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弄不懂,活能成什麼樣?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2-07-22 08:18
**《人生大事》**昨天的次週一票房還不錯,説明它內部的情感力量奏效了,算得上在為華語電影救市。
一開始,我對《人生大事》有顧慮,當前大家都在透支對未來的焦慮,自己的人生大事都沒穩住,會有心思去看電影院裏的《人生大事》?
簡單説,它和當下中國人的困境有具體的關聯嗎?
其實這個世紀初,也有一位導演總拿葬禮與死亡説事。就是馮小剛。
《人生大事》裏面有一個情節,一個獨守老人,想給自己辦一場造價30萬的帝王葬禮,這故事素材雖然來自導演採風時的聽聞,是真事,但它呈現起來就有那麼點《大腕》《非誠勿擾2》的意思。因為那是一個屬於2019年之前的論點,是國人還在上升時代的荒誕。
當然了,馮小剛拍“死”,並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身旁的老哥王朔怕死,王朔怕死這件事,其實一直延續到了半年前的電影《不老奇事》。
王朔在2000年左右的時候,好友,哥哥,父親,接連五人在同一時期死亡,把王朔整懵圈了,有時候還夢見自己成了上帝,醒來趕緊抱着《金剛經》《壇經》解憂。
他找到的基本疏解辦法就是——人最後都要化為能量,都要回到宇宙中去。
《人生大事》最終也有一個形而上的情感,就是人死昇天變星辰。按照王朔在佛學和相對論上的研究,這不全是童話,並且還跟科學沾邊。
但這部電影不是科教片,它要講現實情緒,要把老爺子的骨灰一炮放上天,一場“去年煙火特別多”,就很像那年春節的失落的煙火。

其實從疫情元年開始,除了那幾部按部就班的主旋律電影,我們根本就沒有從電影院裏獲得過關於人生大事的信息。
最近甯浩和他的眾徒弟做了一套關於未來(起碼四五十年吧)的短片集,其中有位武漢導演,叫吳辰珵,她在自己的故事裏,特意拍了不到一分鐘的疫情元年元時刻景象,恐懼,慌亂,暗藏着無數個非常死亡,這是她無法繞過的記憶,這是我們能在公眾平台上看到的,唯一不在主旋律框架裏的人生大事。
所以,大家明白嗎,想把人生大事變成《人生大事》,在我們這個階段,是電影作者的頂級難度的人生大事。
由此,《人生大事》的故事最適合選在武漢,不僅僅因為朱一龍是武漢人,有助於演員表演時消化情境,也不僅僅是主創們堅持的,要找一個煙火氣的地方,並在結局中放煙火。
最核心在於,那裏是武漢啊!
武漢人的PTSD是不可能在兩年半里就治癒的,那是我們現在全中國人的“人生大事”的起點,是當前一切次生煩惱的元點,是逝去的與健在的之間的臨界點。
韓延跟我説,在片場,他總是會想起趙英俊。
所以《人生大事》和當下的關聯就是**——**借這部電影,和這兩年半來突然離開,卻沒有來得及好好做個告別的人們,説一聲再見。
電影內外,要和別人説再見的是兩個孩子,一個是睡棺材的男孩,一個是扎骨朵的女孩。

01
睡棺材的男孩
棺材是什麼氣味的你知道嗎?
是清香中帶着一點點苦,苦沒有侵犯感,還很好聞。聞着聞着,你就會有點上頭,打瞌睡。
這是導演劉江江在幼年時代的嗅覺記憶,他就是這個男孩,常在大中午的時候,跑進院子,爬入松木、柏木,或者魚柳、桑槐製成的棺材裏,把棺材裏剛採摘的鮮花埋在身上,半露不露個小腦袋。
中午的太陽你想想那得多厚實啊,蓋着他舒舒服服地做個白日夢。
到處找不到孫子的爺爺,必是急炸了,順着氣息找到了淘氣的孫子,把他從大號鮮花箱子裏撈出來,順其自然地一頓打罵。
躺棺材,這是活人的大忌,林正英的港片也都這麼拍的。但劉江江打破了教條,他活得好好的,還健康地長大了,做起了新聞工作者,過了幾年還轉行,當上了導演,拍了部《人生大事》。

導演劉江江
劉江江與電影相遇,也是殯葬業給他開的竅。
他出生在華北石家莊郊縣的老木匠家裏,村裏人要是想找人操辦喪事、做棺材,多半就找到了劉江江的爺爺和大爺。
所以他從小就跟着爺爺穿梭在各村各路的葬禮上,這段生長背景就放進了《人生大事》裏朱一龍扮演的莫三妹身上。
在小江江眼裏,葬禮不但不恐懼,反而還很浪漫呢。
紙糊的小人、小房、小馬,燒過去,就是捎過去,有情感溝通的行為都是活體,你就不會覺得那一邊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
葬禮上還有各種唱戲的,民俗表演,甚至,還放起了露天電影,按他成年後的總結,你的文藝啓蒙要是《霸王別姬》,那辦喪事就是自己的文藝啓蒙。
蠻異類的,“死”原本是黑白色的,但在他眼裏是五顏六色的。
大學畢業後,劉江江進入電視台,做起欄目劇,寫過一些殯葬題材的故事,就因他對兒時的“死亡浪漫”耿耿於懷。
2018年那會兒,他去白洋淀採風,收集到很多真事,説有年夏天,一個孩子掉進河裏,來了三撥人都沒有把那個孩子撈上來,最後是一個撈屍隊的大哥下水,才把那個孩子的屍體撈上來。
劉江江把這個故事昇華了一下,改成了做殯葬行業的老爺子去撈屍,怎麼也撈不上來,結果他的二兒子下水,真把人帶上來了,但二兒子自己最後卻用盡了力氣,沉了下去。於是,三兒子像是一個附屬品,揹負着老爺子對二兒子的思念來到這世上。

導演劉江江在片場
其實在劇本里,莫三妹原本叫莫三鼻,寓意很簡單,你要像愛護一個呼吸系統的第一道器官那樣,去愛這個孩子。
後來為了增強一些戲劇性,“鼻”改成“妹”,男生女名,也是一種祈禱。
這都説明,老爺子的祝福是給三兒子本人的,和二兒子無關。
導演塑造《人生大事》的男主角莫三妹,一上來就帶着蓬勃的寫實慾望,粗顆粒,糙實,身材精瘦,但總是會和他所處的空間有碰撞,有被擠壓之後的某種不規則的形狀。朱一龍擼擼寸頭,弓着背,歪斜個腦袋,老子來老子去,這種身體物理定性都乾淨利落地實現並維持住了。
劉江江總是説,人生中有兩個無法親自把控的難堪,一個發生在出生的時候,一個發生在死亡的時候。
你不但要和陌生人赤裸相見,你可能還會暴露自己的污穢,比方説不正常的血肉,比方説屎尿。入殮師善於將它們藏住,電影裏莫三妹處理過尿,也打理過屎,還糾正過模糊的血肉,這些都是可以增長正向人格的情節。
但因為生與死這兩個時刻都比較短暫,所以我們總記住那些次等的難堪,誤以為面子啊錢財啊婚姻啊才是人生大事。剛出獄的莫三妹就是這樣,他沒啥壞點子,甚至躺平,零追求,但我們就會覺得這個人已經爛泥到底了,好像和自己在這半年裏的某一階段差不多。
“見義勇為泥羅漢,逢陣必輸紙將軍”,其實這才是劉江江給莫三妹的定位,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也有最周正的價值觀,但這價值觀隨着當前世界的流淌與變異,越來越沉,越來越重,被壓在五指山下,舉不動了。
不成想,激活這個躺棺材裏睡覺的大男孩,是另一個暴怒女孩。
02
扎骨朵的女孩
話説回來,真正促使劉江江動心拍這部《人生大事》,是一幅圖景。
在2019年3月,正常年代的最後一個春天,某個傍晚,他剛從電視台下班,看到大樓旁的壽衣店,如往常一樣,門口停着一輛運貨車,在搬運骨灰盒和大花圈。
按道理,看了十幾二十年的喪事,開了那麼久喪禮文藝的竅,這種城市環境裏,還有什麼新鮮的視點呢?
就是一個小女孩,透過店裏的窗户,你能看到她在那裏安靜地寫作業。
劉江江就怔住了。
這畫面就像風暴中被陽光呵護的一座小島,她被世俗的生生死死的聲響掩蓋了起來,但她確實存在。
這個小女孩,就逐漸演變成了電影裏的小哪吒武小文。
和現實裏那道光不同的是,小文是憤怒的。
怒從何來?就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外婆躺着好好的,就要被陌生人帶走。

我們姑且拋棄小文的學齡前兒童這個身份,就把她當成一個純個體,換位想一下,這裏的矛盾是什麼?
是不是個體與龐大的教條機制的衝撞呢,即便它的設定非常簡易。
説白了,咱們這兩年半的生與死的困境,有一大部分是人為的蝴蝶效應,是非自然的悲劇。它被動地逼迫你產生不解,從而使你警惕起來,憤恨起來,去對抗這種未知的恐慌與信息量不對等造成的不公。
對於善良的人來説,產生這種爭鋒相對的立場,是正常人的本能,但真按照那樣去拍,那這部電影就會不可控,很難問世。
所以《人生大事》裏有憤怒,但只允許交給這個孩子,並夾雜着神話人物的特徵。
一個扎着兩個骨朵,身上的衣服沒有一件是自己的,全是七拼八湊縫出來的,手持廢棄拖把改造的紅纓槍……一出場,我身旁就有觀眾説,像個哪吒啊。
劉江江也給了小文一句話定性——“有情有義,無法無天”。
這情義,肯定都來自她去世的外婆,我們雖然看不到這個角色的形態,但是能從外婆留給小文的各種“遺言”,重塑外婆的模樣。
因為那些“遺言”組合在一起,是一整套“5歲兒童生存守則”。
鼻下長嘴,不懂要問;飯不好吃,吃飽即可;別人打你,你就打他;受傷流血,唾沫消炎……守則教會了小文要做有韌勁並任性着的孩子,她憤怒,就是因為你們都沒有真實地告訴她,她的愛被剝奪的原因,如果她的愛和求生欲是等價的,那你就是剝奪了她的人生。
剝奪了我們的人生大事,那肯定是要無法無天的。
《人生大事》在戲劇的娛樂性上,最有趣的看點就是海報上這對人物關係。
莫三妹是被沙發五指山壓在生活之下的孫悟空,他和哪吒哪來那麼多深仇大恨,他們根本就是同道中人,不過是在最開始懟了一杆子。
小文在骨灰盒上畫畫,找到報價最高的老大爺出錢賞飯,三妹為了還願,跨階層,請動神將天兵,修復了小文外婆留在智能手錶裏的語音。
你只要留意,兩個演員的視線,他們漸漸從怒目硬剛,一仰一俯,到最後柔軟下來,仰俯逆轉。
就《人生大事》的觀點,要修復人生大事靠什麼啊,唯有底層互助。未來靠什麼抵擋,唯有我們的互助。

故事在尾聲做了一個戲劇回扣,開場武小文追莫三妹的車,那是追這個世界的一種真相,最後莫三妹追武小文的車,追的製造這種真相的悔恨。
也許這場戲,做得順拐了一點,也沒有超出劇情片的想象,但從結構上的對稱,它所處的位置也沒錯。
憤怒也便平息了。
你現在還能回憶起,小時候是誰和你説,人死了就變成天上的星星。
回憶不起來了。
但是我們大致都認同,和“吃魚仔不會數數”“吃耳屎會變啞巴”相比,變星星這句話是最温柔的。
在很多經典故事裏,哪一個人氣角色的死亡不是化作星塵呢。
《星戰》,絕地大師有死亡嗎?歐比旺和盧克只是消失了。
《高達》,新人類有死亡嗎?阿姆羅和夏亞只是在機甲的駕駛艙裏消失了。
《西遊記》對中國人影響大不大,你看看有多少神仙妖怪跟你玩死亡消失。
未來,如果我們不想靠這種玄學去抵擋死亡的恐怖,我們就得參考《人生大事》,從現在開始,跨過血緣的間距,健全的人與健全的人都組建在一起。
不然,今後的每年,每季,每月,每週,每日,每時,每分,每秒,每毫,每微,每納,每皮……都將成為每個人的人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