村圖書大廈蹭書看,一看就是一天,他的大部分劇本也是在那裏完成的。
在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之後,李睿珺有了對比:“哪裏更適合自己?更想對哪裏付出關愛?”
顯然北京並不是李睿珺的心安之地。
一年一辦的暫住證在提醒他:“你只是來打工的,你並不屬於這座城市。”
每次從北京回到家鄉,李睿珺都不願意離開。“雖然在城市生活很多年,但是精神和靈魂,好像一直沒有離開過的那片土地。”
李睿珺的電影處女作《老驢頭》講的是農村留守老人的故事。


《老驢頭》
之後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雖然是作家蘇童的作品,卻也是李睿珺農村思維的延續。
如果説《老驢頭》講的是鄉村老人的物質困境,那麼《白鶴》就是進一步説他們的精神孤獨。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而那些離開農村,去城市打工的年輕人,老了之後會怎麼樣?他們會適應城市嗎?他們還能回到農村嗎?他們晚年要依賴土地的時候怎麼辦?這就是李睿珺2017年的電影《路過未來》。
把鏡頭轉向農村,把情感投射到與自己更接近的階層。李睿珺説,這種做法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對世界的認知,對事物的價值觀,早就被那片土地塑造。土地變成他的血液,成為他基因中的一部分,沒法剔除。
一如《隱入塵煙》中的老四和貴英。
他們沒有接受過教育,但土地教會了他們一切。
他們的勞作技能,溝通交往,悲天憫人,都在土地裏習得了。

所以,對土地的不同認知,讓鄉村世界和城市社會有了完全不同的文明。
城市裏一切都靠購買:人們吃的糧食蔬菜是錢買來的,住的房子,是要按月還貸的。
城市的人們更相信個人個的力量,相信有錢就可以購買一切。
但是鄉村截然不同。農民的糧食、房屋都出自土地,他們自發地敬畏天地,本能地尊重所有生命,然後把自己放在更次要的位置。

於是,當一位富有的老闆,讓貧窮的老四獻出珍貴的熊貓血時,老四沒有覺得被剝削,也沒有拒絕;
在親戚免費使喚他做苦力時,他認為合情合理,毫無怨言。
他一如土地,包容了所有苦難,然後又無私地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李睿珺説:“土地並不需要人類,是人類離不開土地。”
“人類向土地撒下種子、或鋪上柏油時,沒有問問它願不願意。”

大地無聲,它毫無分別心地接納了人類的所有:私心、汗水、淚水和歡笑……
老四和貴英也接納了一切。
生活的重擔、人們的利用與嘲諷,在他們心無旁騖地信仰土地之時都化於無形。
而李睿珺,一直被這種“人與土地”的關係震撼着。
這是他與土地緊緊相連的臍帶,他永遠都不會剪斷。

視覺志×李睿珺
**視覺志:**您是少數從農村走出來後沒有被城市化的導演,新片《隱入塵煙》依舊關注了農民羣體。
**李睿珺:**大概是因為我那根和土地連接的臍帶沒有剪掉。我對世界的很多理解和認知,都是那片土地給的。它已經變成了我的血液和基因中的一部分,是沒法剔除的。
我覺得也沒必要剔除,對我來説,這些農村的生活經驗,在做電影的時候是一筆財富。我有了另外一個角度去思考這個世界,是一種幸運。


李睿珺和土地
**視覺志:**電影裏展現了很多農民勞作的細節,比如老四把土坯堆放成圓形,然後給了一個俯瞰的視角,感覺很神聖,這是有意而為之的嗎?
**李睿珺:**當然了,建房子你可以亂擺,但我們是為了劇情需要。這裏確實是有寓意的,因為生命就是一個圓,是一種能量循環。
土變成泥巴,泥巴變成磚,磚變成房子,推倒之後,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其實電影裏有很多“圓”的嵌套。從雞蛋到小雞又到雞蛋;貴英從河邊出現,在河邊死亡;貴英和老四相識在冬天,也結束在冬天。
生命結構的故事,必須是圓形的。


拉磨也是一種“圓”的隱喻
**視覺志:**很多觀眾對貴英的死感到意外,如果貴英沒有意外溺亡,後面的故事會怎樣?她會治好不孕不育、生了三胎,最後變成鄉村愛情故事嗎?
**李睿珺:**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貴英做過其他的設定。生命中充滿不可知的偶然和意外,我們無法把控。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
貴英和老四在一起,本身就是偶然。偶然的相遇,他們點亮了對方。大家都覺得“沒用”的男人,被貴英信任、依賴。
一個被虐待被嘲笑的女人,在老四這裏得到了關愛。
他們享受到了前半生沒曾享受過的東西,已經圓滿了。

**視覺志:**現在很少有電影能拍攝一年時間。這部電影又趕上疫情,中間遇到了什麼難處?
**李睿珺:**最難的就是錢。其實一開始是有投資的,但因為疫情爆發,整個電影院都關了,資金有了問題。
我們就自己墊錢先拍。當時我們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一分錢都找不到,我就讓我老婆去演貴英,在村子裏面找一個人來演老四。沒錢租燈光,我就等自然光,等到光線最佳的時候,就拍一條,光線過了,就明天再等。
既然沒有錢,我就有的是時間,我也一定要把它做出來。
找到現在的投資人時,已經拍了一陣子,我們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孩子上幼兒園的錢都拿出來了。
來北京見投資人時,我和張敏(妻子)兩個人,身上只有不到2000塊錢,飛機票買不起,我們坐了十來個小時火車。
説實話,花一年時間拍一部電影很奢侈。這樣的項目一般的公司一聽就拒絕了,因為風險很大。能投這部電影的,完全不是為了錢,純靠情懷。這部電影很幸運。


疫情期間拍攝
**視覺志:**不排除有人會質疑,為什麼電影聚焦了底層人民的苦難,是什麼動機?
**李睿珺:**任何時代都不會事事如意。
當我們直面苦難的時候,才有可能去改變。當我們選擇逃避的時候,苦難就永遠都在。
有的人覺得,我不看,痛苦就不在了,然後選擇把頭扭過去。
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明明看到了,還要假裝沒看到。如果大家都去逃避問題,問題會越積越大。
其實批判的目的是希望它變得更好。我覺得有時候批判的聲音要比讚美來得更有勇氣,那些天天讚美你的人不見得是真的愛你、真的為你好啊。
監製:視覺志
編輯:小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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