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故事捕手:拍過235個“二舅”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2-07-27 14:28

本文 Key message
[1] 觀察晚上的城市,他要敏鋭得像貓
[2] 靠“聽”過紅綠燈的人
[3] 給老人拍照,被寫進衡水中學作文題目
[4] 照亮夜晚的,是不被生活打敗的勇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昨天,《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刷爆全網。視頻中的二舅,很容易讓人想起小説《活着》裏的“福貴”,生活坎坷、不可捉摸,但也藴藏了生機。
西安的街頭攝影師田斌,也把鏡頭對準了“二舅”這樣的普通人。自2020年10月,他拍攝了235個形形色色的人,這些最日常、最平凡的人生,打動了幾百萬網友。“‘二舅們’是平凡人,但做了一些不平凡的事情。”田斌説,他想起曾在街頭遇到的一位賣雞蛋的盲人師傅,賣雞蛋30年,顧住了自己,還抱養了一個棄嬰,顧住了全家。他的夢想是把遺體捐獻給國家,為醫學事業做貢獻。苦難從不值得被讚美,但田斌覺得,“這種勇氣確實超越了普通人。”
下面是西安深夜故事捕手,田斌的故事。

田斌喜歡晚上出門。
夜晚總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當天黑下來,一切都好像變得安靜了,人也是,比白天更有耐心,更願意説點什麼。
田斌今年32歲,是一名自由攝影師。在過去兩年裏,很多個夜晚,他都手握相機在西安的街頭遊蕩,肩上背一個雙肩包,包裏裝着四五個相框,一個六寸的打印機。他一般下午四點出門,沒有特定的地點,開車隨便轉,到了某個地方,就下車開始街拍,一直拍到凌晨。
在街上的大部分時間,田斌什麼也不想,只是觀察街上的風景,但只要碰上讓他感興趣的拍攝對象,他又敏鋭得像貓。

在快手,田斌的賬號叫“説出你的故事~阿斌”。這個賬號的初衷是把360行各行各業的人都拍一遍。他拍過清潔工、出租車司機、醫生、護士、農民工,也拍過攤販、快遞員、外賣員……
每次拍完後,田斌會把照片裝在相框裏,鄭重地送給對方。

🟧 圖源快手@説出你的故事~阿斌
田斌碰見過一個穿橘色毛衣的阿姨,坐在街邊的花壇發呆,旁邊放了一袋饅頭。他給阿姨拍了張照片,問她在看什麼?她説,燈很漂亮。阿姨告訴他,她做了七八年的洗碗工,她的兒子還沒結婚,想賺錢給兒子在西安買房。她伸出雙手,手掌起了很多繭,皮膚全都裂開了,“抹點藥就好了”,阿姨説。

田斌很感慨, 他為那則視頻配文:“每個媽媽都不是超人,她也會累也會疲憊,她也想找個地方避雨,可是熬着熬着,她就成了自己的屋檐。”
2021年元旦,凌晨1點,田斌在街上轉了十幾個小時,一無所獲,天很冷,路面結冰了。在樓下停車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女代駕司機,剛送完乘客,正準備騎自行車回家。田斌想,這不是很好的素材嗎?
他走過去和女司機打招呼:“你是代駕嗎?”
“對。”
“這麼晚了還在跑?”
“嗯。”
“今天晚上跨年了,你不跨年嗎?”
交談中,田斌得知女司機白天在幼兒園上班,晚上幹代駕,從早上7點一直忙到夜裏12點。這會剛從60公里外的涇陽代駕過來。

“我給你拍張照片好嗎?”女司機猶豫了一下,説:“可以。”
夜太黑了,沒有路燈。田斌跑回車裏,打開車燈,又請另一輛車幫忙開燈,“1、2、3,看我,笑。”

女司機對照片挺滿意:“謝謝你,這是2021年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這條視頻收穫了超過60萬的點贊,粉絲留言,“好感動”“這就是廣大普通百姓的真實生活”“不知道為什麼看着看着就流淚了。”
在西安的回民街,田斌還遇見過一個58歲賣雞蛋的盲人師傅。他拉着拖車,喊“賣雞蛋,賣雞蛋”。田斌觀察半個小時,發現他對回民街的地形熟悉,行動也很利索。他問盲人師傅,家離這兒有多遠?師傅説,將近三十公里。
盲人師傅住在斗門鎮,每天早晨六點坐公交車,坐到土門,再倒公交車,每次出行需要兩個小時。一般人過紅綠燈憑眼力,他全靠聽。

師傅有個86歲的老母親,身體不好,經常腰疼,他要給母親買藥。他還有一個收養的女兒,他供女兒上了大專。所有這些都靠師傅賣雞蛋來維持,儘管一斤雞蛋只能賺幾毛錢。田斌覺得師傅不容易,硬是給他塞了一百塊錢,聊表心意。
師傅出生就失明瞭。有幾年,他很自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聽到有人説,瞎子還賣雞蛋呢,還有的人對自己的孩子説,看,這就是盲人,他挺不高興,“我一個盲人,眼瞎了,心還亮着呢!”

田斌聽得很感動,後來他專門去師傅家拜訪,給他和母親拍照。他問師傅:“你以後有啥夢想?”
“我想以後把我的遺體捐獻給國家,支持臨牀醫學。”
“我覺得您太偉大了。”

在西安,田斌的攝影技術很有名,他曾給西安一位網紅做短視頻的導演和攝影,每個月領六七千元的固定工資。他也是當地最早一批拍短視頻的人。
田斌關注短視頻是在2017年。那時,他靠拍婚慶和宣傳片掙錢。一開始他覺得手機拍攝的畫面不夠清晰,就開始研究怎麼用相機進行豎屏拍攝,並能夠傳到網上。

🟧 工作中的田斌
2020年10月,田斌過完了30歲生日。那年年初,他失業了,找了三家拍短視頻的公司,第一個是減肥訓練營,拍肥胖人羣減肥;第二個是一家旅遊公司;第三家是一個賣二手車的企業。
這些公司覺得短視頻行業正處於紅利期,做視頻屬於一時興起,着急變現,拍了兩三個月,發現沒有收入,就想放棄。那幾個月留給他的記憶是,總是奔波在辭職和找工作的路上。田斌心裏挺生氣,“咋能這樣子?”他想,“算了,我不找工作了,我就自己幹。”
“三十而立,我總不能給別人打一輩子工”。他決定自己拍短視頻。在當時,這是個有點冒險的決定。那是他最低谷的時候,田斌説:“我以前一步一步都在往上,走上坡路,2020年感覺人在往下跌。”
後來,在一個分享創作經歷的視頻中,田斌説道:“我以前和大家一樣,也喜歡刷短視頻,也想自己拍,但是怕自己拍不好,都説三十而立,我還在上班,想法在公司也不能實現。曾經有人説,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這幾年短視頻這麼火,如果我現在不抓住,我怕將來會後悔。”
11月中旬,田斌正式開始拍攝。他決定以最低成本的方式來拍,不需要演員和劇組——就拍紀錄片,拍最普通的人。起初,他去公園裏拍了很多相親相愛的老人,流量不太好。他的壓力很大,每天都在街上待着,十幾個小時不停地拍,每天能拍出兩三條視頻。

🟧 田斌拍攝的出租司機
他給自己設了三個月的期限,“三個月能把粉絲做到10萬以上,我覺得這個事情就能做。”他有一些積蓄,但不多,能支撐他生活半年。
11月底的一個晚上,他在街上走了一天,照片紙拍光了,他想不拍了,下班了。他走到大唐不夜城,很多人在看不倒翁小姐姐的舞蹈表演,他也加入了人羣中。最後一排有對情侶,怕女友看不見,男孩把女友架在脖子上看演出。他一下子被打動了,“現代人對愛情太失望了,很難碰見這麼美好的愛情了。”他默默地拍下了這對情侶。

這對情侶成了田斌第一個爆款視頻,瀏覽量幾百萬,給他漲了快兩萬粉絲。 到了2021年3月,田斌的粉絲漲到了六十多萬。這些視頻看起來很簡單,找一個陌生人,給對方拍一張照片,再聊會兒天,田斌説,他從來不擺拍,都是最真實的記錄。這也是他成功的原因,最重要的是“真實”。
陌生人中,田斌拍得最多的仍是老人,他喜歡和老人聊天,他關心他們,也被他們鼓舞。
自從買了相機,田斌每次回家都會給爺爺拍照,拍爺爺蹲着抽煙,幹活,在院子裏閒坐。從小,他就喜歡陪在爺爺身邊,爺孫倆睡在一個炕上,聽爺爺講祖輩們的故事,講自己的童年。他記得第一次給爺爺拍照,爺爺穿得很正式,戴了一頂雷鋒帽,這張照片至今擺在家中。
2018年,爺爺去世,活到了78歲,是自然死亡,沒有痛苦。
對村裏的老人來説,拍照是奢侈的,“拍一個證件照,最起碼十塊錢,他們覺得沒必要花那個錢,但對我來説很輕鬆,他們也喜歡,那就給他們拍。”
田斌訂婚那天,老家的三爺來西安旅遊,他帶着三爺在西安轉了一天,在鐘鼓樓和大雁塔拍了照。回去以後,怕照片放在外面落了灰,三爺把這些照片鎖在箱子裏,別人要看,就拿出來,看完再放回去。
這些經歷都對田斌後來的創作產生了影響。他覺得,城市裏的年輕人拍照並不困難,但老人不一樣。回到西安,他想把給老人拍照這件事延續下去,“記錄那些努力奮鬥的平凡人”。他也喜歡看別人拿到照片的反應,“激動、高興,也有心酸。”

🟧 田斌的故事成了衡水模考卷作文素材

最近,田斌在創作上最大的煩惱是找不到好的拍攝素材。他已經見過太多動人的故事,對素材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他嘗試去其他城市尋找拍攝素材。去年,他去過廣西、廣州、北京、重慶、雲南和杭州。在雲南騰衝,他看見一個坐在凳子上的老人,穿着當地民族風情的服飾,包着頭巾,笑起來牙很白,皺紋很深,他給老人拍了照片,想聽這個老人的故事。但是語言不通,聊得很淺。
走了很多地方,他又回到了西安。家鄉的人讓他覺得親切。在西安,他似乎才真正地捕捉到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情感。

🟧 田斌拍攝的串串夾饃夫婦
目前,田斌在快手有274萬粉絲。這些粉絲大多在30到40歲之間,男性佔比70%,田斌猜想,是因為在大城市,男性的生活壓力更大,因此更能夠從他的視頻裏獲得慰藉。很多粉絲給他私信,向他訴説生活裏的苦,田斌的賬號像一個樹洞,不能對身邊人講述的,他們願意和田斌分享。

🟧 粉絲在田斌的評論區留言
有個陝北的女孩,父親患胃癌一年前去世,她一直在陰影裏走不出來。女孩找田斌傾訴,田斌説,你啥時候來西安,你跟我説。父親節那天,她來了西安,抱着一束花,在她父親去世的醫院門口站了很久。田斌和她聊了很長時間,開導她,分別時,女孩釋然了許多。
“我對生老病死看得很開,這是人生正常的過程。爺爺去世,我沒有遺憾,他在的時候,該做的我都做了。”田斌説。
和他的拍攝對象一樣,田斌也是都市裏拼搏奮鬥的一份子。2007年,他從家鄉寶雞來到西安學後期製作,想從事影視行業。他本來想當個演員,但覺得門檻太高,於是嘗試從攝影做起,至少和影視能沾邊。做久了,就習慣了幕後工作。導演仍是很遙遠的事,偶爾他會想到同是來自西安的導演張藝謀,把他作為榜樣,“做導演跨度太大了,我的能力還很不夠”。
2016年,田斌結了婚,婚後,他打算買房,“身邊的朋友、同學都買房了,好像就我自己沒有買房”。那年年底,西安的房價翻了兩三倍,每平方米從四五千翻到了兩萬,當時他的存款才幾萬塊。不得已,田斌放棄了買房的念頭。最終,他買了一輛車。
去年10月,短視頻創業一年後,田斌終於買了房,兩室一廳,三十多萬首付。買了自己的房子,他才感覺算在西安立住了腳。有了家,也就有了底氣。
田斌的視頻大多表現普通人生活的艱辛和不被生活打敗的勇氣,這兩年,田斌也收穫了很多啓示。在視頻裏,田斌常常問對方的夢想。他自己的夢想呢?他笑着説:“健康快樂就行了。”

作者:沈楊
編輯:簡曉君
人間後視鏡工作室出品,點擊關注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