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山村狐妻》:今年最生猛的現實主義表達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2-07-22 08:14
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2020疫情元年的時候,行業裏很多人都看好網絡電影,環境使然,網大的王朝將頃刻到來。
但疫情反覆持續了三年,尤其在今年的政策上空前收緊,老百姓生活體態產生巨大變量,娛樂觀逆轉,這讓網絡電影並沒有比院線電影過得更輕鬆——破2000萬不易,破3000萬那就更費勁了。
就在網大受眾開始反水,票房舉步維艱的時候,有些導演的作品,反而在豆瓣評分上找到慰藉。
劉軒狄就是其中一位,他的新作**《山村狐妻》**,馬上就要邁過2000萬的關口,但這片名聽上去,就有點不敢在豆瓣建詞條的感覺。可恰恰是進入豆瓣的評論體系後,導演找到了成就感。
和劉軒狄的上一部同題材電影《興安嶺獵人傳説》正相反,《山村狐妻》的豆瓣評分從開局的6.2升至6.5,成為他自2016年開啓導演生涯後的最高分。

《山村狐妻》沒有被評論排擠,有可能因為兩個連導演自身都沒意識到的創作本能。
一是為了涵蓋並強化更多的區別以往網大鬼片的套路,提升娛樂性,《山村狐妻》“被迫”使用了迷影基本功——羅生門敍事。
在四個角色敍述的四個故事裏,導演分別套用了亞洲地區當下的主流驅魔類型片,十幾年來大陸最慣用的盜墓主題電影,網大爆款起源“一眉道人”港式動作片,以及最有可能接近電影審美的現實主義犯罪片這四個品類。
僅是這一點,《山村狐妻》就有點想把網大受眾空間逼迫到極限的意思。
而第二個創作本能,就是它不自覺地產生了大銀幕上一時無法傾訴的現實批判力。《山村狐妻》這個故事,其實是一個惡人叢生,善人離場,上層貪腐無能,底層劣根盡顯,邪惡屢屢壓制正義,最終同歸於盡,以至於不得不搬出一個温暖的平行宇宙來“救場”的灰暗羣像格局。
它在第十分鐘才出了片名,網大慣客哪經歷過這個?而這,簡直不要太適合上豆瓣討論了。
東北人劉軒狄性格憨實,工作上奉行實幹,對於他自己,一切動力都源自“好這口”“很有樂趣”,甚至從他直白的話語裏,你能感受到他沒有對媒體產生相對應的並行的輸出。

導演劉軒狄
簡單來説,劉軒狄是一個練出來的導演。練到這部《山村狐妻》時,他不知不覺的接近為一位作者。
“其實我本身很喜歡寫實的片子,類似《暴裂無聲》,因為它的一切一切都很自然,都很平靜。”
**第一導演(ID:diyidy)**特此採訪了感覺不出情緒有任何起伏的劉軒狄,聊了聊《山村狐妻》的創作思路。
他認定,導演是他今後唯一願意走下去的路。

01
羅生門內
“這跟網絡電影的節奏很不一樣”
2021年春,**《興安嶺獵人傳説》**收穫4400萬票房,開闢了一個新領地——東北深山玄幻老故事。
它在網上的評論雖沒到出類拔萃的程度,但也不再受到那麼多院線電影原教旨主義者的排斥,甚至有朋友説,這是他第一部“我竟然看完了”的網絡電影。

想再整個完全不一樣的,2021年夏,劉軒狄開拍《山村狐妻》。
“因為一直在做不管敍事還是結構都非常相似的片子,後來還是覺得要創新,要在我們擅長的領域的基礎上去嘗試做一些強化,也是從《興安嶺獵人傳説》開始,我就想變一個思路,能不能讓這個題材更充實。”
想充實這個題材,光劉軒狄一個人是不行的,他還需要他的老搭檔、編劇崔走召的核心創意。
“‘羅生門敍事’就是老崔的想法,然後我們再一起聊,我們倆碰劇本的方式,都是我們先聊,聊的過程中,腦子裏有了這個概念,等他寫完以後,我們再去碰,這樣就很快。”
從2016年劉軒狄第一次當導演的時候,就開始和崔走召合作,而當時崔走召也是第一次做編劇,他們拍了一部**《鬼話怪談·祥雲寺》**。按劉軒狄的話説,那部戲拍得不好也不壞,但兩個人發現了彼此的共通興奮點,就這麼一路走到《山村狐妻》。

左一:導演劉軒狄,左二:編劇崔走召
《山村狐妻》和《興安嶺獵人傳説》要講的故事不同:《興安嶺獵人傳説》講述的是一個有關人與自然、森林與獵人的故事,獵人是主視角;但《山村狐妻》是四個重要講述者,用四個不同的視角,帶出了全片將近十個主要人物的故事,它是一個惡警包庇惡人的過程中,給這麼多角色不斷做反轉的故事。
這種敍述口徑會導致一個難題,就是它符合一部電影的追求,但作為一部有“創作戒律”的網大,信息量嚴重超載了。
“其實故事主線變化挺大的,之前也在想,我是不是要再去閃回交代一下犯人李半天之前和警察的更多的關係,後來覺得,電影裏每個人物和他們講的故事都是最終故事當中很重要的一環,主要還是服務構建反轉的那個信息鋪設,狐狸有五張皮,這就是五個角色的面孔,如果鋪的太多的話,我真的怕看了有點亂。”

《山村狐妻》的開場是大雨下 的一間破廟,大水封了路,戲班、乞丐、單親媽媽、打更人、賣藥人、民國警察還有江湖重犯,各路人等聚集在這裏,開始講起喇叭溝的陳年舊事。這羣人裏有一位戲班的角兒,因為人物眾多,他甚至都沒有被容納到羅生門的故事裏。

“不然真的太‘娓娓道來’了,我們也要遵循網絡電影的觀眾最直觀的需求,鋪得太多,大家會沒有耐心看下去,你要看完這個片子,就知道它已經跟網絡電影的節奏不太一樣了。”
非常不一樣,從沒有一部主流商業網大,會等到第十分鐘才把片名打出來,它都不在試看的那6分鐘裏,其實劉軒狄自己也很擔憂。
在片場,有創作慾望的導演一定是貪婪的,哪怕大結局反轉時,人物臉上新增的疤痕要做成什麼樣,都會讓主控者很糾結。
“你説最後張元(核心反轉角色,結局突然“復活”)的疤得摔成什麼樣?要是拍電視劇,是不是就是一個從面額連着鼻子的地方來道橫口,可我覺得不夠,但要是弄誇張了,那他當年為什麼沒直接從懸崖上摔死?反正做電影就這麼一個小的細節你都會很糾結。”

好在崔走召時刻給他提醒,讓他不要再加細節了,故事已經夠猛了。
崔走召雖然比劉軒狄小四歲,但在聊起他擅長的故事的領域時,反而比劉軒狄更老氣,更像一個長者。
劉軒狄經常説老崔,腦子裏的東西都是飛起來的,有時候老崔的劇本真不太適合網絡,就因為兩個人都想突圍,才有了這個聽上去像個愛情片的“命題作業”。
“老崔挺有意思的,突然半夜想到什麼(創意)點,就跟我説這個點怎麼怎麼樣,然後説我要去備案了,我説那你去吧。我倆弄劇本,就是吃飯、喝酒、聊天,就差沒住一起了。”
劉軒狄坦言,跟以前比,這次劇本寫得特別快,但老崔想的週期比較長,從去年四五月份的時候就開始琢磨,真正動筆寫,也就十天。
基於這種默契,再加上網絡電影頭部公司奇樹有魚對創新題材內容的放閘,奇樹有魚和平治影視作為合作伙伴給予的信任,《山村狐妻》才有了即便信息吞吐量是普通網大的三倍,但也保證能在10天內寫完劇本,22天內完成拍攝的效率。
當然了,《山村狐妻》重在講故事,它沒有那麼多的打鬥和特效量,一切求精,點到為止,專注在這個故事上。
而這個故事,其實有一個絕狠的現實主義表達。

02
悲愴之外
最後如果不用平行世界致敬一下《功夫》,這個世界就太壓抑了
《山村狐妻》和《興安嶺獵人傳説》在娛樂性上的相似點,就是它們有很多大銀幕上無法展現的超現實軼事。
電影第一場戲,就是瞎眼説書人講述的第一個故事,一樁奇聞怪談,戲班開台前的一場小型祭祀儀式,儀式出了差錯,鬧出了妖魔。

劉軒狄自己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從小他就聽長輩説起很多怪談、民俗的故事,在他的眼裏,東北老人很信這些東西,當然不否認它確實是迷信。
“我自己是不信的,只是陪人去算過命,看過某種類似的儀式,就覺得它挺有意思,挺感興趣。”
去年劉軒狄和天下霸唱合作了**《河神·詭水怪談》**,他承認,像天下霸唱這樣的前輩,才是當前玄幻題材的啓蒙,他對於奇觀場景的構建,給了劉軒狄很多啓發。
但有一件事,是再多的玄幻元素,也沒有明確觸碰的表達深度。
現實主義。
“其實我自己本身很喜歡寫實的片子,類似《暴裂無聲》,我喜歡的是那種表演方式跟故事的深度,一切一切都很自然,都很平靜。”
在頭部網大導演裏,林珍釗的聖經是周星馳,項氏兄弟的潛藏的文藝心是侯孝賢,但劉軒狄説自己看忻鈺坤的時候,這便有了很多期待。
《山村狐妻》對於網絡電影最破格的是,它的世界觀裏,鮮有善人,充滿了對人性的懷疑,隨處可見的,是人的墮落與內部的互害。

在第二個盜墓故事裏,主人公被刻畫成《活着》裏的“富貴”的某種雛形,但故事的走向並不是那種餘華對生命力圖騰的仰望,而是帶有對慾望諷刺感的絕望,人類根本就是沒有希望的物種,所以才被狐妖趁虛而入,報復到底。
而到了第三個故事,犯人李半天講述了一個他編造的師徒二人鬥狐妖的經歷,雖然在後來觀眾得知那是混淆視聽,可是細節裏,都是對人的價值的否定,例如無知的警察白白送命,狐妖吃了幾十顆人心法力增強,老師父其實鬥不過人心。

等到最後一個故事,單親母親對當年血案的真實描述裏,全村上下的利己主義民粹哲學比比皆是。
當前面的角色並不是壞人,反轉成救民的好人,他身邊的庶民,卻都一個個現了小人的原型。

這麼沉重的主題,劉軒狄怎麼尋找化解呢?
“生活當中誰都會遇到這樣(刁蠻不講理)的人,但到了我這個歲數,遠離就行。像第三個故事裏那位抽煙的老哥,不(和不講道理的村民)爭了,回屋睡覺了,何必呢,是吧?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怎麼回事了,咱們又不是年輕的時候老被人騙,是吧?不往身邊湊就完了,我這是最白的話。”
劉軒狄笑着説,因為這部電影整體上很壓抑,再沒有幾個好人,那就太壓抑了。

所以在電影的終極大結局裏,劉軒狄選擇致敬一下《功夫》,其實《功夫》在很多段落上,也是血淋淋的恐懼與壓迫,但在最後一場戲,周星馳選擇做一回天使。
“是這麼回事,沒毛病,確實是借鑑了周星馳,但是我的想法是,好人壞人全軍覆沒,最終大家還需要一個疏解,就需要有一種可能,它是美好的,瞎子看不見人,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就回憶起來,構建了一個平行世界。”
剛才也講到,劉軒狄喜歡**《暴裂無聲》**,不單是整個影像基調,還有演員的表演形態。
現實難扛,但從現實裏尋摸人物,推算在電影裏,那就不算難扛。
“我不是等這個角色寫出來以後,再去找演員,再試戲。我平常吃飯的時候,大概就能觀察到他們身上的細微的變化,等我跟老崔把劇本弄完,腦子裏大概就知道他能不能演,會演成什麼樣。”
電影的核心角色,犯人李半天,他的扮演者王銘就是劉軒狄的朋友,村裏那個好心的老大爺,是導演的攝影師,演打更人的那位怪人,是劉軒狄的執行導演。

劉軒狄用的大部分演員都是生活上的熟人,當然了,他們本身都是職業的演員,最大的優點就是沒名、敬業還愛演。這其實就很現實,一方面對於導演來説他更好的控制了表演,提高拍攝效率,順利達到創作預期,另一方面,它本來就應該脱胎自現實。
“我在這個領域入行,這個領域也沒有拍過(現實主義)這種類型,將來可能有機會我還是會嘗試。所以我還是在創作當中每一次都多加一些這種元素,慢慢慢慢地找到一種新模式。”

03
本我之上
導演就是我的終生職業,別的我也不會幹啊
劉軒狄和我認識的90%的青年導演一樣,都是先從少年影迷來的。
他現在酷愛的神怪題材,也繞不開兒時形成的審美,“小時候特別喜歡恐怖片,看羅德里格茲的《殺出個黎明》,看彼得·傑克遜的《羣屍玩過界》,看山姆·雷米的《鬼玩人》,還有好多類似於美國怪談那種電影,就喜歡這些東西。”
成年後,劉軒狄和每一個從老家出走的弟弟一樣,都是去投奔已經打出陣地的哥哥去的。
那是在2006年,他來到北京找哥哥學後期製作,當年的常用後期軟件Flame,另外還有一款剪輯軟件叫Avid,兩個軟件擺在面前,哥哥問他,你是喜歡調色合成的,還是喜歡剪輯?
“我當時就覺得Flame那個界面有點低沉,水泥色的,我説這個肯定是不行,但Avid這種剪輯軟件都帶顏色,有紅的,黃的,我説這個行。”
於是劉軒狄就做了一段時間TVC廣告,又做了電影、電視劇的片花,“你的電視劇要是想賣給電視台,肯定得做一個大概20分鐘到半小時時長的預告片,從頭到尾的劇情得説明白,還得特別有張力,特別炫,到後來,我親自上手剪過一些主旋律電視劇裏的所有動作戲、戰爭戲。”
這是劉軒狄最初期的練法,後來到了微電影時代,他開了一個後期工作室,在2010年到2012年左右,用幾十萬拍幾集微電影,一集十分鐘左右。五百導演,還有筷子兄弟,也都是在那個微電影時代薰陶過來的人。
可是做後期做了整整十年,劉軒狄就想,如果有能做導演的機會,為什麼不能去碰一把。也就在這時候,他説自己有幸遇到了老崔,從最開始幾十萬拍一部,到慢慢一百萬、兩百萬、上千萬拍一部,一路合作到《山村狐妻》,他們倆把這件事當做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山村狐妻》豆瓣評分6.5,這分數可能對忻鈺坤來説都是失敗的,但對劉軒狄一步步走過來的新導演,那是重要的座標。

導演劉軒狄工作照
他坦誠地説,評分對他現在來説,是有影響的。
“怎麼講呢,以前,網絡電影跟現在不太一樣,現在可能因為觀影模式,看的人變多了,各個人羣都有人會看網絡電影,一些看電影專業一點的人,有點知識儲備的人,也成了網大的觀眾,所以我有時候還挺在乎這些人的評論,尤其我電影當中的點他們看到了再説出來,我還挺高興的,這個成就感挺強的。”
節節攀升的時刻,自然也有院線電影片方找上來,求合作,但劉軒狄都婉拒了。
“我總覺得一個導演的第一部院線電影,拍成什麼樣,票房如何,會把你蓋棺定論,影響你整個職業生涯。所以我的第一部院線電影,再謹慎一些,再細緻一些,再去把所有的工作都準備充足,沒到那個時候,我不好説。”
因為疫情的反反覆覆,整個行業都發生了巨大改變,劉軒狄也很少再去電影院了,雖然《復仇者聯盟4》他也看,但他記憶裏“最後一部影院電影”,竟然是蓋·裏奇的《亞瑟王:鬥獸爭霸》。
那可是五年前的電影了,那也是一部很少有人會再提起的一部電影。
“最近都看網飛的劇《怪奇物語》了,還有《第8夜》《9號秘事》,很多新鮮的東西都在這裏。”
現在,劉軒狄剛剛製作完《興安嶺獵人傳説2》,當年因為疫情沒在東北取景,沒拍到東北的真雪,給他心中留下了重大遺憾。
“我這次還真到東北拍了,在吉林遼源,結果正趕上3、4月份的吉林疫情,還剩4天的戲,就差一個場景,等了一個禮拜,看看能不能有希望,可一看苗頭,肯定是不行了,趕緊撤。”
疫情的常態化,也讓整個行業的繁衍難度常態化。
但一問起那句老話,真的把導演當做終生的職業了?劉軒狄一點都沒猶豫。
“是的,別的我也不會幹啊。”停頓了一秒,“但是還得加強,還得好好琢磨琢磨,好好想一想,還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