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走紅第4天，有些人不高興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7-29 14:14
作者| 牙谷牙狗
來源| 最人物
總有人見不得二舅更火。
2022年7月25日，B站UP主衣戈猜想（後簡稱“衣戈”）發佈了一條名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
短時間內，視頻火遍全網。太多人被二舅身上的莊重自強所打動，也為二舅悲苦的命運慨嘆。
爆紅之後，爭議隨之而來。有人質疑衣戈抄襲，有人質疑視頻是在美化苦難，甚至有人稱這是一碗精心熬製的“毒雞湯”，一切都是假的。
7月26日下午，衣戈接受了包括「最人物」在內的媒體採訪，解答了諸多問題。
在採訪中，有記者放出一篇名為《二舅》的文章截圖，試圖説明衣戈創作的不真實性。
衣戈説：“文案裏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最好的證明方法就是我找二舅出來直播，或者邀請大家到我們村子裏面去對質。
但我不會這麼做的，你們這些人愛説什麼就説什麼吧，我不在乎這些東西。”
現在，衣戈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希望視頻的熱度以最快的速度降下去。
數字，是衣戈這幾天生活的刻度。
熱搜第一、視頻單一平台播放3200萬人次、“衣戈猜想”賬號漲粉150萬、衣戈本人3天沒睡好、近50家媒體採訪衣戈……
人們被二舅的故事打動，也好奇地期待看到更多關於二舅的消息。但現在，傳播量每增加一個數字，或許衣戈都要陷入一次深思。
他連續發聲，希望熱度消散，可那個代表播放量的數字仍在跳動。
截至2022年7月29日上午，視頻播放量突破3347萬
過去幾年，衣戈一直想寫一個關於二舅的故事。在他的記憶裏，二舅是生不逢時的天才。
二舅從上學時起，就一直是全校第一名。殘疾後輟學，他僅僅看木匠做工，就學會了木匠活；靠自己鑽研，就可以修好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還可以給寺廟雕龍畫柱，拖着殘疾的雙腿賺錢給女兒在縣城買房。
一些頗為傳奇的故事，也常出現在衣戈耳旁。衣戈的母親1歲時，從房頂摔下來，呼吸微弱，村裏人都以為沒救了。上初中的二舅放學回家，看着在牀上奄奄一息的妹妹，嚎啕大哭。
他將紅薯嚼碎，喂到衣戈母親嘴裏。沒幾天，衣戈母親竟然奇蹟般地好了。
衣戈的姥姥胃不好，疼得在牀上打滾，二舅則自學針灸，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治好她的胃。
甚至從沒有開過車的二舅，坐了一次衣戈的車，就知道他的車技不好。在二舅腳下的電動三輪車，可以在狹窄的巷子裏穿梭自如，貼着距牆3釐米的地方，快速駛過。
如果車裏有人，他則會從後視鏡中看到對方的手距離牆的位置。安全起見，他會再往外偏5釐米。
二舅傳奇的故事，總是讓衣戈心生敬佩。但直到2020年，他從母親口中聽説，二舅的殘疾並非天生，而是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導致，一種説不清楚的情愫在他心中湧起。
“就感覺二舅好強悍，一個瘸子小老頭居然能這麼牛，他瘸了腿，居然能夠顧得住自己，也顧得住家庭，還能顧得住村子。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就覺得自己很弱雞，當時就很想寫一下。”
2022年，兼職做自媒體的衣戈，決定回家，拍攝二舅的故事。
作為一個短視頻創作者，衣戈頗為成功。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積累下87萬粉絲，同時製作出播放量超過1000萬的視頻。
他承認自己80%的作品都是功利的，拍攝二舅是為數不多的例外。他在流量和個人表達中權衡過很多，最後他認為二舅的故事或許只能打動自己，“這是我的二舅，又不是別人的二舅。”
他給二舅的視頻定了個播放量預期，10萬。“我做過1000萬播放量的視頻，但我當時覺得二舅這個故事，最多也就有10萬人看，不掉粉就行，掉了也無所謂。”
拍二舅的故事，是他的心願。
得知要拍攝自己的故事，二舅是拒絕的。在二舅心裏，能夠被攝影機對準的只有明星。而他，不值得。
二舅不明白外甥為什麼要拍自己，也覺得自己不配。衣戈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説服二舅。
在自媒體從業者的身份之外，衣戈還曾是一家教育機構的歷史老師。他告訴二舅，二舅的故事能夠對自己經常抱怨生活的學生有所啓發，促進他們的學習，二舅聽後勉強答應了。
兩天的時間，衣戈和妻子每天待在院子裏，拍攝二舅的日常。擔心姥姥的身體，他們不追求視頻的完美度，幾乎每次鏡頭都只拍一遍。
兩天之後，衣戈花了兩個晚上將文案寫好。但感覺缺少一些相關的鏡頭，他又回去補拍二舅為姥姥洗臉、洗腳等畫面。
讓衣戈沒有想到的是，在拍攝過程中，二舅越來越開心。
為了不讓二舅顯得格外完美，衣戈在片中講起了二舅的愛情，這是二舅不允許的。
“在我這種年輕人看來，好像我沒有覺得是一件多麼不堪的一件醜聞。但這件事情他根本就不告訴我們，我們整個鄉鎮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全都知道這件事情。”
同時在視頻中，衣戈也放入了二舅幫人算卦的畫面，以及二舅抽煙的鏡頭。這些都是二舅不願表現的，他説這些對衣戈的學生不好。
為了不顯得苦大仇深，每次感覺故事向悲慘傾斜而去的時候，衣戈就調整文案，拋出一個梗，破壞掉沉重感。
他希望觀眾能夠從視頻中得到力量，而不是單純地從中體會到悲涼。“我不想看到視頻的人到最後哭淚漣漣的，這是我非常不想做的一件事情。”
當然，其中一些故事的細節，衣戈反覆向二舅確認過。他跟二舅喝酒，試圖趁着醉意，套出二舅更多真話。
他反覆確認二舅恨不恨那個讓他殘疾的鄉村醫生，羨慕不羨慕那個學習不如他好如今卻過上好日子的同學，二舅卻一直笑意盈盈的。
二舅沒有恨。
7月25日，衣戈熬了個大夜，將視頻定為清晨8點自動發送，隨後倒頭睡去。等到醒來，看到播放量達到了二百多萬——超過原先期待的播放量目標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
“感覺有點酷。”衣戈説，“因為打一開始就覺得播放量非常的低，還執意要做，就站住了，沒有跪下，結果沒想到播放量還比較高，你又把錢掙了，你看你站着你還把錢掙了。”
當天晚上，視頻在朋友圈刷屏，第二天衝上微博熱搜第一，衣戈的生活開始不一樣了。
不一樣到讓他感到慌張。
7月26日，《二舅》視頻爆火之後，跟二舅最親的那些人，基本都哭了。
衣戈的母親，哭了整整一天。她一遍遍看那個視頻，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直哭。衣戈的大姨、二舅的女兒寧寧，也跟着哭。
從屏幕中看到二舅的故事，對他們來説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衣戈給二舅打了視頻電話，告訴他有幾千萬人看到了他的故事，但二舅只是“哈哈”地笑。二舅不懂B站，不懂排行榜，也不懂熱搜。
視頻爆火後，二舅繼續自己的生活，而衣戈的生活卻難以消停了。他連着接受採訪，被請求，或要求要講出作品背後的意義，講述自己的創作過程，扒開二舅的故事給更多人看，同時回應網上的質疑。
同時，近50家媒體聯合採訪了他。他的大部分回答隨後都衝上微博熱搜，變成帶有窺探欲的熱搜詞條：
二舅的殘疾證辦下來了、二舅火了之後全家哭了一場、二舅作者回應質疑……
有導演、編劇找到他，希望給二舅拍電影、拍紀錄片。他則從自身角度給出建議，認為二舅的故事撐不起一個90分鐘的電影。
這跟他在視頻中説的話一致：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普通到不快進一萬倍都沒法看。
二舅身上投射的精神，衣戈領悟最深。故事之外，之所以能拍攝這樣的作品，或許來自於衣戈本身的經歷。
衣戈
1990年，衣戈出生在中國北方的農村，在村裏長到十八歲，通過奮鬥考入大學。
從小，他就對歷史、軍事感興趣。2013年，衣戈大學畢業後，不甘心小村青年的身份，憋着心裏的一股勁來到北京，想要闖出個名堂。
在北京的一所私立學校，他成了一名歷史老師。工作第一年，他壓力很大：自己説話土、着裝土、一切都土……
他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高大寫字樓的生活，也搞不明白北京彎彎繞繞的地鐵。
衣戈
後來，他進入新東方、猿輔導等在線教育機構擔任高三歷史課老師。那是他人生最忙碌的幾年。
2020年疫情之後，在線教育公司推出免費高考課，他常常加班到半夜2點，高峯時段，一節課有近800名學生聽課。
他的幽默和才華也被更多年輕人看到。他的課飽受好評，很多學生評價，這個歷史老師改變了自己的歷史。
一方面是高密度的輸出，但另一方面，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工作繁忙，生活也無暇照料。他稱自己“像個怨婦一樣，每天傳遞負能量。”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隨後辭職，開始自媒體創業。不是因為雙減政策公司受到衝擊，只是30歲的他，很想停一停。
2020年，還未辭職的他發佈了一條視頻，調侃文藝青年。在5分鐘的視頻中，他調侃了太多假文藝，愛裝的人。那則視頻，也獲得超高播放量。
衣戈《文藝青年裝B指南》
也是那一次，他體會到了輿論的力量。太多人的攻擊之下，衣戈換了一個平台，並轉換自己的創作方向，開始講解硬核歷史知識。
他會花15天的時間反覆查資料，做出一段20分鐘的短視頻。選題包括對抗日戰爭的解讀、普京的簡介、《萬曆十五年》的心得、長城的作用等等。
最火的一個，是他查閲大量相關資料，在高考期間，推出視頻《誰在組織高考作弊》，播放量破了千萬。
幽默、風趣，硬核的歷史知識，讓他積累了87萬多的粉絲。辭職在家的這些天，他靠平台對內容的激勵養活一家人，和即將讀幼兒園的女兒。
迴歸家鄉，迴歸土地，是衣戈創作的根本。衣戈的視頻拍攝粗糙，卻以極具文學性的文案內容見長，用視頻重塑文學，而文學不會消失。
他後來也想通了，二舅的爆紅，是文案背後，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對土地的眷戀。
衣戈認為，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很多人背井離鄉從小鄉村長起來，在大城市工作。但太多人心中的家鄉永遠是冬天，每次回家看到了鄉村的新面貌，卻發現人越來越老了。
這份情感在二舅的視頻中展現，擊中了公眾情緒。人們喜歡《二舅》，僅僅是喜歡視頻傳遞出的力量。
據衣戈講述，二舅在村裏是一個備受尊敬的人。
周圍村民家裏任何東西壞了，都會放到二舅家來，過幾天再來拿時，東西已經修好了。這讓村民們心生感激，每到種的蔬菜成熟，就會在二舅家門口放上幾捆。
過去多年，因為殘疾，二舅一直不能種地，但家中從未缺少新鮮的蔬菜和糧食。
二舅爆紅之後，消息很快傳到當地。衣戈聽弟弟説，現在全鎮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衣戈開始擔憂，他反覆在村裏的微信羣裏，哀求大家不要暴露他家的具體信息。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二舅住在哪個村子裏面，不想讓任何人找到他，我就希望他安安靜靜的。”
7月27日，二舅的視頻播放量突破3000萬，還是有人找到了二舅的村子，他有點害怕了。
他在各大社交平台懇求大家，讓故事有一個美好的結尾，希望不要有人去找二舅，能讓二舅和姥姥安靜地生活。
很早以前，還沒有真正進入自媒體行業，衣戈就關注過流浪大師和山東“拉麪哥”的故事。
因為3塊錢一碗的拉麪十幾年不漲價，拉麪哥一夜爆紅。隨後大量網紅和短視頻創作者湧入山東臨沂的一個村莊，鄉鎮被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月後，拉麪哥熱度下降，所有人都走了，徒留一地雞毛和再也回不去的拉麪哥。他很擔心，瘋狂的人們會像對待拉麪哥一樣對待二舅。
衣戈擔心短時間，二舅會被流量吞噬，沒完沒了地出現在熱搜和各種短視頻博主的“作品”裏。
“二舅不是一個喜歡侃侃而談的人，”衣戈接受採訪時表示，以自己對二舅的理解，“二舅會非常驚慌失措，我覺得這會讓他變得不自在。”
二舅 左3
但事情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了。
7月27日凌晨，衣戈發佈消息稱，已經有人知道了二舅的電話，也打聽到了二舅的地址。他勸這些朋友就不要再去了，“去的時候二舅已經不在村裏了……姥姥歲數太大了，可能經不起那麼多折騰了。”
他讓寧寧，將二舅和姥姥接到了縣城裏，對他們的説辭是，寧寧想他們了。衣戈不知道，那個小山村的寧靜，還能不能回去。
或許衣戈有時候會後悔，但他的本意，只是想分享一個故事，一個在心中埋藏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他很苦惱，認為這個時代，人們做事太絕。“非要榨得那麼幹淨麼，花未全開月未圓，留點東西不好麼，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生活，非要一直看到那個不愉快的結尾才開心嗎？”
他自己也知道，有太多美好的故事爛尾了。只希望這一次，二舅可以平凡地生活，不要再有人打擾了。
二舅很大程度上，給了衣戈生活的動力。每次煩到極點，他就想跑到二舅家看一看。
他認為二舅身上的能量，總能短暫治癒他的精神內耗。“你一進門他就永遠笑嘻嘻的那個樣子，你一下子就感覺開心了。”
但過去這些年，衣戈也見過二舅不開心的時候。那是他印象中，二舅唯一一次哭。
那是二舅生命中很平凡的一天，喝了大酒之後，二舅想起自己這一輩子好像確實過得有點苦，隨後嚎啕大哭。周圍的幾個兄妹，也抱在一塊哭。
哭過之後，一二十年過去了，二舅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哭過了。他永遠笑眯眯的，樂呵呵的。
衣戈説：“這種莊敬自強我是很佩服的，因為我做不到。”
2022年的夏天正在一點點過去，故事會結尾，生活會繼續。
而網上關於二舅的一切，終將隨風而散，就像二舅那些一去不回的華年。
不過，這些都與二舅無關了。
二舅活在虛無的流量外，活在真實的生活裏——所以，二舅能成為“二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