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陽過”求職路:想聽一句“陽過的沒事”,真難_風聞
王恺雯-观察者网编辑-2022-07-22 16:51
“到手七八千的接受嗎?
“包吃包住一分錢不掏,兩個月轉正,交五險一金。”
“有學歷的話,我這邊也要文員。”
“陽過的收嗎?”
“陽過?那不行。”
一場疫情打亂了不少求職者的節奏,而陽性康復者求職受阻的遭遇,更是牽動人心。
在國務院和上海市接連發聲,明確要求不得歧視陽性康復者後,招工時的歧視現象是否依然存在?企業能否對求職者“一視同仁”?
7月19日,觀察者網小編以“陽性康復者”的身份,隨機走訪了上海浦東康橋的多家勞務公司。
在此過程中,觀察者網發現,明確表示確接受陽性康復者的企業屈指可數。更多的情況是,企業不會在招聘信息中寫明“不要陽過的”,但在實際操作中,有感染經歷的求職者會遭遇重重阻礙。
政府三令五申下,為何仍有企業拒絕陽性康復者?一名中介坦言:“廠裏也有顧慮,一個人復陽,可能一個車間都要停工,矛盾得很。”
另一方面,求職者很難隱藏陽性經歷。據中介介紹,企業可以通過翻查核酸記錄或“解除隔離醫學證明”查到有關信息。此外,近期感染過的求職者,無法使用核酸碼參加社區篩查,要使用“隨申碼”單人單管檢測,因此很容易“暴露”自己。
觀察者網注意到,7月21日起,“隨申辦”已無法顯示三個月的核酸結果,只能查到近半個月的信息。不過,有陽性康復者透露,“解除隔離醫學證明”仍會顯示。

康新公路上的勞務公司
“我們能送你進去,但廠裏也會查”
浦東新區的秀沿路、康新公路一帶,聚集着數十家大大小小的勞務公司,每一家門口都貼滿招工信息,時不時有求職者上前查看詢問。不遠處,就是擁有數萬名員工的大廠昌碩科技。
在秀沿路某家勞務公司門口,一名正在招攬求職者的員工得知小編是“陽性康復者”後,便直接回複道:“那不能安排”。
我們隨後走進店內,進一步向中介求證。

秀沿路某勞務公司
店員通過微信發來一份7月19日當天的面試信息,上面羅列着近60家企業。這些企業都會要求提供48小時/72小時核酸檢測報告,以及接種疫苗。部分則對行程軌跡有要求,明確不接受“高風險區域人員”或行程碼不帶*號。
只有個別企業寫明“進過方艙陽轉陰暫時不接收”、“無感染經歷”或“陽過的一律不接收”。


7月19日,中介發來的面試信息上,仍有個別公司寫明“不要陽過的”
小編詢問其他未標註的企業是否接收陽過的求職者,這名中介表示:“廠跟廠不一樣,有的廠接收,有的廠不收。達豐、昌碩都可以。”
當被追問是否只有上述兩家企業接收陽性康復者時,店員稱:“有的廠是招滿了、招夠了。我們做招聘的,哪個(廠)都能把你們送進去,但是到了廠區,人家會檢查這一項(是否陽過)。”
小編隨後走進川周公路上的一家勞務公司,中介也明確表示:“這個(陽過的)現在工廠是不要的,保安也不要。”

川周公路上某家勞務公司門口的招工信息
他進一步解釋:“我們給企業送人的時候大概出現這種情況,企業發招聘廣告的時候不能發(不收陽性康復者信息),但是人送過去了基本上他也不要,你面試通不過。”
“因為國家強制要求(不能歧視陽性),人家就不説你是因為陽性的原因(不通過),説其他原因。”這名中介表示。
在康新公路,觀察者網隨機添加了一名勞務中介的微信,發現7月12日之後,其在朋友圈發佈的招聘信息,就不再含有“陽過不要”之類的措詞。

在閒聊過程中,這名中介一邊瞭解小編的需求,一邊熟練地介紹起工作:
“到手七八千的接受嗎?做汽車頭枕的,上班時間點對點(即12小時)。”
“包吃包住一分錢不掏,兩個月轉正,交五險一金。”
“有學歷的話,我這邊也要文員。只要有學歷,其他都不是問題。”
然而,當小編自曝是“陽性康復者”時,對方先是一愣,“陽過?”,隨後果斷表示:“陽過那不行。工廠都不行,他會查你的陽性記錄。”
小編追問近期各工廠對陽性康復者的要求是否會放鬆,這名中介表示:“我這邊主要是汽配廠,他對這個東西比較嚴格。”

康新公路邊的招工信息
在川周公路,一家勞務公司門口的黑板上列着幾家知名快遞公司的招工信息,有日結、也有長期工。觀察者網進店詢問有關工作,中介直言:“感染過的不行,感染過的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昌碩,一個是達豐。
“要是不想去這兩個廠呢?”
“那隻能回家了。現在只有這兩個廠能接收。其他廠你們去了也要回來。”中介表示,“你們可以加我微信,一般我們不會發不要陽過的,但是廠裏會跟我們説,陽性(過)的不要招過去。”
被問及“陽過的來找工作的多嗎?”這名中介表示:“很多。”他透露,有些人會以“兼職”形式進入快遞公司,“送個一兩天,他也是以別人的名義進去的,但這個查出來了就非常麻煩。”
不過,在和另一名勞務中介的閒聊中,對方表示,前來求職的陽性康復者並不多,“因為很多招聘信息上面寫着陽過的暫時不面試,所以他們就不用特地再跑來。”
在康新公路的某家勞務公司,小編對一條“政府保安”的工作產生興趣,在得知這一崗位是招“輔警”後,遂諮詢這一崗位是否有什麼要求。
對方先是笑着表示:“這是我們公司直接的單,要求我們説有就有,説沒有就沒有。”

某家勞務公司的招工信息
當小編表示自己“曾在5月份陽過”時,這名中介遲疑了一會,撥通了一個電話,向電話那頭的人問道:“他那個5月份陽過的話,搞不搞的進去啊?”
幾秒種後,中介掛斷電話,略帶歉意地表示:“陽過的他們不要。”
小編指着牆上的其他工作問道:“這些收陽過的嗎?”對方回答:“那要看具體情況,很多(公司)陽過的確實不要。”
不過這名中介透露,也有陽性康復者成功找到工作,“有些廠今天招(陽過的),但明天不一定招。所以我不能確切跟你講哪個單位一定會接受陽過的,只能説我通過我的關係,會專門找這一類型的,然後把這一類型的發給你,你願意去的那你就去。”
“一些廠子怕復陽,其實沒事”
在和多名勞務中介的對話中,可以明顯感受到,多數企業雖然不會在招聘信息上標註“陽過的不要”,但有陽性經歷的求職者即使過了中介這關,也很可能過不了企業那關。
不過,也有個別企業明確給出了“接收陽性康復者”的信息。例如,不少中介都提到的昌碩、達豐兩家電子大廠。
觀察者網隨後前往昌碩科技(上海)有限公司的企業直招處,那裏貼着醒目的大字——昌碩新冠疫苗接種點。陸陸續續有求職者走進,裏面有數十人正用手機進行入職考試。

昌碩(上海)工廠直招點
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我們這裏招的都是流水線操作工,如果你有學歷的話,也可以去招聘網站上投簡歷”,“陽沒陽過,這個是沒有關係的”。
昌碩工廠門口,一名身着保安制服的員工正在招聘保安,看見小編上前詢問,熱情建議應聘保安崗位:“我們賺的比(流水線)員工多,收入穩定,不分淡季旺季。”
當被問到是否接受陽性康復者時,對方回答:“陽過的沒事”,“一些廠子怕復陽,其實沒事。你要怕你就別幹了。”

昌碩(上海)工廠
在川周公路上的一家外賣平台直招網點,一名工作人員對小編表示,求職者無論之前是否陽過,“他只要現在轉陰了,就沒問題。我們沒有陽性歧視。”
該外賣平台在秀沿路的另一個直招點內,工作人員同樣給出了肯定的答覆,並表示:“健康證沒問題、辦得出來就行,陽過沒陽過不影響辦健康證。”
除了“是否陽過”的問題,各勞務中介和企業對求職者是否打過疫苗也有不同標準。招募昌碩保安的員工就稱:“沒打疫苗怎麼行呢?現在不打疫苗。哪個公司都不敢要你。”
不過,川周公路的一名中介卻表示:“一針沒打的話,你只要有48小時核酸證明就行。”
當被問及如果因“身體原因”無法打疫苗,社區和醫院也開了證明,是否可以豁免疫苗,有中介表示:“疫苗必須要打兩針,接種記錄廠裏都要查,有些還要求打三針。”
也有中介表示:“可以幫你問問”,“保安公司都不敢給你接,但是説如果真的過敏,還是不要打。”該中介還建議,如果有單位不要沒打過疫苗的,可以嘗試打12345投訴。
而那名錶示“沒有陽性歧視”的外賣平台直招點員工則稱,有醫院開的證明“也沒辦法”,“(招聘)前期的話只要匹配核酸、抗原,但後期就要在隨申碼裏匹配疫苗了。”
“陽過的,很好查”
企業如何知道求職者近期是否陽性過?在此前媒體的報道中,曾有中介表示,“招工單位刷一下就知道是不是曾經陽性,通過身份證可以看得出來。”
亦有遭遇歧視的求職者表示,企業可以通過翻查核酸記錄查詢陽性情況。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隨申辦”會顯示近三個月的核酸檢測情況,但自7月21日起,就僅可查詢到半個月內的核酸記錄。
據觀察者網瞭解,目前,吉林、陝西、浙江健康碼分別顯示最近7天、14天及最近6次核酸檢測結果。

在川周公路,當被問及如何查詢是否“陽過”時,一名勞務中介笑着説:“怎麼查?很好查。在你的‘隨申辦’裏,搜索‘解除隔離醫學證明’。”
“你用支付寶一搜就知道了,沒有陽過就會出來這種情況。”中介一邊説一邊用手機演示,沒有陽過的屏幕上會顯示“抱歉,暫未獲取到您的解除隔離醫學證明信息”,“陽過的就會出來這個東西(解除隔離醫學證明)。”

上海市衞健委5月曾表示,出院、出艙人員的電子版《解除隔離醫學證明》,可以在“隨申辦”移動端搜索“解除隔離醫學證明”申領查看。
小編7月20日致電12345,詢問如果陽性康復已經超過三個月,“解除隔離醫學證明”是否依然可以查到,客服表示:“隔離證明的話一般都在的,因為他確實有這個情況。”
不過,即使企業不翻查求職者的手機,感染過新冠的求職者也有可能在企業測核酸的時候“暴露”自己。
一名陽性康復者20日對觀察者網小編表示,陽性康復者的核酸檢測和一般人員有所不同,後者可以通過掃描核酸碼登記檢測,而陽性康復者的核酸碼掃出來會顯示“特殊保障人員”,只能通過掃描隨申碼、單人單管進行核酸檢測。
上海市衞健委5月24日曾表示,出院出艙人員居家健康監測後3個月內,不納入社區篩查。但上述陽性康復者透露,其鄰居康復已滿三個月,目前其核酸碼上“特殊保障”的標記仍未消失。
一名社區志願者對觀察者網表示,他們小區“6月以來就沒有單人單管過”,陽性康復者在掃核酸碼時仍會顯示“特殊保障”,但不用再“單人單管”。
觀察者網向12345客服詢問,陽性康復者是否在3個月後就可以正常參與社區大篩,客服表示,“新的政策還沒有統一説法,但當時確實有3個月這個時間點。”
“肯定會有政策的,不可能都不管了”
7月11日,上海曾回應“康復陽性感染者求職被歧視”一事,強調一視同仁地對待新冠陽性康復者,不得歧視。
7月13日,國務院常務會議強調,對此類歧視現象發現一起嚴肅處理一起。
最高法院、人社部等部門也出台過專門的規定,明確用人單位不能僅以勞動者是新冠肺炎確診患者、疑似新冠肺炎患者、無症狀感染者、被依法隔離人員,或者勞動者來自疫情相對嚴重的地區為由解除勞動關係。
當被問及政府再三要求不得歧視陽性康復者,一名中介對觀察者網坦言:“廠裏有他們的顧慮嘛。你有一個人復陽了,可能一個車間都要停工了。矛盾得很,沒有辦法。”

秀沿路邊的租房信息
事實上,近期多名醫學專家均表示,復陽患者體內的病毒一般來説是“死病毒”,實際上已經沒有毒力,基本不具備感染性。
上海遠業律師事務所劉恕律師7月21日對觀察者網小編表示,拒絕陽性康復者的求職請求,與拒絕錄用女性求職者或是特定地域求職者一樣,屬於就業歧視行為,可能涉及違反《民法典》、《就業促進法》、《傳染病防治法》等多部法律中的相關規定。
那麼,用人單位是否有權查看求職者的陽性/強制隔離記錄,或要求求職者必須提供相應記錄?
劉恕律師表示,求職者是否得曾經感染新冠、是否收到強制隔離措施、以及否進過方艙等信息,一般認為是與履行勞動合同無關的信息,用人單位無權強制要求勞動者提供。
此外,求職者是否曾經感染新冠、是否收到強制隔離措施、以及否進過方艙等信息可以認為屬於《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8條的規定的“醫療健康”類敏感個人信息,用人單位只有在具有特定的目的和充分的必要性的情況下,這種蒐集個人信息的行為才具有合理性與合法性。
劉恕律師表示,政策規定只是一方面,對於廣大的勞動者來説,在國家禁止在就業上歧視陽性康復者的大方向下,有關部門能夠落實好勞動保障監察等已有的措施,為就業歧視行為提供更加通常便利的投訴與溝通渠道,對發生相關就業歧視行為的單位進行更加嚴肅的處理,可能對於避免對陽性康復者的就業歧視會有更加顯著的效果。
在探訪過程中,觀察者網發現,中介們並不會因“陽性康復者”的身份將求職者拒之門外,而是要求留下聯繫方式,等待合適的機會。
“先加個微信吧。”一名中介説,“後期肯定會有政策的,不可能這些人都不管了。”
(周弋博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