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461】日本明石沒有生育奇蹟，中國呢？_風聞

大家好，2022年7月22日星期五，歡迎收看第461期睡前消息，請靜靜介紹話題。

6月7日，日本明石市市長泉房穗到國會演講，介紹通過增加福利刺激生育率的實踐案例。之前已經有媒體報道，明石市的生育率連續9年增加，這在人口下降的日本就是希望，在人口即將下降的中國也是所有人都關注的寶貴經驗

泉房穗市長公開表達了對日本中央政府的不滿，他説：“所有這些政策都是日本首創，但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為這是全球標準，只有日本沒做到……日本（中央）政府不作為，沒辦法只能明石市自己來做了”。這在日本引發了媒體的全面叫好。

督工你怎麼看待日本明石市的生育政策？

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779565&s=fwzxhfbt

首先，所謂明石市扭轉了人口下降趨勢，是一個在傳播中被放大的謠言。根據明石市政府的官方資料，最近10年，明石市的出生率一直都是千分之九左右，沒有明顯上升。而從平成27年——也就是2015年開始，明石市的死亡率就穩定壓倒出生率，現在是千分之10左右。2021年，明石市出生人口2734人，死亡人口3057人，淨減少323，

死亡率高於出生率，還能夠連續9年人口增長，原因很簡單，是外來人口遷入。

去年本地人口減少323，外來淨遷入人口844人，所以總人口增加了521。

而且，就算不考慮人口是怎麼增加的，每年增加500多人都算成潛在勞動力，也不能緩解人口老齡化帶來的勞動力下降問題。

根據官方數據，目前明石市總人口30.5萬，14萬户，平均每户2.17人，明顯沒有繁衍性。

而明石市的刺激生育政策實行了接近十年，目前10歲以下兒童只有2.85萬，占人口比例不到10%，而65歲以上的人口超過了8萬，佔總人口比例超過四分之一。無論按什麼標準，明石市都進入了很難逆轉的超級老齡化階段。

再把視角稍微擴大一點。明石市位於兵庫縣，兵庫縣東面就是超級城市大阪。大阪都市圈還包括了京都和神户兩個區域核心。其中神户位於兵庫縣境內，距離大阪核心城區只有25公里。

從神户這個區域中心出發，沿着海岸線再往西20公里，就是總面積50平方公里的明石市。可以説明石市是日本第二大都市圈裏面存在感略差的外圍城區。如果換到中國，明石市的地位大致相當於長江三角洲的吳江區、海寧市；或者是珠江三角洲的增城區、鶴山市。

現在日本總人口下降，大阪都市圈也逐漸維持不住人口了。包括神户市在內的兵庫縣，人口頂峯在2007年，現在已經從559萬收縮到543萬。

和兵庫縣大多數地區比，明石市緊靠神户主城區，所以還能產生人口淨遷入，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口就來自兵庫縣的其他衰落地區。但從日本整體發展趨勢來看，淨遷入人口最多十年就會消失，到時候明石市也是個負增長地區。

如果明石市的人口增長僅僅是因為靠近神户大阪，為什麼日本其他郊區城鎮沒有被樹立為生育政策典型呢？

因為扣除了人口遷入之後，明石市的本地人口下降比較慢，所以遷入人口還能補上本地人口的減少，把總數拉回正增長。而大多數日本都市外圍的副中心就算吸引了農村人口，也補不上本地缺口，往往總人口還在下降。所以把“虧損”比較少的明石市襯托成優等生。

2021年，日本總人口超過1.2億，出生嬰兒81.1萬，出生率千分之6.6，死亡率大概是千分之11，明顯負增長。

明石市所在的兵庫縣2021年出生3.6萬人，死亡6.3萬，出生率為千分之6.5，和全國平均水平差不多。所以就算能分享神户、大阪的一些人口紅利，總人口還是下降。而明石市的出生率是千分之9，只比死亡率低了一個千分點。稍微來一點人口淨遷入，就能堵上缺口。所以明石市長有資格去國會傳授經驗。

作為類比，2021年中國大陸人口出生率只有千分之7.5，其中江蘇省出生率千分之5.7，而且出生率曲線還在繼續暴跌，沒有任何見底的意思。在這個背景下，如果哪個市長能通過福利政策，把本地人口出生率提到千分之10以上，我覺得他也有資格去全國人大演講，有資格讓全國的官員低頭學習怎麼花錢。

明石市具體有哪些政策能提高本地生育率呢？

明石市的地方福利，是在日本的全國性福利上疊加的。目前的日本，小孩出生後就有國家養育金，0至3歲，每個孩子每月1.5萬日元，3歲到小學畢業，每個孩子每月1萬日元。如果家庭的孩子大於等於三個，所有補貼再加一個檔次，可以領到初中畢業。而且從2019年開始，日本的公立幼兒園都已經完全免費。

在這些條件的基礎上，明石市政府規定，18歲之前，孩子完全不收醫療費，就算異地就醫也報銷。一歲之前，紙尿褲免費，而且直接送到家門口。中小學食堂不收錢，帶孩子去遊樂場不要錢，另外還提供沒有任何門檻的兒童撫養補貼。

一個地方如果有更高的福利，更多的工作機會，就會吸引更多的青壯年人口來定居，同時也在本地生孩子。比如説廣東省因為吸引了大量的藍領人口來打工，生育率就能勉強保持在千分之九左右，是全國唯一出生人口超過100萬的省份，但代價是其他地方的生育率下降更快，並不改變全國的人口格局。

而明石市的亮點在於，不僅通過福利吸引了人口遷入，還提高了本地人口的生育願望。讓生育率幾乎追上了死亡率，這才是30萬人口的明石市驚動中日兩個世界大國的原因。

在國會演講之後，日本其他地區會學習明石市的經驗嗎？

睡前消息節目特色，任何事情先問錢從哪裏來。明石市的市長通過福利提高生育率很好，但福利要花錢，這錢可不是市長在私人賬户上取出來的。

因為靠近大阪都市圈，明石市在七八十年代的經濟增長期建造了大量的現代化設施。90年代之後，經濟停滯，人口逐漸轉為收縮，很多現代化設施開始過剩，成了財政負擔，本地幾乎不搞新基建了。現在明石市的公共建築，三分之二是80年代以及之前建造的，只有10%是2000年之後建造。而中國長三角、珠三角的郊區城鎮，比例可能正好反過來。

為了避免破產，明石市削減了一部分公交路線，轉讓了圖書館、博物館等等公共設施，將下水道、道路維護的業務承包給了民營企業，不斷削減固定開支。

現代社會，最貴的成本是養人，進入21世紀人口衰退期之後，明石市開始對政府僱員下手。到2014年的時候，明石市政府的正規工作人員，比2002年減少了23%，支付的薪酬減少了17%。

在社會福利方面，明石市雖然對孩子很大方，但對應削減了很多成年人的補助和福利。所以政策的主要效果體現為本地生育率提高，而不是外來年輕人口遷入。

即便如此，明石市靠自己還是湊不出給孩子發福利的錢。2014年的時候，明石市的財政基金、減債基金等各方面政府儲備加起來，只剩下74億日元，只相當於1995年174億日元的零頭。真正出錢的人，其實還是日本中央政府。

2019年，明石市從日本政府拿了220億日元的補助，佔政府財政收入的20%，到了2020年，明石市從日本中央政府拿了590億日元補助，佔政府財政總收入的40%。

除此之外，明石市每年還要對外借債100億日元以上，佔市政府收入的10%左右。

中央補貼和債務快速上漲，這才是明石市福利的來源。而日本中央財政也是靠借債運行。去年日本的財政赤字率達到40%，不借債立刻停轉。2021財政年度結束的時候，日本的長期國家債務已經超過一千萬億日元，每年增長率超過10%。

這説明，日本政府和明石市政府都用透支未來的方式維持當下的福利。日本的主流社會把一部分收入儲蓄起來，買了將來兑現的債務，實際就是自己少消費，把一部分財富轉化為當前的福利。將來如果他們想兑現這些債券養老，結果或者是拿不到錢，或者只能拿到貶值的錢。

剛剛過去的6月份，日本央行買了15萬億的國債，相當於1100億美元，新增債務唯一的買家幾乎就是央行。完全超出常理的發債，終於打動了遲鈍的日本金融市場。6月15日，日本國債價格暴跌，收益率以熔斷速度上升。所有日本人都意識到，原來債務經濟不能無限擴張，而且很快就要觸碰到邊界了。這次金融事件對日本社會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安倍死於街頭。

所以，日本當下的最大問題，就是怎樣利用越來越少的債務空間，給未來留一點希望。明石市的福利一方面是債務快速上漲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的確讓本地生育率追到了死亡率的9成，讓日本社會看到了一線希望。畢竟攢錢和攢債券都毫無意義，只有下一代勞動力才能用財富兑現這些金融符號。所以市長的演講就算有誇大的地方，也同時震撼了中日兩國媒體。

中國人應該怎麼看待明石市的經驗呢？

455期節目的標題是《閬中核酸自費，“普通”中國城市沒錢了》。當時我説，獨山、鶴崗這些城市財政崩潰是小問題，只需要整頓局部秩序；閬中這種經濟發展條件在中上水平的城市財政沒錢了，是值得認真對待的致命問題，必須因此討論全國的發展策略。

日本的明石市也有類似的代表性，一般認為日本經濟資源集中在兩個或者三個大都市圈。但無論怎麼劃分，明石市都是第二大都市圈內部的沿海平原地區，這裏的問題，可以看做整個日本的典型問題。

如果把明石市和日本中央政府看做一個整體，可以説日本正在經歷痛苦的“寒冬”。在食物不夠的時候，上一代人要把積累的“脂肪”轉化成營養，給自己禦寒，也給下一代人提供成長所需的奶粉。無論是逐漸老化的公共建築，還是不斷增長的國債，都是脂肪層在快速消耗的標誌。

和日本相比，中國的優勢在於還處於高速增長階段，而且有希望重新啓動經濟增長，而且債務比例也沒有那麼高。而中國的劣勢在於，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比日本短，積累下來的脂肪層沒有日本那麼厚，一旦需要用債務財政來自救，試錯機會沒有日本那麼多，必須一次成功。

現在明石市寧可削減成年人、老年人的福利，也要給生育家庭發錢，發福利，勉勉強強把生育率提高到了千分之九，但還是低於千分之十的死亡率。而且，用最簡單的算術題來計算，日本人均預期壽命84.6歲，如果將來人口均勻分佈在各個年齡段，每年就要損失千分之11.8的人口。就算全日本都普及明石市的生育率，人口還是必然持續下降。

中國如果不想進入日本當前的困境，刺激生育的政策必須比日本更有效，比明石市更有效。具體來説，明石市目前只是把福利和錢發到家庭，大多數育兒的勞動還是要每個家庭自己做，比如説遊樂場的免費政策只對帶孩子的親子游生效。這並沒有明顯降低家庭照顧子女的時間。既壓制了婦女工作機會，也導致很多青壯年為了生活輕鬆，放棄生育。

所以，政府不僅要把福利和錢發到家庭，更要替家庭分擔照顧孩子的勞務，比如説去遊樂場玩這種事，親子游免費當然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應該有全天候的幼兒教師，專門陪着孩子玩。無論父母有沒有空，孩子都不缺集體遊戲的機會。這樣的社會，父母才能放心生孩子。

又比如説，應該建立從0歲開始的社區育兒所，按嬰兒數量配備護士和護工。父母只需要基於感情因素陪伴孩子，不需要承擔全額的照顧陪伴任務，這才能明顯減輕父母密集生育的心理壓力，讓年輕人在最佳年齡連續生育。國家不肯在懷孕期間照顧已經出生的孩子，就不要指望年輕人普遍生三胎。

社會化撫養的話題，這400多期節目，我起碼提到過50次，很多觀眾可能已經聽煩了。但是日本的危機，日本的案例擺在我們面前，已經向我們展示了政府借債刺激生育的極限效果，中國人不能假裝看不見。

日本公立學校的服務水平明顯高於中國，日本學生的集體活動經歷可能是中國中小學生的十倍，這意味着日本當代年輕人的社交能力明顯高於即將畢業的中國年輕人。中國學生未來組織家庭的能力、中國青壯年未來的生育願望，都會低於當前的日本。如果日本都不能通過生育補貼來解決家庭生育問題，中國人就更不要指望在家庭框架內解決生育問題。我們必須早點放棄對現有家庭撫養制的崇拜，認真地籌劃有限的財政空間，制定超越家庭的社會化撫養方案。否則我根本想不出理由説服中國下一代年輕人組建家庭，更想不出理由勸説大多數中國家庭生2個孩子。

另外，在查詢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和同事都發現，日本各級政府對轄區內的統計數據瞭如指掌，而且都以非常直觀的圖表向社會公佈。30萬人口的明石市，統計資料的全面性程度，不僅超出了中國任何一個縣區，甚至超出了我們的國家統計局網站。所以我們能快速瞭解明石市的財政狀況、公職人員僱傭情況，以及分項人口數據。

這些透明數據也許不能幫助日本解決生育率問題，但至少可以讓每個願意研究問題的人都接觸真相，而不是碰運氣，到工作人員忘記刪除的表格裏面找數據。只有正面面對問題，才可能解決問題。現在中國大多數地方政府對統計數據遮遮掩掩，並不耽誤他們同時泄露海量的隱私信息。中國在參考明石市的生育政策之前，最好先學習日本基層政府的統計經驗，在公開數據和保護隱私之間找到合理的定位。

接下來分享幾條簡訊。

新華社報道，7月19日，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出席世界經濟論壇全球企業家視頻特別對話會，會上對近期經濟做了表態，靜靜幫我讀一下：

宏觀政策既精準有力又合理適度，不會為了過高增長目標而出台超大規模刺激措施、超發貨幣、預支未來。要堅持實事求是、盡力而為，爭取全年經濟發展達到較好水平。

https://news.ifeng.com/c/8HntMMkE9wW

這段講話意味着暫時不會有2008年那種金融漫灌，房地產行業暫時不要指望大環境變化，必須努力自救。

就在上面那段講話的同一天，鄭州房管局和鄭州銀行吵起來了。對於爛尾樓的建設資金被挪用問題，鄭州銀行負責人説我是“聽招呼幹活”，而鄭州市房管局負責人對記者説，“銀行的説法與事實不符”，該局已經將該情況上報有關部門，並且會追究銀行責任。我們可以競猜一下，鍋最後要扣到誰的頭上。

https://www.21jingji.com/article/20220719/herald/c67b88de6d8f9232fd903ab00b9afc59.html

往前一天，7月18日人民網報道，銀保監會負責人也出來談河南經濟問題。説村鎮銀行的的後台數據被犯罪團伙隱瞞或刪改過，為確保信息真實性，所以墊付流程消耗了一些時間。在最近幾天開放墊付純粹是因為流程走到這裏了，和羣訪事件沒有任何關係。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8685287898546640

再往前一天，7月17日，紀委宣佈，2015年的銀保監會非法集資辦公室巡視員宋佔英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而宋佔英已經在2017年退休，這是退休5年之後被拉回來調查。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8606738073560924

另外，7月11日，貴州遵義市的政府融資平台遵義道橋建設公司進行了債務重組，簡單説就是換不起錢了，要求修改還款條件，以後慢慢還。

http://www.eeo.com.cn/2022/0711/543014.shtml

這次重組，基本條件是10年的債務改到20年，直接延期10年，利息從4-7%談到了3%，銀行的很多優質資產忽然就打折了。

眾所周知，在貴州省，遵義是貴陽之外財政狀況最好的地級市。而遵義道橋建設公司是遵義國資委100%持股的融資平台，總資產1700億。現在是作為貴州化解債務的試點來談判的，恐怕其他融資平台的債務還拿不到這麼好的重組條件。這就是我一直説的，西部交通建設應該停一停了，尤其要停下那些幹賠錢的運人高鐵，倒是可以加強一下運貨的載重鐵路。否則資產再多，最後也只能是越滾越大的債務黑洞。

這幾天，今年的高考錄取數據逐漸公佈，很多觀眾，尤其是河南的觀眾@我，希望我談談同濟大學，尤其是同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錄取分數在河南暴跌的問題。我已經把研究數據的任務交給了靜靜，希望未來幾期節目我能帶着靜靜的研究數據回答觀眾的疑問。

461期睡前消息到此結束，文字內容隨後會發在睡前消息編輯部公眾號，歡迎轉發，我們週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