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能源轉型，到了最艱難的時刻_風聞

儘管有無數跡象指向相反方向，但7月21日，此前宣佈進入為期十天的預期維修的俄德主要天然氣管道北溪一號如期恢復了供氣。德國和歐洲都鬆了一口氣，這至少將能源危機的爆發期限向後推了幾天。

但德國在7月21日迎來的不止有好消息。同一天，歐盟三個南部成員國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臘公開發難，拒絕歐盟“各國削減15%天然氣消費量以幫助德國”的倡議。這是為了預防可能的俄羅斯天然氣供應中斷而採取的應急措施，然而，對俄天然氣依賴程度極低的西葡兩國提出，這種不成比例的犧牲不夠公平，並且也無法使南歐各國感受到被尊重。

圍繞北溪一號的擔憂遠未結束，在此之前，俄羅斯已經將這條年產能550億立方米的管道流量減少六成，阻撓德國在冬季供暖季前補充天然氣儲備，同時俄氣公司關閉或限制了對12個歐盟國家的天然氣供應。7月21日，北溪一號的德國天然氣管道運營商Gascade發佈聲明稱，以目前情況來看，估計通過北溪一號管道的輸氣量將與例行維護前水平一致，即滿負荷運力的40%。

經濟衰退的烏雲正籠罩着歐盟最大經濟體，德國在地緣政治、軍費開支和經濟模式上均面臨“歷史轉折點”。經濟學家們驚呼德國在三十年歷史上首次出現月度貿易赤字，根據聯邦統計局5月的進出口數據，德國進口額首次超過出口額約10億歐元。在俄烏戰爭和供應鏈被打斷的背景下，德國依賴廉價化石能源進口並向全球化的世界出口工業品的經濟增長模式，正在變得岌岌可危。

“我們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面對眼下的能源危機，德國總理朔爾茨在7月初的一場活動上搬出了前任默克爾的危機處理口號。他的政府正努力擺脱對俄羅斯天然氣的長期依賴，增加可再生能源的比重，推出各種兜底政策使德國民眾為困難的冬天做好準備。

● 位於德國盧布朗的北溪一號接收站 / 網絡

能否做到尚未可知，但德國能源轉型之路，註定要為這個國家的民眾和經濟帶來一段艱難時期。

德國能源業的雷曼兄弟搖搖欲墜

全社會勒緊褲腰帶節能的新聞層出不窮。經濟部長哈貝克以身作則，宣佈縮短洗熱水澡的時間，一些市政和業主也響應呼籲，德國房地產公司Vonovia表示，將在晚上11點到早上6點之間把租户的燃氣集中供暖温度降低到17℃。薩克森州的一個城鎮上的住房協會表示正對租户的熱水供應實施配給，法蘭克福一個郊區關閉了學校和健身房的熱水。杜塞爾多夫暫時關閉了一處著名的室內泳池，柏林將室外泳池的温度調低2℃，科隆從晚上11點開始將其街道照明的功率調至70%。

德國政府近期決定救助能源公司Uniper，這家德國最大的天然氣貿易商被類比為能源行業的雷曼兄弟。該公司與俄羅斯簽訂了200兆瓦時的長期供應合同，但自6月以來，只收到40%的天然氣。公司被迫在現貨市場上高價採購以彌補供應缺口，每天損失達3500萬歐元，資金池正被迅速耗盡。

這種狼狽處境似乎是對公司名字的嘲諷，Uniper正是取自“unique（傑出）”和“performance（表現）”兩個單詞。

● 德國最大的天然氣貿易商Uniper / 網絡

Uniper已經從德國復興信貸銀行獲得了20億歐元的信貸額度，以保護公司的投資等級。此外，Uniper也已向聯邦政府提交穩定支持的申請，為此德國議會還在夏歇前緊急通過了對能源安全法的修訂，以支持政府在財政上支持能源公司。

Uniper在2016年從德國意昂集團（E.ON）中剝離出來，承接了母公司的傳統發電和能源交易業務，主要持股人也變為芬蘭國有能源公司富騰（Fortum）。意昂用壞賬銀行的思路將大部分化石能源和核電資產留給Uniper後，“輕裝上路”進軍可再生能源領域，而Uniper則揹着天然氣這種擱淺資產負重前行。Uniper不但是停掉的北溪二號的出資方之一，還在歐盟對俄製裁期間試圖向俄方的盧布支付要求妥協。Uniper五分之一的營業利潤來自其在俄羅斯的子公司Unipro，公司的股票市值在過去半年中已經跌了80%。

目前為止，聯邦政府和Uniper在救援方案上談判艱難，公司張口索要約90億歐元，這是其市場價值的兩倍多。Uniper手中並不缺少施壓政府的籌碼，它表示，自己很快將別無選擇，只能把天然氣飆升的成本傳導給消費者，屆時將在能源市場上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拉高社會的整體經濟成本，這是政府最不願看到的後果。

芬蘭方面也沒熱情參與救助，同時因為Uniper在俄羅斯和瑞典的經營關係，將這家公司收歸德國政府所有會帶來更多政治麻煩。

為了應對天然氣供應中斷的潛在局面，德國能源安全法規定了不同情形下的輕重緩急事項，經濟部可以根據中斷的嚴重程度調用三個緊急級別。6月，德國已經啓動了第二級警報，允許天然氣公司對消費者提價以降低需求量，但依然是憑藉市場機制自發應對危機。未來如果啓動最嚴重的第三級，國家將親自幹預市場，掌管通信電力的聯邦網絡局將擁有電荷分配的權力，並優先保障普通民眾和社會基礎設施（如醫院、幼兒園、養老院）的能源供應。

除了俄羅斯，能源還能從哪裏來？

德國希望在11月1日前將天然氣儲備加滿至90%，而目前儲備量只達到63%。那麼天然氣短期可從其他哪些渠道補充？歐洲國家將注意力放到了非洲。意大利與安哥拉、剛果簽署了新的購氣協議，歐盟希望擴大阿爾及利亞通往西班牙的海底管道容量。由於塞內加爾剛剛勘測出近海氣田，德國也展現出濃厚的合作開採興趣。塞內加爾總統不久前表示，已經準備好為歐洲市場供應液化天然氣（LNG）而努力，預計LNG產量明年能達到250萬噸。

● 今年5月，德國總理朔爾茨在訪問塞內加爾期間與塞國總統馬基·賽爾舉行聯席發佈會 / 網絡

液化天然氣所佔體積只有氣態的六百分之一，能被泵入冷藏船的罐中跨海洋運輸，然後在目的地重新氣化注進管道系統，這就需要接收方有完備的終端基礎設施。遺憾的是，德國沒有任何一個港口城市配有相關基建。政府這才在5月緊急批准建立四座LNG接收站，前面提到的Uniper公司就將投資6500萬歐元在北海小城Wilhelmshaven建設運營第一座接收設施。但設施真正建成投入使用還需要一段時間，德國也在與荷蘭溝通LNG卸載的合作。

德國這種寒不擇衣的做法也招來批評，特別是剝削窮國資源的虛偽雙重標準。雖然天然氣的碳排放量是煤炭的一半，但開採過程中會釋放加劇温室效應的甲烷，仍是科學家、環保組織和投資者眼中應該被淘汰的化石能源。許多歐美富國在切斷海外化石能源項目投資上作出承諾，導致非洲天然氣管道和發電廠缺乏資金，同時遲遲等不到富國在綠色能源上的資助，整體能源轉型發展不良，地區缺電更是常態。因為俄烏衝突，非洲欠缺開發的天然氣資源一夜間成為香餑餑。

為了進一步節省天然氣，德國議會還批准了重啓煤電廠的短期應急方案，增加約8吉瓦的儲備能力，同時設置了方案中止日期為2024年3月31日。這個臨時決定由來自綠黨的經濟部長哈貝克宣佈，味道格外苦澀。無獨有偶，奧地利、法國、荷蘭等國也宣佈了重回煤炭的舉措。但據能源智庫Ember分析，這些計劃將在2023年最多增加60太瓦時的煤電，夠為歐洲提供一週的電力，其二氧化碳排放量只佔到2021年歐盟總排放量的1.3%。另外，煤電廠工程師和運煤船或多或少存在短缺，煤電“迴光返照”的時間會比期望中短。

在如此能源短缺的高壓下，德國是否會“倒行逆施”、放棄長期氣候雄心？答案是否定的。7月7日，德國議會表決通過了能源轉型的20多部法律和條例，正式付諸實施。這個一攬子法律方案是由執政黨聯盟在4月復活節時提出的，目的就是開啓新一輪可再生能源熱潮，更靠近2045年碳中和目標。朔爾茨政府將退煤時間表提前到2030年的雄心也沒有變化。

議員們在細節上達成了一些妥協，如去掉了“到2035年電網中接近100%可再生能源”的目標，改為到2030年實現可再生能源在電力消費中佔80%的份額，事實上目標被進一步提前。同時政府承諾將為太陽能光伏產業提供有利條件，為落後聯邦州的風力發電擴張設置目標，讓出更多空間給綠電發電裝置（如最遲2032年德國2%國土將被用於陸上風力發電），許可和建設程序將更加便捷。新法案也掃清了一些環保和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顧慮和阻礙。

德國不但在80年代就創造出“能源轉型（Energiewende）“這個概念，還從90年代起在聯邦層面開啓了政策實驗，推出可再生能源購電法，目的就是為了去除當時的康采恩壟斷以及對化石能源和核能的依賴，使電力市場去中心化。這個過程當然充滿挫折和反覆，轉型的輸家不會輕易放棄遊説努力。政府需要通過政策創新不斷為市場注入新的動能，比如施羅德紅綠聯盟在2000年通過可再生能源法案，默克爾政府在2014年對該法案進行修訂。雖然近些年有迴歸產業集中化的趨勢，但德國從未大幅脱離能源轉型的既定軌道，社會民眾對清潔能源的共識也在一步步夯實。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將太陽能真正推入主流的正是德國環境政治和中國製造實力的奇妙聯姻。從90年代開始，德國上網電價補貼政策要求公共事業部門以高價從發電商購買綠電，然後將成本分攤到電費中。這一政策提供的慷慨補貼加速了風能和太陽能的部署，也被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國效仿，創造出一個蓬勃的歐洲綠電市場。但政府的有心栽花卻沒有扶持出本土製造冠軍，反而無意中支持了中國數家太陽能電池板供應商，他們依靠低成本優勢攻佔全球市場。2013年，中國已超過德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太陽能電池板安裝市場。

截止2022年上半年，可再生能源大約為德國提供了一半電力。德國政府這一次規模更大的可再生能源擴張計劃將孕育出怎樣的能源版圖劇變，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