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為何恨令狐沖?_風聞
静易墨-静易墨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静易墨2022-07-27 08:17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
令狐沖心道:“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
令狐沖不懂林平之為何恨自己,但讀者不難想通其中的道理。林平之穿戴一身男主角的出門裝,一路被坑終於自宮練劍。令狐沖吊兒郎當不爭不搶,卻莫名其妙走上了人生巔峯。氪金的被吊打,自然要罵開掛的。林平之為何恨令狐沖,其實書中這一句話已經講得明白:
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

“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跟這個“卻”字呼應,這是林平之視角下,兩人不同境遇的對比,透過“陰森森的寒意”,把他失衡的心態暴露無疑。
所以,要理解林平之為何恨令狐沖,本不需要深聊。條件到位,不難逼出人性陰暗的一面。這一點,每個人都懂。
我只是好奇,人性是如何運作的?
羨慕、嫉妒伴隨的是否一定是恨?
至少從東方不敗身上,你能看到另一面——都練了葵花寶典(辟邪劍法),都有羨慕嫉妒的對象,林平之恨令狐沖,東方不敗卻對任大小姐關愛有加,可見人性走向何方,還需要附加更多的邊界條件。
比林平之恨令狐沖更難理解的,是他為何要殺嶽靈珊。
林平之在動手前給了一個理由:
“什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
這句話説完,林平之刺死了嶽靈珊。
對行為的解釋,有三個層面:
給別人一個合適的理由;
給自己一個可接受的理由;
真實的原因。

林平之説,殺嶽靈珊是投名狀,這個理由只適用於勞德諾和左冷禪。其實以左冷禪的為人,只要彼此有利用價值,可以達成利益上的共識,根本不需要投名狀。他也非常清楚,林平之殺妻不可能僅僅因為想跟自己一塊耍劍,但這個投名狀的確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這就好像,你想翹班在家看總決賽,你得跟領導請病假。你當然沒病,領導看了你“希望我庫圓夢
”的朋友圈也嘿嘿一樂。但你們還是對“病假”達成了共識,因為這個理由對彼此來説,足夠了。
比給左冷禪一個理由更重要的是,林平之要給自己一個理由,這個理由也是讀者通常認為的真實原因——林平之恨嶽靈珊,殺她算報仇。嶽靈珊畢竟是嶽不羣派去福州監視林家的一分子,可謂“計劃的一部分”。她是林平之與青城派衝突的導火索,林平之在衝突中殺了餘滄海的兒子,讓青城派有了對林家動手的藉口。再加上嶽不羣女兒的身份,林平之確實能找到恨嶽靈珊的理由。
如果林平之在華山殺了令狐沖和嶽不羣,左冷禪也沒有兔死狐烹反手除掉他,那麼林平之就成為了整個事件的唯一倖存者。這種情況下,“嶽靈珊深度參與計劃謀害林家,殺她為報仇,實乃天經地義”,就會成為林家與華山恩怨的最終解釋。從旁觀者視角看,證據充分,世人會接受這個解釋。久而久之,林平之也會對此深信不疑。

但這不是真相,這只是林平之願意相信的真相,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不然在殺嶽靈珊當天,林平之也不會説以下這些話。語氣上判斷,這些都是心裏話:
林平之嘆了口氣,説道:“我沒恨你。”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嶽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説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
到了這個時候,能説出這樣的話,其實已經説明,林平之心裏清楚嶽靈珊是無辜的。林平之不是根木頭,縱然他不像讀者一樣,能從上帝視角獲取完整的來龍去脈,但相處這麼久,嶽靈珊什麼心意,心性又如何,林平之怎麼可能看不清楚?
林平之也沒有失心瘋,他對岳家的仇恨有清晰的界限。他在談起嶽不羣時,仍然無意間稱嶽夫人為“師孃”,正如書中所言,“足見在他心中,對嶽夫人還是不失敬意”,可見林平之沒有因嶽不羣遷怒於他人。嶽靈珊與他糾纏時,他先是不願讓嶽靈珊得知真相,之後反覆勸她離去,這都證明,林平之一開始並不想殺嶽靈珊,他只是不想再見到嶽靈珊。他殺嶽靈珊是情緒不斷升級的結果,在某一個臨界點,林平之的心理防線被擊潰了。
林平之動手前,嶽靈珊説了這樣的話:
“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峯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説這話,那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很有殺傷力,前半句算火上澆油,提起嶽不羣激起了林平之的憤怒。但後半句更致命,因為它給林平之與嶽靈珊的關係定了性,並且,林平之不得不承認,嶽靈珊的定性是對的。即便客觀行為上有瑕疵,沒有嶽靈珊的庇護,林平之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更何況,在主觀上,嶽靈珊的真情實意是林平之無論如何也沒法否認的。

這一刻,林平之被再次提醒,他錯過了最後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是:
“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學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學劍……”
這是林平之故事線更完美的一種結局——先傳宗接代,再鑽研武學。
在這個平行宇宙,沒機會了。
按林平之自己的解釋是,劍譜所載招式非學武之人所能抗拒。這話是不對的——任我行就能抗拒。這也並非任我行定力遠超嶽不羣和林平之,任我行本就身負絕學,那麼另一種絕學的吸引力就會大打折扣。除非是迷戀於招式本身的武痴,大多數人練武的目的不在武學本身,而是追求從武學獲得的強大暴力。林平之從來沒有展示出武痴的特質,所以,與其説他無法抵抗招式的魅力,還不如説他無法拒絕《辟邪劍法》帶來的強大暴力。
強大的暴力對不同人物有不同的意義,但説到底,它是屹立於這個江湖的前提。林震南人情世故拿捏得滴水不漏,遇上暴力強大的餘滄海,被玩弄於股掌。嶽不羣面子工程建設得響徹江湖,在左冷禪的威壓下,要靠不齒於人的齷齪手段謀求出路。這些場面,林平之可都是親歷者。待人以誠的林震南家破人亡,君子劍想苟住只能當偽君子,一個是他爹,一個是他師父,兩個心中最高大的形象,一個倒了肉身,一個倒了精神,全因他們“暴力不足,實力不濟”。
君子那一套,沒用。這個江湖的秩序由實力決定。這也是為什麼,林平之跟左冷禪一拍即合——幹服林平之的現實,正是左冷禪所代表的那套價值體系,憑實力,談利益,不擇手段。

所以,經歷這一切的嶽不羣,目睹並經歷這一切的林平之,他們在拿到劍譜之後都立刻選擇了自宮練劍。現實擊潰了他們曾經信奉的價值體系,一個擁抱強大實力的機會擺在眼前,可謂重生,他們都沒有抵抗這種誘惑的能力。
但在林平之選擇“重生”之前,屏幕上也會彈出這樣的提示:
“親愛的用户,一旦您選擇“重生”,過往內容將無法找回,是否繼續?”
這一刀下去,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人一旦做****了一項成本沉重、不容反悔的決定,即便事實證明他錯了,往往也不會後悔,而是試圖修改記憶,來證明自己沒錯,或者自己根本沒有更好的選擇,以此來換取心安理得。
既然那一刀是不能錯的,那麼,嶽靈珊就不能是好人,她必須處心積慮或者三心兩意,這樣林平之才算真正身處於一個孤苦無依的絕望世界,唯有挨那一刀才有重生的機會。別無選擇。
所以,林平之要嘲諷説,“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哉(令狐沖是恆山掌門)”。他指責嶽靈珊對令狐沖念念不忘,期待的不是嶽靈珊自證清白,而是期待抓住嶽靈珊的過錯,強化對她的怨恨。

林平之心中有兩個小人,一個在説,“你辜負了師姐,錯過了幸福的最後機會,後悔了吧”,另一個在説,“嶽靈珊根本就是仇人,你跟她結婚不過是權宜之計,本就沒有未來”。
他跟嶽靈珊最後的拉扯,其實就是心中兩個小人在打架。
如果嶽靈珊説,“好好好,林平之,我岳家對你不起,我嶽靈珊也再無顏與你相見,你多多保重,我們就此別過”,那麼嶽靈珊就不會死,因為那個恨她的林平之贏了。林平之擁抱的新價值體系與自宮練劍完成了邏輯自洽,自己走在了唯一正確可行的道路之上。下一站林遠圖,人生無悔。
可嶽靈珊偏偏説:
“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
“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
“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
“是啊,師姐,我們本可以……”
這句話,讓那個悔恨的林平之在角落裏抱頭哭泣。於是,另一個林平之掏出短劍,殺死了嶽靈珊,也親自殺死了角落裏那個悔恨的林平之。“吳起殺妻”,林平之這一刺與他新的價值體系完美契合,可謂知行合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設,立住了。
好了,講到這裏,我們回頭再看這個問題:

林平之為何恨令狐沖?
君子苟延殘喘,豪強仗勢欺人,道義這面大旗遮不住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這是一個要麼“跪着”,要麼“山裏”的江湖,令狐沖是唯一“站着把錢掙了”的真君子,他的笑傲江湖,也正是被林平之宣判死刑的那個理想中的江湖。他的存在,在林平之的新價值體系中找不到位置,就像一個系統BUG,讓重生的林平之不完美。所以,他恨令狐沖。
林平之是一出悲劇。令狐沖也不是喜劇。作為系統BUG,他的笑傲不過是江湖自檢系統的漏網之魚,不可複製,也終究會以退隱江湖的方式修復。這一點,讀者都看得明白。
主角的勝利僅僅説明了倖存者偏差,這大約才是江湖最大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