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對南京、對戰犯、對遺忘、對右翼和權力傳承的態度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7-25 17:07
之前提過:村上春樹很在意南京。
他五年前的小説《刺殺騎士團長》,抨擊了南京大屠殺。
36章,借一個人物之口,很清晰地説出了右翼的邏輯陷阱:
有日本學者還執着於爭論受害者四十萬還是十萬,但其實是在模糊重點——南京有無數市民被殺害,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他也借人物之口,描寫了許多細節:
少尉逼迫新兵砍頭殺人,不殺就會被軍靴踢肚子。因為彈藥補給不足,於是在集體刺刀殺人。
長江中的魚吃多了屍體,胖得猶如小馬駒。
他告訴日本讀者,“南京有無數市民被殺害,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再往前兩年,村上春樹接受共同社採訪時説:
“我認為,重要的是日本坦率道歉。日本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直到那些(遭受侵略的)國家説,“儘管我們沒有完全原諒,但你們的道歉已經足夠了。”
他小説《海邊的卡夫卡》裏的原話:
“陸軍確實在秘密研製毒氣和生物武器等化學武器。但主要在總部設於中國大陸的特殊部隊內部進行。”
他小説《奇鳥行狀錄》裏,一個軍官的原話:
“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了多少中國人……在南京一帶乾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幹了。把幾十人推下井去,再從上邊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説不出口。”
之前提過,村上春樹的父親,曾被拉進隊伍,參加過侵華戰爭。
村上春樹自己説過,他少年時聽父親談論過在中國的一些事,令他極為震驚。
他曾經看見父親在餐桌前祈禱,“為了所有戰死的人”。他説他當時看父親的背影,“彷彿看見死亡的陰影”。他跟他父親關係不好,一度二十年不見面。
2009年耶路撒冷獎頒獎儀式上,村上説他父親前一年去世了,90歲。但是:
“圍繞在他周圍的死亡陰影,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留給我為數不多的東西,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多聊幾句,村上春樹對戰犯的態度。
他的第一部小説《且聽風吟》裏,有個叫“鼠”的第二主角,跟其父關係極差——那個老爹是個發戰爭財,戰後繼續發財的奸商:
先是開化學藥物工廠,賣驅蟲膏。效果很可疑,但因為日本在東南亞作戰,所以驅蟲膏生意很好。
戰爭結束後,不賣驅蟲膏了,改賣營養劑和洗滌劑。
小説裏嘲諷道,他賣的這幾樣東西,“據説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第三部小説《尋羊冒險記》裏,大反派是這麼個角色:
右翼頭目,1937年到中國大陸,建立情報網和搜刮錢財。
戰後被定為甲級戰犯,但以提供中國大陸情報網為交換條件獲得釋放。
獲釋後以從大陸帶回的財寶為槓桿,控制了日本戰後政治、經濟、情報。
他的財產,一份收買保守黨,一份收買了廣告業。於是他得以操縱、包買、壟斷股票。得以在幕後控制日本。
這人垂死之際,邪惡本體需要另一個傀儡軀殼,於是看中了“鼠”,覺得他好控制。
“鼠”最後的決定是:
寧可自殺,與羊和他的黨羽同歸於盡,也不被這個右翼大頭目控制。
一個以暴制暴的慘烈結局。
還是《奇鳥行狀錄》。
小説裏的大反派,是主角的大舅子綿谷升。
先是一個有些神經質的經濟學者,通過大眾媒體將自己塑造成政客後,寫專欄,上電視,就被認為是“被視為富有行動力的知識分子,被視為以往政界未曾有過的新型智能型政治家”。野心勃勃按部就班地預備上位。
怎麼會那麼順利的呢?
——他叔父綿谷義孝,是跟石原莞爾勾結的前國會議員,老戰犯了。
綿谷義孝死前,將自己的地盤給了綿谷升。家族權力傳承。
——這個綿谷升喪盡天良,之後被主角及其妻子竭力收拾了。雖然結局與《尋羊冒險記》類似慘烈。
如果將“羊”和“綿谷升”結合起來,您會發現,村上春樹小説裏,一向討伐的對象,有這麼條發展路線:
老右翼老戰犯→
發戰爭財→
戰後獲釋,渾水摸魚繼續發達→
控制權力和媒體→
家族傳承繼續控制→
繼續掌握大權。
眼熟嗎?
現實日本歷史中,偽滿實業部以前有個人叫岸信介,一度是甲級戰犯,被放出來了,後來當了日本首相。
他弟弟佐藤榮作後來也當了首相。
岸信介的女兒岸洋子,嫁了個叫安倍晉太郎的人。
安倍晉太郎後來當了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的外相。
安倍晉太郎的二兒子,叫做安倍晉三,本月過世是個大新聞。他的職業,想必我不用再介紹。
村上春樹小説裏,主角與之決裂、與之對抗不休、與之同歸於盡的,就是這一系列人:
偷天換日渾水摸魚、權力血統代代相傳、歪曲歷史釋放暴力的老牌右翼。
那是跨越時空的、真正的邪惡根源。
大概,越是代代存續的家族資產與權力,越渴望美化自己。
如此方能合理地繼續控制、隨心所欲吧?
最後,還是村上春樹的原話收尾:
“歷史是之於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把它忘記或者偷樑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
小説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是抗爭下去還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