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不是用來拍蒜的?是用來拍米其林馬屁的!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07-25 23:29
根據考古研究,中國上海馬橋遺址和山西陶寺遺址都出土了形狀、功能比較固定的石制菜刀,距今已經4000多年,處於新石器時代。
中國人大概想不到,自己用了4000多年的菜刀,卻在2022年被人給教育了。
前一陣子,有消費者用張小泉菜刀拍蒜,沒想到菜刀直接斷了,結果客服的回覆卻是**“菜刀不能拍蒜”**。

對中國人來説,拍蒜能把菜刀給拍斷,第一反應那肯定是這把刀質量有問題。
在頂不住壓力道歉後,有網友發現,這不是張小泉第一次試圖教育用户。幾個月前,張小泉總經理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表示:“你學了幾十年的切菜是錯的。”

為什麼中國人學了幾十年的切菜是錯的?這位總經理底氣十足——因為米其林廚師不是這麼切的:
**所有的米其林廚師都不是這樣切的。**為什麼米其林廚師切的肉片更薄、黃瓜片更透明?是因為他前面有個支點支住了那這麼切的,他的振幅就小,所以他切的薄切的快,你切的厚切的慢。是不是腦補很有道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為了讓中國人學會“米其林”切法,他們特意進行了不同的設計,來進行“消費者教育”。

這一下把大家給整不會了。你説菜刀不能拍蒜是因為設計和材料問題,還勉強能説過去,消費者大不了買其他牌子的菜刀,但你説中國人連切菜的方式都是錯的,是準備讓全體國人去米其林進修一下?
張小泉1628年成立,中國人用刀更是用了4000多年,現在要學1900年開始的米其林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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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米其林指南”登陸上海的時候,很多媒體是這麼形容的——“米其林終於來了”。

問題來了,一本美食指南,怎麼得到這麼大的關注度,更何況還是一本輪胎廠搞出來的指南?

説起來,米其林之所以開始編纂米其林指南,還真就是為了賣輪胎,只不過中間的思路確實有點繞。
1889年米其林兄弟愛德華和安德烈剛成立公司的時候,法國境內只有不到3000輛汽車。很明顯,如果想要靠這麼點汽車賣輪胎賺錢,那怕不是還沒等業務做起來就要進入關門倒計時了。
到了第二年,萬國博覽會在巴黎舉行,這場盛會一共吸引了大概5000萬人前來參觀,而當時法國的人口還不到4000萬。

會上出現的各種新式汽車讓兄弟倆相信,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開着汽車出去旅行。但是對他們來説,市場增長得還不夠快。
為了提高汽車的數量好賣更多的輪胎,米其林將地圖、加油站、餐館、旅館、汽修廠這些有助於汽車旅行的資訊收集起來,出版了米其林指南。
最開始的時候,這些小冊子是免費發放的,一發就是20年。直到有一天,安德烈·米其林突然發現自己精心製作的小冊子居然被用來墊桌子腿,“人只會尊重自己付費得到的東西”,於是1920年開始,米其林指南以法郎7元的定價零售。

其實,在18世紀的時候,歐洲已經出現了一大批旅遊指南。當時最出名的也是兩個法國人:布里亞·薩瓦蘭以及格里莫‧德拉‧瑞尼爾。
薩瓦蘭寫了一本《廚房裏的哲學家》,並且認為餐桌上的一切都應該是一門科學。而格里莫則寫出了最早的餐廳指南《老饕年鑑》。

進入19世紀,歐洲的愛好者不再滿足於美食家的個人評價,他們想要更加詳細的評分和指南,當時英國和德國分別出現了“穆雷旅行者手冊”(Murray’s Handbooks for Travellers)以及“貝德克爾指南”(Baedeker Guides)。
和前輩們相比,《米其林指南》的優勢是 ,它能跟着米其林輪胎的擴展逐步擴大影響力。
1907年,隨着米其林開始在其他大洲做生意,他們的指南也開始在北非發行。兩年後,英文版指南誕生,米其林從地域導向變為更加“國際化”的旅遊指南。

1920年,經歷過一戰停更的米其林指南不僅開始收費,也開始根據菜系分列餐廳,並增加酒店指南。
到了1926年,米其林指南從穆雷旅行者手冊和貝德克爾指南中吸取經驗,推出了自己的餐廳評價標準——米其林星級。最開始的時候只有有星或者無星,1931年改成了三顆星的梯級模式。
只不過一直到1936年,米其林才公佈不同標準之間有什麼不一樣:
一星:同類別中的出眾餐廳
二星:廚藝高明,值得繞道前往
三星:出類拔萃的料理,值得專程造訪

當然,有時候這樣一本餐廳指南也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1944年盟軍準備在諾曼底登陸的時候,發現法國所有的標識都被篡改或者拆除了,部隊的推進速度肯定會大受影響。經過廣泛研究後,盟軍指揮官決定重印1939年版的《米其林指南》,這是當時最新的版本,裏面收錄了數百張詳細、最新的城市街道地圖。
當時很多盟軍士兵手裏都拿着一本米其林指南,只不過他們不是為了尋找好吃的餐廳。

二戰之後,本來已經走出法國的米其林指南因為戰爭的影響,又縮回了法國境內,跟戰前的影響力相比大大退步。
為了擴大影響力,1955年米其林在星級評價之外,又引入了“必比登推薦”(Bib Gourmand),用以推薦提供高素質食物的平價餐廳。1956年米其林重新進駐意大利,1974年又重啓了暫停四十餘年的英國及愛爾蘭指南。
不難看出,米其林指南並非美食指南的開創者,也很難説得上是最專業的美食指南。
和其他指南相比,它更多是藉助米其林輪胎的發展以及汽車文化的擴張,逐漸獲得了超越其他指南的影響力,算得上是跟工業時代結合最好的美食指南。
而龐大的影響力,就意味着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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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研究分析了米其林在法國對餐廳的影響:成為三星餐廳後,餐廳的收入可提升20-30%,二星餐廳約增加30-60%,而較低星級的餐廳約增加10-20%。大廚喬·盧布松在接受採訪的時候也表示,“一顆米其林星星,你的生意能增長20%;2顆,40%;3顆,100%”。
所以,餐飲行業追捧米其林的核心原因很簡單——能賺更多的錢。
這樣的經驗在中國同樣有效。
根據《南方日報》報道,廣州多家上榜餐廳,客流都有顯著增長。一家門店經理表示:榜單公佈當晚,餐廳人流量猛增,週末生意更為火爆,五六點就開始大排長龍,比以往要早許多。
2018年9月20日,上海米其林指南發佈後,Ultraviolet餐廳由二星晉升為三星,此後三個月的預定幾乎排滿,只有12月底的4天還有一點空位。

2015年,米其林納入丹麥第二大城市奧胡斯,奧胡斯官方表示,2015年旅館客人增加17%,成為50個大城市當中遊客增長最多的,他們認為米其林是最大功臣。
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讓世界各國的政府和旅遊部門十分眼饞。
2016年,有韓國官員指責韓國旅遊局同意向米其林支付20億韓元,以換取米其林進入韓國。

2017年米其林進入泰國,泰國旅遊局承諾向其提供440萬美元的財政支持,目的是“讓美食愛好者探索泰國的烹飪場景,提高泰國餐廳的形象並促進經濟發展”。在泰國旅遊局的眼中,這筆買賣非常合算,他們預測該指南將“促進泰國人均食品支出提高10%”。
這些錢被雙方稱為“贊助”。
儘管米其林指南堅稱,贊助不會影響評鑑標準,也不會因此讓這些區域有更多餐廳入選星級餐廳,但並不能完全打消外界的擔心或者質疑。
不過,真正的“權力”體現在另一個方面——當越來越多的人接受這樣的評價標準,它就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強制力。

獲得米其林星星能夠帶來更多的消費者,失去星星的後果往往也讓商家難以承受。
據《愛爾蘭獨立報》報道,當主廚凱文·桑頓(Kevin Thornton)在愛爾蘭都柏林菲茨威廉酒店的餐廳失去星級時,利潤下降了76%,最終迫使該餐廳於2016年10月下旬關閉。
根據《紐約客》的報道,每失去一顆星,就意味着要失去25%的營業額。
那些獲得星級評價的餐廳並不能高枕無憂,而是時刻擔心自己會不會失去評級。

2003年,法國著名廚師伯納德·盧瓦索(Bernard Loiseau)在家中自殺,法國媒體懷疑,自殺事件跟米其林準備降低他的星級有關。
此前盧瓦索的妻子在給米其林官方的信中説:“我們已經很好地理解了你的警告,從現在開始,廚房裏正在做一切努力以儘快扭轉局面。”
三個月後,盧瓦索對着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對很多廚師和餐廳而言,米其林評分簡直變成了一個防不勝防的監察者。
2017年9月,名廚巴斯蒂安·布拉斯(Sebastien
Bras)宣佈放棄米其林星級,因為他在食評家評判之下感到“巨大壓力”,而他不想再這樣下廚。他在接受採訪時説:“每一道做出來的菜都有可能受到評判。這意味着,每一天從廚房裏端出去的500道餐點當中的每一份都可能會被審判。”

布拉斯不是第一個放棄米其林星級的廚師。
2005年,阿倫·森德倫斯(Alain Senderens)關閉了他的三星餐廳“巴黎新藝術”(Art Nouveau Paris),因為他不想顧及那些“嘰嘰喳喳”。丹麥廚師雷內·雷澤彼(Rene Redzepi)在贏得米其林二星評級一年後就宣佈放棄,並關閉了自己的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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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想承受不必要的壓力和評價之外,還有很多人對米其林的評價方式和標準不太服氣。
2019年11月,韓國廚師尹允權(Eo Yun-gwon)在首爾中央地區監察廳起訴了米其林,罪名則是**“公開侮辱”**。

他在首爾的江南區開了一家名叫Ristorante Eo的意式餐廳,並在2017年和2018年被米其林評為一星餐廳,2019年被摘了星,但還在推薦名單裏。
在2017年被評為一星餐廳的時候,他就給米其林發郵件要求刪除關於自己的推薦,但沒有成功。
當他的餐廳名字再次出現在米其林指南中時,尹允權受不了了:“我已經對米其林指南提出刑事訴訟,控告其違反餐廳意願強行將餐廳列入美食指南,且沒有明確的評判標準。”

這裏就不得不提一下米其林是怎麼對餐廳進行評級的。
根據米其林的説法,他們的評級是依靠匿名的美食偵探得出來的,這些偵探基本都是名校酒店管理專業或烹飪學校畢業,且有5-10年餐飲行業經驗。從外表來看,根本不能將這些偵探跟普通的顧客區分開,他們就像每一個和吃飯的人一樣,自己付賬然後離開。
在尹允權看來,這些偵探簡直跟鬼一樣,“將我的餐廳Eo列入這本爛書是對Eo成員和粉絲的侮辱。他們就像幽靈一般沒有聯繫號碼,我只好通過電子郵件和他們取得聯繫。儘管我已明確拒絕,他們今年還是隨心所欲地將我的餐廳列入了指南。”

米其林稱這些偵探會進行統一的培訓,評價標準包括5個方面:盤中食物、烹飪技巧、口味的融合、菜餚所展示的創意以及菜品的持續穩定性。
但在尹允權眼裏,這基本上等於什麼都沒説:“你必須一刻也不能放鬆,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測試,廚師們浪費時間和金錢去追尋米其林的評星,卻不知道他們依據什麼來評,當我去詢問米其林官方的時候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而依靠幾十上百個美食偵探就對全世界的美食進行評判,活脱是不可能的任務。曾在米其林工作過的帕斯卡爾·雷米(Pascal Remy)爆料,在2002年和2003年,米其林只僱傭了5名偵探來審查法國10000多家餐廳。

對於人類來説,食物簡直是最複雜、最難量化、最不可能統一的話題,就連在米其林的大本營法國,他們也在遭受越來越多的質疑。
2019年1月,法國一家老牌三星餐廳被降了一顆星,脾氣暴躁的餐廳大廚維拉立馬開始了各種儒雅言辭:“評審員都是些庸才”、“我不希望被三十多歲的總監教訓”、“新任小年輕總監從沒下過廚”……
不僅如此,他還提出了那個關鍵問題:“不稱職的米其林指南為何擁有如此大的權力?”

這樣的爭議在米其林離開歐洲,試圖進入亞洲的時候更加激烈。
儘管泰國政府花了大價錢請來米其林,但泰國人並不認賬。一位泰國博主非常直接地否定了指南的價值:“坦率地説,作為一個住在曼谷的人,**我認為將這本書作為食物指導是沒有意義的,**儘管它可能對一個時間不足的遊客有用。”
為了説明指南有多不靠譜,他又補充了一句:“當談到法國公司出了一本關於泰國菜的書這件事,這麼説吧,除非我有一些紮實的知識,否則我不敢評價中國菜。”

所以當2016年米其林開始在中國大陸出版指南時,每一次結果公開基本上都會引起一陣陣嘲笑和憤怒的抗議,羣眾的意見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米其林不懂中國菜。
英國人扶霞1994年到四川大學留學,多年的中國生活已經讓她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四川廚子,並且已經出版了《魚翅與花椒》《川菜》等關於中餐的書籍。

在接受採訪時,這位“不懂西餐”的英國人是這麼評價米其林進入中國的:
**米其林的評審方法,是不適合中國的飲食文化的。**我之前採訪了米其林的負責人,具體瞭解了米其林的評審過程。他們做法是,每一次只有一個人去評菜。你可以想想,一個人如果去川菜館能吃到什麼東西?因為中國都是合餐制,也不是分餐制,一個人去川菜館真的沒什麼意思……
……我完全反對中國的餐館和廚師因為米其林的評審方式,就改成分餐制的飲食方式。你們有一個非常好的飲食文化,這是不需要改變的。不是説分餐不好,而是説你們要遵循中國的吃法和傳統。很多中國廚師對我説,因為中餐不被米其林承認他們很難過,覺得是自己的問題。相反,不是你們的問題,反而是他們的問題。
這當然不代表米其林指南沒有任何價值。但它本質上和所有其他榜單一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指南,並且一直面臨各種爭議和反對,遠遠不是什麼烹飪的金科玉律,更不代表什麼“先進”的飲食文化。
同時,米其林的成功也許還有額外的因素,就像法國史專家帕特里克•揚(Patrick Young)教授説的:“單片眼鏡、雪茄及其腰圍,都是悠閒的中產階級男性的象徵,米其林評星體系使得巴黎大都會的標準,成為了法國和全世界文化價值的標準。”
這樣的形象或者説附加價值,恐怕也是很多人追捧米其林的原因。
但在只想好好吃飯的普通人眼裏,這些價值約等於零,拿着法國“上層”標準要求中國老百姓就免了吧。
更何況,人家米其林廚師自己也沒提米其林刀法,更沒有説什麼不能拍蒜。

參考資料:
新週刊:《米其林:一場廚子戲子痞子的遊戲》
EATER:《The High Price of a Michelin Guide》
mashed:《The Untold Truth Of The Michelin Guide》
胡文燕:《廚房裏的“反建制”,120歲米其林指南的世紀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