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恆瑞史,半部蘇北逆襲記_風聞
智谷趋势-智谷趋势官方账号-新中产的首席财富顾问。微信500强。2022-07-29 17:46
◎智谷趨勢(ID:zgtrend) | 葉子
有這樣一座小城市,2021年其GDP總量僅3727億元,常年在全省排倒數一二名,對全國大盤子來講幾乎無足輕重。
但是,這裏的醫藥產業卻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憑藉着一己之力成為了全國創新藥的中心之一,秒殺一眾一二線城市。
它,就是連雲港。
2200年前,連雲港的方士徐福,為給秦始皇尋求長生不老藥而遠渡重洋。多年之後, “煉丹”之火仍然生生不息。
這裏坐擁着24家藥企,醫藥產值佔到全市工業總產值的五分之一,申請上市的藥品數量常年排在全國第5的位置。
都説生物醫藥是全球前沿科技產業,連雲港在創新藥方面的成績,足以令一些大城市俯首稱臣。
為什麼在江蘇13市中處於鄙視鏈末端的蘇北“吊車尾”,連雲港能書寫出這樣的傳奇?
一部恆瑞史,半部港城史
1990年,孫飄揚出任恆瑞公司的前身——連雲港製藥廠廠長,年僅32歲。留給這個中國藥科大學高材生的擔子,極其沉重。
當時廠裏300多名員工,一年利潤8萬元,經營狀況每況愈下,兩任廠長都無法扭轉。説是製藥廠,其實更像小作坊,全部家當就是幾口大缸、幾口大鍋,用來罐裝紅藥水和紫藥水。
同城的東風製藥廠和連雲港中藥廠也差不多。靠着這些簡陋的家產,分別製造氯化鈉輸液,以及大山楂丸之類的傳統產品,技術含量和附加值都很低。
三家國營公司中,由南京知青陶惠啓出任掌門的東風製藥廠稍好一些。在孫飄揚走馬上任之前,陶惠啓已經把廠子扭虧為盈了。
有一次,孫飄揚開完會坐車路過東風製藥廠,對着身邊的衞計委藥政處處長説:“如果三年之內超不過,我就提頭給你看!”
當時同行市場競爭很激烈,陶惠啓找到一個市場需求痛點乙肝,再引進浙江海寧藥廠肝病新藥強力寧,從而避開了內卷。這被孫飄揚加以借鑑,投射到連雲港製藥廠的發展中。
他決定以抗腫瘤藥品為突破口,“在那個年代腫瘤患者很少,大型製藥廠不會想到這一塊,加上有技術壁壘,小廠也做不了。”
通過市場調研,孫飄揚第一步瞄準了當時市場銷售強勁的抗癌藥VP16針劑,他花光了廠裏全部現金買下這款專利。
由於只能依靠陳舊的設備“土法煉鋼” ,他決定把VP16生產成方便服用的膠囊。最終,VP16膠囊上市即一炮而紅,當年就賺了上百萬元利潤,製藥廠銷售額增長了34%。
接下來,孫飄揚又有一個轟動性舉動。
他出資120萬元收購中國醫科院藥研所開發的抗癌新藥異環磷酰胺專利權,這對於當時一年的利潤還不到100萬元的連雲港製藥廠來説,無疑是天文數字,何況買的還只是一個製藥工藝。
廠內外不少人捏了一把汗,但結果再度證明了孫飄揚眼光的獨到。
3年後,抗腫瘤新藥異環磷酰胺獲批上市,恆瑞因此有了第一款自己的新藥——在抗癌藥極度匱乏的90年代,異環磷酰胺一上市即成為抗癌明星。
這波當時飽受爭議、後被廣為稱道的操作,確定了恆瑞主攻“大企業不願做、小企業做不來”的腫瘤藥方向,也充分體現了孫飄揚凌厲的管理風格——慣於果斷出手,注重豪賭。
在那樣一個莽荒年代,以孫飄揚為代表的一代年輕企業家摸索前行,最終化解了連雲港國營製藥廠的存亡問題,也為連雲港醫藥工業闖出一條獨特的發展路徑。
陸陸續續中,連雲港製藥廠改名恆瑞,東風製藥廠改名為正大天晴,南京中醫學院畢業生蕭偉掌舵的連雲港中藥廠,則改名為康緣藥業。
江蘇康緣藥業股份有限公司
藉助於世紀之交的國企改制、外資引進、股份制改造上市和管理層收購等浪潮,幾位年輕管理者成了企業真正的實控人,身價倍增。
當然,故事裏還少不了另外一個主角:1995年才成立的豪森製藥。
不同於這些脱胎於國營資產的企業,豪森製藥從一開始就帶着更加濃郁的白手起家的色彩。
這本是由孫飄揚和一名香港投資人組建的新企業,最終由於孫飄揚的分身乏術,由他的愛人鍾慧娟——連雲港延安中學的一名化學老師執掌。
江蘇豪森醫藥集團
至此,未來叱吒中國醫藥版圖的連雲港“四大藥企”在世紀交接時分完成集結,頗有一種大手筆開乾的意味。
仿製時代
2006年6月20日,恆瑞醫藥股權分置改革結束,恆瑞醫藥市值也首次突破百億元。
然而,一場新的風波正在醖釀。
同年11月9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的一紙敗訴判決,讓恆瑞醫藥的股價應聲下跌7.59%。
市場反應如此之大,主要是因這場官司涉及恆瑞醫藥的拳頭產品——多西他賽。多西他賽是腫瘤化療藥物中的一線用藥,由法國藥企巨頭賽諾菲研發並引入中國市場,並很快被恆瑞醫藥仿製,仿製藥品“艾素”在2003年上市。
恆瑞艾素一經上市就銷售強勁,直逼賽諾菲專利藥,到2006年,艾素全年銷售額達到3.24億元,佔恆瑞醫藥當年銷售總額的20%以上。
一審敗訴的恆瑞醫藥隨即提起反訴,這場始於2003年的專利訴訟整整拉鋸了七年,因雙方提供證據而各有勝敗。
不止是恆瑞與賽諾菲,那個年頭,跨國藥企與國內藥企的知識產權紛爭不斷,連雲港更是成為全國衝突最集中的地帶。
當孫飄揚等待法院的終審判決時,陶惠啓也在想方設法應對德國勃林格殷格翰的專利侵權訴訟,豪森藥業與美國禮來公司的專利大戰更是已歷時5年。
正大天晴藥業
按照分類,藥品可以分為仿製藥和創新藥:創新藥投入多、風險大、利潤高,技術專利雙重卡脖子,療效可能也是最新最好的;仿製藥則是創新藥專利過期後,在安全和療效上差不多的、價格低廉的仿製品。
剛到連雲港製藥廠時,孫飄揚曾在一場動員大會上説:“沒有技術,命運就在別人手裏,我們要把命運抓在自己手裏。”
很顯然,做創新藥才能真正把自己的命運抓在手裏,但這既要錢,又要物理化學和製藥工程等技術的長時間積累。
剛剛起步的恆瑞醫藥可以説“兩手空空”,因此只能優先發展仿製藥,並選擇那些從未被仿製的創新藥,進行“首仿”,獲取更明顯的定價優勢和更可觀的利潤,又可以提升自身的技術儲備。
這也成了同樣來自連雲港的正大天晴、豪森製藥的一致選擇。
例如,電影《我不是藥神》老婆婆口中4萬塊錢一瓶的格列寧正版藥原型“格列衞”,其由瑞士諾華製藥研發,在2002年4月進入中國,一顆0.1克的藥片就要價200元,一年吃下來就是20多萬。
這一境況直到10年後才得以改變。2013年,格列衞專利在華失效不久後,豪森藥業首仿藥“昕維”上市。
隨後的2014年,正大天晴仿製藥“格尼可”上市,兩者的價格都直降至格列衞價格的十分之一,很多慢粒白血病患者終於吃得起藥了。
實際上,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醫療開支大頭都在更為廉價的仿製藥上,甚至在歐美等經濟發達國家,仿製藥佔比也不低——可以説,仿製藥基本決定了一個國家國民健康的基本盤。
在這場穩住基本盤的戰鬥中,以恆瑞醫藥為代表的連雲港藥企支稜起來了,讓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有了更廉價豐富的選擇,同期企業也借仿製藥完成資金的原始積累。
直至現在,首仿藥依舊是連雲港藥企佈局的重點。從近三年的獲批數據看,正大天晴斬獲了14個首仿藥,恆瑞醫藥10個,豪森藥業9個。
有先發優勢的首仿藥可以保留,過度重複內卷的其他仿製藥可以毫不猶豫地捨去。
2019年10月,一則“恆瑞醫藥砍掉大批仿製藥項目”的消息傳遍行業,引發熱烈討論的同時,也讓恆瑞醫藥市值三天連漲200億,最終直逼4000億元。
消息來源於當時的一場活動對話中,孫飄揚直言,專利到期的原研藥,該仿製的已經仿製完了,所以,在去年夏天,恆瑞已經停掉一般仿製藥的項目,只做創新藥和有核心價值的高端仿製藥。
“恆瑞的管線中已有幾十個創新藥在研發,尤其是進入III期臨牀的藥物,投入相當大,我們其他方面的開支可以省,但是創新只能增加不能減少。”孫飄揚強調,“沒有創新,就沒有發展——要改變企業的生存現狀,更有競爭優勢,必須走創新之路。”
實際上,對於創新藥研發,孫飄揚一直有着固有的堅持。
2000年,恆瑞醫藥剛一上市,募集到的一半資金就被用來在上海建立了研發中心。
當其他藥企靠着仿製藥賺得盆滿缽滿,甚至靠着房地產、投融資等副業風聲水起的時候,恆瑞醫藥則始終埋着頭,緊盯新藥研發的前沿,一點點地縮短着與國際水平的差距。
上海研發中心後來被視作是恆瑞醫藥的“發動機”,很多核心治療領域的新藥開發都在這裏孕育而出,但在當時,這個剛建起的發動機要配什麼螺絲,一直困擾着孫飄揚。
直到2004年,鍾情於抗癌藥的孫飄揚採發現,抗胃癌藥可能是一個好的方向。
首先,胃癌在全球發病率全球排第二,而在新發胃癌患者中,中國人佔一半。而從國內來看,我國癌症中胃癌發病率排第二,死亡率第三。
另外,胃癌早期臨牀症狀不明顯,60%-80%的患者查出即晚期,查出後五年生存率不到五分之一。
即使是化療,也有70%-80%的患者面臨失敗風險——胃癌急需一款救命藥,來延長化療失敗後患者的生存期。
在孫飄揚的推動下,恆瑞醫藥迅速錨定了這個方向,2004年,重磅抗腫瘤藥物阿帕替尼立項,這是一款在凡德他尼及PTK787基礎上改構的“me-better”藥物。
十年磨一劍,2014年12月,阿帕替尼經CFDA批准上市,產品名艾坦,是當時晚期胃癌靶向藥物中唯一一個口服制劑,也是全球第一個治療胃癌的小分子靶向藥物。
阿帕替尼的成功上市,標誌着以恆瑞醫藥為代表的中國藥企,真正走上了由仿製向創新的戰略性轉變之路。
此後的5年間,恆瑞醫藥每年的研發投入已由8.92億元,一路攀升至49.89億元,研發投入佔銷售收入的比重也從9.57%上升至17.99%。
恆瑞之外,正大天晴2020年研發費用超20億元,豪森藥業2020年的研發支出達到12.52億元,主營中醫藥的康緣藥業研發支出也接近4億元。
鉅額研發支出下,連雲港醫藥工業收穫頗豐。
2018-2020年,中國累計有32款國產1類新藥獲批上市,其中1/4來自連雲港,恆瑞醫藥4款,豪森藥業3款,正大天晴1款。
這是震驚世間的“連雲港現象”。
在中國醫藥產業發展的歷程中,國際化一直是繞不過去的話題,包括現在新一批成立的Biotech企業也在積極出海,以圖做出真正全球首創的產品。
恆瑞醫藥也一直有三個夢想:第一個是產品製劑出口海外;第二個是創新藥在中國上市;第三個是真正意義的專利創新藥在全球上市。
在2018年兩會期間的一次採訪中,孫飄揚曾直言,“創新藥應該直接到歐美市場去賣。”
中國醫藥企業管理協會會長於明德認為,這或許源於連雲港藥企人身上有一種不服輸的精神,這種精神已經使他們不再僅僅滿足於國內創新領先,還要到更廣闊的世界市場去闖。
然而,在全然陌生的國度,品種怎麼選?渠道怎麼鋪?毫無經驗可循,恆瑞醫藥只能全靠自己摸索。
首先品種上貴精不貴多,優選科技含量高、劑型獨特、仿製有較高技術壁壘的品種申報FDA,如伊立替康、甲巴噴丁和利培酮等都是當時的大熱門品種。
其次渠道上,在陌生的國外直接建立自己的銷售渠道不是短期內能做成的,先挑選一些合適的代理商打開市場,再自己或收購或自主成立團隊。
2011 年12 月,美國FDA認證伊立替康注射液,並獲准其在美國上市銷售,這是恆瑞醫藥實施“國際化”戰略獲得的最具里程碑意義的成就。
次年,注射劑奧沙利鉑成功獲批在歐盟上市,國產注射劑首次叩開歐洲市場大門。
而後捷報頻傳,連雲港各大藥企均有所斬獲:
2011年底,豪森生產的注射用抗癌藥物澤菲通過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認證,獲准在美國上市銷售;
2015年9月,恆瑞醫藥向美國incyte公司轉讓了一款產品的海外權益,一舉賺了近8億美元——這也是中國藥企第一次向美國輸出創新藥技術;
2016年年初,正大天晴與美國強生製藥簽署獨家許可協議,將一款治療肝炎的創新藥專利在中國大陸之外的國際開發權許可給對方,強生將支付正大天晴總額達2.53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6億元)的首付款和里程金,以及上市後的銷售提成;
2016年,康緣藥業的桂枝茯苓膠囊在美國完成二期臨牀試驗;
……
在這個國際化的過程中,企業不斷實現由仿製到創新的突破,也不斷塑造起民族製藥的品牌。
到如今,連雲港藥企產品已進入40多個國家,並在繼續加快開拓全球市場且重點關注新興市場。
中國醫藥的“連雲港現象”,是一段企業乃至整個產業與城市“雙向奔赴”的故事。
隨着時代的發展,這座孕育了幾家龍頭藥企的海濱小城也開始承載不住巨頭們的野心。
連雲港的基礎設施建設已經無法為進一步發展提供足夠支持,比如製藥需要處理的大規模固廢,企業不得不把它拉到石家莊去處理。
同時政策上也鮮有優惠,比如説社保,有些發達地區的社保優惠力度可以達到8%,連雲港卻做不到。這也會把企業推向南京、上海、蘇州等經濟發達地區。
氤氲了近半個世紀的連雲港“神話”,需要找到新的故事註腳。
一年多前,當研發與市值的“雙料一哥”恆瑞醫藥跌去4000億市值,並迎來最差半年報的7月,人們期待的那個“白衣騎士”終於再度出山救市。
彼時已64歲、退居二線的孫飄揚重掌恆瑞。這種“臨危受命”的戲碼,與30多年前是多麼相似。
歷史,又彷彿來到一個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