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爛尾樓“選中”的年輕人,何以為家?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2-07-28 09:18
作者|蟲二
來源| 視覺志
打開熱搜,滿屏都是有關爛尾樓的消息,一字一句地扎進易凡的心口。

這幾年,易凡受了太多這爛尾樓的罪,也嚥下了太多關於房子的苦。
他扯着嗓子喊,可就是沒人聽得見,像罩了層玻璃。
就算聽見了,也沒人幫得了他,因為隔了層玻璃。
可這玻璃,實在太硬太厚,困住了太多的人:
麗君和亮亮是對90後小夫妻,整日的念想就是能在鄭州買下一套房做婚房。
他們從汗水裏攢,從牙縫裏省,投進了倆人全部身家,背上102萬貸款。
為了還貸,麗君挺着7個月的孕肚上班,遇到調薪工資降到2000,本打算買塊肉吃,到最後卻拎回家一塊豆腐。


他們笑啊,笑啊,笑着把自己的一點一滴記錄在網上。
人有盼頭就不怕貧窮。
後來,聽人説房子暴雷,特意跑到工地看進度,看到有工人在幹活,又燃起信念:“每個月來一次,再來27次我們的房子就蓋好了。”
是啊,明明再過2年就能搬進他們自己的新家了,怎麼突然就真的停工了?


在昆明開川菜館的陳春燕,買了套房想着在雲南安下家,房子卻悄沒聲地停了工。
疫情席捲,餐館房東張口就要20萬,她拿不出來只得關了店。
這面沒有毫釐收入,那面還要不停地往無底洞裏塞着房貸和房租。
踩着高跟鞋,拉着女兒,爬上十一樓。沒有門,也沒有窗,可陳春燕偏是下定了決心要住在這沒完工的“水泥堆”裏。


圖源:在人間
枕頭邊放上剪刀和錘子,就在這住下了。就算有人半夜砸鐵門嚇唬她,她也要和女兒住在這,住在自己的家。
你看啊,這玻璃罩裏各生百態,「此心安處是吾鄉」不過都是些古早虛妄的美夢**。**
不安身,又何來安心?
(以下故事來自受訪者的口述)


我也夢過,這家的模樣
易凡是個碼農,和千萬碼農一樣。
懷着遠大夢想,背井離鄉來到國內互聯網的温牀——杭州。
可畢竟「父母在,不遠遊」,刻在中國兒女骨子裏的牽絆隨着年歲增長而日益強烈。
何況,立業先成家,他也想給自己愛人承諾一個穩定。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下同
2019年,易凡掏空腰包30多萬分期入手了鄭州遠郊盤96平的剛需房,準備一家三口住。
儘管離市區遠一點,好在價位合適,唯一的缺點就是一個多小時的通勤,不過這點"痛苦"也早在大城日日的消磨中習慣了。
選房之前,鄭州就早已有爛尾樓盤臭名遠播,這也讓易凡特意留了個心眼,選了本地名氣更盛的康橋集團。
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康橋此後,竟夜夜沉默。


康橋那云溪,南龍湖的網紅樓盤,也是易凡權衡後的選擇。
從醫療到生態,從教育到娛樂,聽那被包裝好的天花亂墜的賣點,彷彿易凡撿到了個天大的寶貝。
選號、排號、選房子、首付分期、籤貸款,售樓處一屋子的人相互擠着,爭着搶着往幸福的彼岸奔。
終於要有家了!
每次杭州到鄭州的車程,那麼長,又那麼近。


正式簽約的那天,幸福的安穩就一股腦兒地衝擊着易凡。
“女朋友喜歡曬太陽,邊棟朝南的連通陽台,陽光應該很好,她還能在陽台養花呢!”
房子要按照媳婦喜歡的風格裝修;
購物車裏裝着選了好久的家電終於能下單了;
父母來了該怎麼安排好小住。
這些易凡都想好了,統統都想好了。
甚至還和朋友開玩笑,説旁邊從幼兒園到大學資源齊全,孩子22歲前能一直走讀,光是想想都幸福得讓人心暖。

明天,明天!我們就能住在自己的小家了。
任憑窗外風雨琳琅,我們有一處歇腳、一隅安身,千萬盞燈火裏終於也快點亮屬於我們的那束光了。
沒有人抱着對賭的心態,一切就本該是水到渠成。
可究竟是不是蒼天無眼,不能給普通人砸下潑天的富貴,甚至連我們親手掙來的安穩也要奪走?

我該怎麼喊,才能被聽見?
似乎厄運來得,不是那麼的猛烈而無聲。
轉頭想想,倒也有跡可循。
2020,剛轉了年,易凡就收到客户經理的信息説是"早還分期,可以優惠"。
可手裏哪有閒錢,遺憾之餘心中警鈴大作:“這難道是在回籠資金?康橋不會是沒錢了吧?”
年中剛過,易凡又收到消息,説是車位打折,入手優惠。
他有些疑惑,可畢竟多年名聲背書,眾口稱讚的大企業總不至不負責至此。
何況,網上能搜到的信息無不昭示着樓盤後續幾期的售賣仍舊火爆,易凡也就沒真往心裏去。

下半年,裸辭回鄭,想着找個新家附近的工作,也好日後夜夜作陪妻兒。
奔往幸福的路上,倒也不總是太順,脱離了大環境的温牀,打拼也更顯艱苦。
從開發崗變成客户經理,不僅要談客户、接外包,還要身兼項目和技術。
工作本就疲憊至極,偏又遇上租房中介跑路,皮包公司賴賬,這苦怎麼就咽不完呢?
可每次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看着康橋發來的「家書」,抿着唇、咬着牙,也能從心裏擠出力氣。
「漸入‘家’境,幸福可期」,「家期漸近,美好向陽而生」。
説得多好啊,誰能不向往一個漂泊的終點?
都説烽火三月,家書萬金。
可這太平盛世,撐着易凡走過關關苦難的,也是這麼小小一封寫着康橋施工進度的家書。


圖源:康橋官方公眾號
2021年7月,鄭州突遇洪水,滿目瘡痍,疫情也開始反覆,收入沒有了保障,生活要靠硬捱,可雷打不動的還貸日仍舊無限透支着信用卡。
在天災面前,「事在人為」顯得那麼可笑。
年末,一期進度緩慢,二期完全是停工狀態,一期陸續有業主收到延遲交房的通知。
再放眼看看整個鄭州房地產,哀鴻遍野,延期的延期,停工的停工,破產的破產。
但作為二期業主的易凡,離交房日還有大半年之久,説什麼都顯得沒有力度,説什麼都會被以此搪塞。
“這麼大體量的公司真的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裏安慰自己。
有些慌亂,有些不敢相信,卻仍然抱着一絲僥倖的希望加了很多個業主羣,想着拿到手一點一手消息。
拖着、扛着、盼着,沒想到等來的是康橋家書的停更。


趕緊聯繫自己的客户經理,收到的回覆還是那句聽了千百遍的“疫情好些,就恢復正常施工。”
疫情,成了開發商最好的掩護。
“可是,我的房子怎麼辦?”
22年,春節剛過,康橋上新聞了,事態比想象的更嚴重。
在延期公告裏,疫情、洪水,甚至連秋收、割麥都成了拖延的藉口。


問,就是等——
人們****伸了伸手,在漆黑一片中甚至都摸不到一處支撐。
疫情壓縮了收入,卻半點沒能減少房貸、房租和生活的成本。
樓盤羣裏的業主,有物流司機、有電子廠員工、有搬磚工人也有種地的鄉民,哪個不是掏空家底攥回個兩手空空?

圖源:業主自發發起的《交房訴求調查》
真的扛不住了,現實壓彎了男兒挺直的背骨。
“還是回杭州吧,為了房貸,為了兒子的奶粉。”
可他的生活裏,本不該有這最後一根稻草。
這根稻草,打亂了易凡後半生的安穩。

我偏要,打破這玻璃
“你知道,什麼是「表演式復工」嗎?”
業主們集結到一起準備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他們去了售樓處,去了開發商,去了康橋總部。
永遠是沒人接待,無人受理。


真是應了他們的名字。
沉默,再沉默,沉默是日日的康橋。
別説是把他們當做“花銷百萬的尊貴客人”了,甚至都沒人把他們當“人”待。
只有口出穢語的保安攔在門口推推搡搡,就連挺着大肚子的業主也被狠着心一把推在高温的碎石子地上。


上訴,再上訴,收到了催促康橋復工的回函,本以為能有個舒心結果。
到頭才發現,三月去維權被安撫説四月復工,等四月再去,就説五月,五月去説六月……
而康橋的工地上,永遠只有兩三個人在幹活,工頭在旁邊舉着手機拍照。
二話沒有,拍完就走,這些照片就會再成為搪塞業主最有力的證據。
本該高樓林立、燈火萬盞的場地上積水混着泥土發出陣陣惡臭,隨處可見的建材垃圾凌亂地堆着。
易凡説,他心疼。


一次又一次的無疾而終,終究是消磨了所有人的耐心。
不但房子沒了,還要背上30年一刻不停的貸款,生活只是堪堪過去,誰又有能力高消費?
易凡的兒子不滿半歲,和妻子住在老家,自己在杭州城中村租了個1500的單間,一天吃喝用度不敢超過40塊。
不敢休息,不敢換工作,有加班機會,第一個衝出去、頂上去。
每次維權,易凡都要請假從杭州趕回鄭州。
再坐動車,心境卻全然不同。

他太尋常了,他只是千百萬個被困在爛尾樓裏最“大多數”的那一個。
做着不敢辭職的工作,拉扯着剛出生的兒子,養活着老家務農的父母。
沒有住進爛尾樓那麼破釜沉舟的決絕,也沒有曲折驚心的故事供流量主們傳播消耗。
他的經歷更沒有悲慘到萬人聽之絕望的地步,但我知道,這對個體而言不亞於山崩地裂。
他用力嘶喊着,聲音穿不透那層玻璃罩;他拼命錘着玻璃,千萬個碎茬扎進肉裏。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他沒有做錯,他本該安穩的人生憑什麼要承受這些?
他説他再也不會買房了,一個普通人的信念無聲地坍塌了。
沒人想再別康橋,只希望這康橋別再沉默!

圖源:業主真實發聲
讓聲音匯聚,讓細線擰成拽不斷的麻繩。
我要為這普通不能再普通的老實百姓,發出一聲詰問:
那些黑心的開發商,枕在百姓的血汗錢上,你們真的能睡個好覺嗎?
文中採訪、圖片均來自康橋那云溪真實業主,
易凡為受訪者化名。
監製:視覺志
編輯: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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