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舉報論文造假的人,後來都怎麼樣了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2-07-28 10:02
曾經,他們偶然地、或被裹挾着踏上了學術打假的道路。彼時的高歌猛進充滿了激情,有些還遭遇了恐嚇。時過境遷,他們還在繼續麼?
編譯 | 周立新
Jennifer Byrne從未想過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是被選入Nature(《自然》)雜誌“2017年度十大人物”[1],而上榜的原因竟是“論文打假”:她的戰績是讓Nature撤回了5篇含有基因序列錯誤的文章。在雜誌刊登的照片上,你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種執着的態度:“零容忍”。

Jennifer Byrne
在成為“職業打假鬥士”之前,Jennifer Byrne是澳大利亞Westmead兒童醫院的一名科研人員,從事癌症基因組學研究。與大多數同事一樣,她白天搞科研,晚上陪家人,順便找找基因組學論文中存在的錯誤。有“重大發現”的那天晚上,和以往並無任何不同:那是2015年一個普通的星期六,她照例把孩子安頓在客廳裏,家人們在看電視,她則坐在房間角落裏的電腦前。她靈機一動,想看看自己之前的研究領域現在發展得怎麼樣,順手輸入了幾個領域內的關鍵詞。很多科研工作者都會這麼幹,但Byrne的領域相對冷門,學術成果也相對少得多。很快,屏幕裏跳出來搜索結果,有5篇論文與她之前工作的相似度極高。
想象一下Byrne此刻的心情,驚喜?錯愕?疑惑?她認真查看了這幾篇論文,它們聲稱觀察到癌細胞中某個基因失活的效應,但她卻看到實驗中使用的DNA序列甚至是錯的。雖説論文也有可能出錯,但憑藉一名科研人員的直覺,她還是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這些文章可能是抄襲。
Byrne呆坐在那裏。震驚之餘,她心裏滿滿的想不通。大量低劣的圖表、拼湊的數據,大段的重複性文字拼湊起來的文章,簡直就是“無中生有”,怎麼可能就正式發表了?同行評議呢?專家們都幹了些什麼?一時間,她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
後來,她看到Science(《科學》)雜誌2013年就已有一篇揭露“論文工廠”的文章[2],説某些論文其實是交易的商品,一時間五雷轟頂,彷彿所有信念瞬間崩塌。
沒過多久,Byrne正式進入科學論文調查領域。
她首先選定了一位合作伙伴Cyril Labbé,是法國格勒諾布爾-阿爾卑斯大學( University Grenoble Alpes in France)的語言學家。他們開發了一個論文查重程序Seek & Blastn,可以提取論文中提到的核苷酸序列,然後與核苷酸公共數據庫進行交叉核對,檢查它們是否和文中要標靶的人類基因相匹配,也就是檢查作者使用的基因序列是否正確;對於每一個不匹配項再進行人工複核。

http://scigendetection.imag.fr/TPD52/Vb/
他們評估了Gene(《基因》)雜誌在2007-2018年間發表的7400篇原創論文,以及Oncology Reports(《腫瘤學報告》)在2014-2018年間發表的3800篇開放獲取論文,發現存在核苷酸序列錯誤的文章分別佔2%和12%。隨後,他們又對癌症遺傳學三個不同領域的600餘篇論文開展了分析,發現有25%的論文都存在核苷酸序列錯誤的問題。[3]
在Byrne心中,這些越來越多的問題不斷喚起那個週六晚的感受,最終讓她下定決心舉報這些情況。
她首先向雜誌社舉報,希望能夠開展調查。
與此同時,Byrne和Labbé一起繼續分析了大量的可疑論文,並以共同通訊作者身份於 2016年底在Information Systems Frontiers(《信息系統前沿》)發表了論文 “Striking similarities between publications from China describing single gene knockdown experiments in human cancer cell lines”,不僅細緻比較了此前她發現的5篇問題論文中存在的錯誤及處理結果,還同時曝光了另外48篇高度相似的論文。[4]
這無疑是給學術界扔了一顆雷。
再後來,Byrne從美國研究誠信辦公室(US Office of Research Integrity)獲得經費,專門聘請了一名全職人員追蹤可疑論文。澳大利亞政府也曾經給予她資助。
如今,Byrne已經不再從事實驗室研究工作,在她心中裏,“打假”的重要性遠遠大於具體的科研項目,前者可能對科學事業的貢獻更大。相對於實驗人員幾年工作完成一篇論文,“論文作坊”的發表週期是幾周,甚至可能是幾天。這簡直太不可思議,讓人沒法接受。必須有人站出來維護這個秩序。儘管打擊“論文作坊”還需要證據,但有一件事情是明確的:科學離不開信任。
Leon Reteig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需要在博士期間更改研究方向,竟然是因為一篇錯誤的論文。當然,受影響的不僅僅是畢業時間,還有很多難以言盡的、甚至是未可知的方面。
2018年,Leon Reteig正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University of Amsterdam)攻讀博士學位,研究不同刺激對大腦的作用。可是在一次重複同門師兄Heleen Slagter的實驗時,始終得不到一致的結果。經過仔細分析,Reteig發現師兄的論文有錯,錯誤很可能來源於數據後期處理:Excel軟件在處理數據時,表格中夾帶的一個錯誤代碼對原始數據進行了統計學意義上的校正。這個錯誤雖然很小,但足以令實驗結論謬以千里。師兄的實驗結果已經在2015年正式發表,現在能做的大概只有聯繫雜誌社撤稿,畢竟否定已有的結論不太好看。為了畢業,Reteig被迫更改了博士論文的研究課題。顯然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因為師兄的論文在2021年才完成撤稿,這時,Reteig已經是另外一所大學的博士後了。
如何處理問題稿件,大概也是雜誌社或者出版商最頭疼的問題。儘管國際出版倫理委員會(Committee on Publication Ethics,簡稱COPE)建議期刊要對舉報人給予回應,但真的落實到具體行為,不同期刊的反應卻不盡相同。
在The Scientist雜誌發起的一項調查中,Springer Nature, AAAS, PNAS, PLOS, Cell Press,以及eLife等期刊均表示將嚴格執行國際出版倫理委員會的要求,願意接受舉報並積極開展調查。的確,像Cell、PNAS和Nature這樣的期刊是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處理舉報問題,但在海量的期刊羣體面前,這麼幾本期刊就顯得微不足道了。retraction Watch(撤稿觀察網www.retractiondatabase.org)的網站創始人Ivan Oransky總結説,找一些無關痛癢的藉口搪塞一下,大概已經算是有回應了,還有更多不講誠信的雜誌社,編輯們往往不作回應,也可能以後會做點什麼,但“以後”會很遙遠,遠到不用指望。惟有retraction Watch將這些故事都記錄在案。
沒有一個舉報者不看重舉報結果。Byrne的團隊不斷和期刊編輯聯繫,但結果卻並不理想。她們一共舉報了300餘篇論文,涉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linical and Experimental Medicine(《國際臨牀與實驗醫學雜誌》),BioMed Research International(《國際生物醫學研究》),Biotechnology and Applied Biochemistry(《生物技術與應用生物化學》)等多家期刊,可最終得到的反饋卻並不多,不免讓人感覺這簡直是在浪費政府資源。於是Byrne團隊繞過雜誌社,直接找到出版商。
英國牛津大學的Hampton Gaddy也採取了類似的做法。
Gaddy注意到Victor Grech這個名字是因為一篇關於1918大流感的文章,他懷疑這篇文章涉嫌抄襲。經過搜索,他發現Grech不僅論文眾多而且涉及題材廣泛,僅僅是取材於電視節目Star Trek(《星際迷航》)的相關論文就多達30-40篇,甚至還有一篇預測全球將有5億人死於COVID-19的文章。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所有文章均發表在Early Human Development(《早期人類發展》)上,要知道,這可是一本兒童健康方面的雜誌。

Gaddy先是寫信給期刊,同時按照網友建議聯繫了出版商。兩天後,他收到了一份來自出版商的回覆,感謝他的舉報。
根據Retraction Watch的記錄,Grech名下的93篇論文,要麼被撤回,要麼被標註為問題論文。但是,期刊編輯始終沒有回應。
如果舉報情況屬實,對有問題的論文進行處理即可;倘若被舉報人不承認造假,事情往往會變得十分棘手。曾有這樣一場耗時數年的學術糾紛,堪稱經典:
故事的主角是兩位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者,一位是來自哈佛大學的Elizabeth Phelps ,一位是來自比利時魯汶大學(KU Leuven)的Tom Beckers。
2010年,Phelps在Nature(《自然》)雜誌發文,提出一種複雜行為干預法,用以消除一個人對恐懼的記憶。

2015年,Beckers打算重複Phelps的實驗。但是,工作剛剛開始就發現了問題:如果按照論文所述的方法篩選樣本,可能幾輪篩選過後就無樣本可取了。那實驗結論的可信度在哪裏?
順理成章的,Becker找到 Phelps提出問題,Phelps爽快地提供了詳細的實驗記錄,甚至包括原始數據。幾輪溝通下來,Phelps也發現了問題出在哪裏:樣本數沒有問題,只是論文中的篩選方法寫錯了,應該是任意排除法,而非論文中提到的確定排除法。
為了説明這個問題,Phelps和他的合作者於2018年在Nature發表了一篇補充文章,對2010年論文中的實驗情況進行了補充説明。
按理説,故事發展到這裏應該結束了,但,並不。
Beckers轉身給Cortex(《皮質》)雜誌投遞了一篇文章,標題即説明此文是針對Phelps 2010論文的一份“核實報告”(a verification report)。

這篇“核實報告”不僅指出樣本篩選方法的錯誤,還給出了重複試驗的結果。巧的是,這篇論文在同行專家評審中遞到了Phelps手中,同時附送的還有編輯的一篇評述性文章,將Phelps事件上升到科學誠信的高度,稱大名鼎鼎的Nature發表這樣一篇論文簡直荒誕,然後附上若干佐證材料。

Phelps自然十分惱火。在經歷了一番複雜的交涉之後,Phelps承認“這不是一篇完美的論文,存在瑕疵”。但是,在寫給 The Scientist 雜誌的郵件中,他一直申辯説論文中的問題並不算是什麼大問題(“there were no more issues with the 2 experiments reported in this paper than other studies.”)[4]。
2020年8月,Beckers的“核實報告”正式發表,掀起新一輪關注。兩個月後,Phelps再次發表文章稱,經過對2010年實驗原始數據的重新分析,他們認為結論有效,算是對Beckers批評的回應。
Beckers團隊當然不甘示弱,於2021年7月再度發表文章,提出反駁意見,堅持認為Phelps等人(2010)的實驗結果存在嚴重缺陷。
Beckers和Phelps的纏鬥不論多麼激烈,雙方還是能秉持學術文明,把鬥爭控制在學術領域內的。但也有些爭鬥走向了法庭,雙方對簿公堂。
Paul Brookes是美國羅切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Rochester)的一名研究員,長期從事線粒體研究工作,私下裏他運營了一個博客名為science-fraud.org,從名字就可以大致看出博客的主題。他匿名在博客上曝光一些數據造假的論文,僅僅6個月就曝光了275篇明顯存在問題的論文。
2013年1月2日,一封匿名郵件出現在一些科學家和大學管理人員的郵箱裏,羅切斯特大學校長也收到了這封郵件。郵件中披露Brookes是science-fraud.org博客的主人,並稱將對他的曝光行為提起法律訴訟。
迫於壓力,Brookes最終刪除了文章。現在他偶爾會在自己實驗室主頁上曝光一些問題論文。事實上,Brookes共收到了6次法律訴訟威脅,不過都沒有發生過實際的訴訟。
訴訟不僅針對個人,同樣也可以針對媒體,PubPeer網站也曾經當過被告。
PubPeer.com是一個可以進行“發表後同行評審”(post-publication peer review)的科學論壇,科研人員註冊後可以對已出版的論文發表匿名評論。因此,PubPeer往往會扮演“舉報平台”的角色。
2016年,來自美國韋恩州立大學 ( Wayne State University )的病理學研究員Fazlul Sarkar起訴PubPeer網站,因為論壇上有人匿名指控他學術不端,Sarkar想要獲取這些匿名者的實名信息,但他敗訴了。
2021年,PubPeer網站披露了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Aix-Marseille Université)微生物學家Didier Raoult的60多項研究可能存在問題,舉報人是著名的職業學術打假人、微生物學家Elisabeth Bik。為此,Bik以及一名共同經營PubPeer網站的神經學科學家被告上法庭,罪名是“勒索”和“騷擾”。
相對來説,舉報人被告上法庭的案例數量並不多,但寒蟬效應是巨大的。
當一個科研人員經歷過重複實驗失敗,當他/她發現面對的只是一堆文字、圖表堆砌起來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玩意”,可能會選擇舉報。但舉報大概只是一個熱烈的開始,因為學術舉報牽涉到研究人員、雜誌社、出版商等眾多方面,大家的態度隨着事件的發展是在不斷變化的。
Byrne和她的夥伴是舉報人裏最勤奮,也是最高產的,他們的記錄是標記了712項錯誤使用的DNA序列。此刻,她的感覺是疲憊。
Reteig的舉報雖然很快得到了回應,但他不僅沒有放下心來,反而越來越擔憂論文錯誤問題,畢竟還有更多論文都隱藏着類似拼寫錯誤、Excel自動更正基因名稱而帶來的錯誤……他希望研究人員在公佈研究結果的同時,也能公佈原始數據和使用的分析軟件等信息。
Gaddy目前正在攻讀人口學碩士學位。作為retraction Watch的忠實讀者,發現有論文造假的那一刻他顯然不能接受。但經歷過這一輪舉報後,他感到最令人難受的還是那些論文竟然能發表,尤其是新冠疫情期間關於COVID19的假論文讓人不能忍。另一方面,他又意識到,論文裏的東西太多了,其中大多數內容可能都無關緊要,也產生不了很大的影響。
作為Biomarker Insights(《生物標誌物洞察》)雜誌的編輯,Byrne着眼於出版業。她認為出版業需要做出一些流程上的調整,譬如説對於已經發表的論文給予更長久的跟蹤。
對於眾多打算舉報的人來説,可能還是Oransky的建議看起來更中肯:舉報前請做好受冷落的準備,不要對雜誌社報有太多的期待。
似乎是繁華過後的寂寥,又像是狂歡過後的冷靜,但這都是經歷過之後才有的真實反應。
參考文獻
[1] https://www.nature.com/immersive/d41586-017-07763-y/index.html
[2] https://www.science.org/doi/10.1126/science.342.6162.1035
[3]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1-02136-y
[4] https://doi.org/10.1007/s11192-016-2209-6
編譯來源:https://www.the-scientist.com/careers/when-researchers-sound-the-alarm-on-problematic-papers-69086

出品:科普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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