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旦,薩達姆被視作英雄_風聞
中东流浪站-中东流浪站官方账号-陪你一起,走遍最真实的中东!2022-07-29 13:11

沙姆地區組
作者:流浪站駐約旦特派記者 劉啓鋮
編輯:劉芝茜
審校:張峻瑜
排版:李辛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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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提到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的名字時,許多人可能會心裏一顫。或許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薩達姆是一個血腥的獨裁者:把政府重要職務交由親信擔任以維護集權統治;悍然發動對科威特的侵略戰爭……美國布什政府將薩達姆政權視為“邪惡軸心”的一環,在2003年以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並暗中支持恐怖分子為由發動了伊拉克戰爭,推翻了薩達姆政權,薩達姆本人也於2006年被處死。
然而,這樣一位眾人眼中的“暴君”,在去世16年之後,卻在鄰國約旦受到了程度令人難以想象的歡迎。在約旦首都安曼的大街小巷上走走,經常能看到有些車的擋風玻璃上貼着薩達姆的頭像。坐上出租車,也不時能看到車內後視鏡下懸掛着印有薩達姆肖像的卡片。跟司機聊起這位叱吒一時的統治者,司機往往會對他讚不絕口。在國際上,約旦常常被視為美國在中東的堅實盟友,約旦的內政外交舉措也以温和而著稱。在這樣一個與西方有着密切聯繫的國度,人們為何會對與美國“不共戴天”的薩達姆有着如此強烈的懷念之情呢?

● 安曼街頭車玻璃上的薩達姆頭像 來源:作者
約旦人有多愛薩達姆?
儘管已經成為歷史,但薩達姆仍然活在約旦人的心裏,甚至被他們奉為“精神領袖”。
有一次我坐出租車,車內後視鏡懸掛着薩達姆標誌性的抽雪茄的照片。我問司機是不是喜歡薩達姆,他點點頭,隨即打開車頂的小儲物盒,拿出一沓這樣的卡片,給了我一張。卡片的一面是租車公司的電話,另一面就是薩達姆的肖像。這樣看來,薩達姆似乎成了租車公司的“代言人”。

● 出租車裏懸掛的薩達姆卡片 來源:作者
薩達姆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約旦首都安曼的各個角落:車擋風玻璃上、路邊商店賣的手機殼上、青年手臂的紋身上,有一家小超市甚至直接把店名就叫做“薩達姆·侯賽因”。2018年宰牲節時,約旦北部賴姆薩市的一名居民在一頭要宰的駱駝身上寫上“光榮的薩達姆”,以紀念薩達姆的英魂為名獻祭。當地人説,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出現,此前已有很多人同樣在獻祭的動物上寫薩達姆的名字。

● 名為“薩達姆·侯賽因”的超市 來源:作者

● 被寫上薩達姆的名字獻祭的駱駝 來源:網絡
2010年1月,約旦中部一座小城的市政當局曾打算把一條街改名為“薩達姆·侯賽因”,以表示對他的紀念和崇敬,但最終迫於伊拉克和科威特方面的壓力而取消更名。2019年,在一場約旦對陣科威特的2022卡塔爾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上,約旦球迷高喊“薩達姆·侯賽因”,引發了科威特人的憤怒。
在約旦的社交平台上,更是有不計其數的頌讚薩達姆的短視頻。有許多短視頻展示的是薩達姆被美軍抓獲後在法庭上受審時的講話,其中一段視頻中法官親口承認“薩達姆不是獨裁者”,網友在下面評論“高尚的領袖”、“阿拉伯民族的驕傲”,還有一位網友的評論是:“他並不是一位獨裁者,而是一個勇敢、公正的領袖,嫉惡如仇。他向背叛伊拉克的人——投靠伊朗的“走狗”、伊拉克的敵人復仇……他去世之後就沒有真正的大丈夫了,伊拉克的威嚴也隨他消逝了。他去世之後,罪犯和強盜橫行於世,他們偷了我們的錢,殺了我們的孩子,讓真主詛咒他們……”
伊拉克的今昔之嘆
今天的伊拉克在世人眼中成為了戰爭、混亂和恐怖主義的代名詞,但在約旦人看來,薩達姆執政時期的伊拉克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我曾與一位在約旦大學教授阿拉伯文學的30來歲的老師談起薩達姆,她也十分愛戴薩達姆。她對我説,薩達姆建造了一個現代化的國家:當時的伊拉克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之一,伊拉克人的教育和醫療都是免費的。當時伊拉克的高等教育水平也非常高,有許多很好的大學,巴格達醫學院的水平甚至比倫敦醫學院的還要高。她對我説,她小時候最悲傷的時刻就是2003年當聽説美國要佔領伊拉克時。她説,美國人後來根本沒找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完全是美國人給他安上的“莫須有”的罪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把伊拉克這個原本富饒美麗的國家毀於一旦,導致數以百萬計的伊拉克人死於非命。
伊拉克人對與薩達姆的敍事則包含了多層的複雜面向。2003年4月,伊拉克的什葉派信徒卡澤姆·哈桑·朱布里(Kazem Hassan Al-Jubouri)在薩達姆政權被美國推翻之後,激動地揮動錘子把巴格達市中心薩達姆的巨型塑像錘搗毀。薩達姆當權期間什葉派多次發動叛亂,薩達姆也對什葉派採取了強硬的鎮壓手段,卡澤姆有大約10個親戚在薩達姆當政期間被處死。但在親手搗毀薩達姆塑像13年後,2016年,他卻表示後悔當初這麼做,在伊拉克經歷了無數殺戮與毀滅之後,他反倒希望薩達姆能回來。“薩達姆處決了我的很多親戚,但是他仍然比那些把伊拉克拖入深淵的政治家和宗教人士(指薩達姆倒台後接管國家的什葉派政黨)要好。”

● 薩達姆巨型塑像被毀 來源:網絡
伊拉克所在的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是世界古代文明的發祥地之一,伊斯蘭教興起後,巴格達曾作為阿拔斯王朝的首都,成為溝通東西方文化的世界性大都會。現代伊拉克成型於一戰結束,英國佔領該地區之後。英國對殖民地採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在1921年將原奧斯曼帝國的巴士拉、巴格達和摩蘇爾三個省份粘附在一起,扶持遜尼派哈希姆家族的費薩爾為國王,成立了伊拉克王國。這也塑造了今天伊拉克的族羣版圖:庫爾德人佔全國總人口的約15%,阿拉伯人佔約78%(其中什葉派約佔60%,遜尼派約佔18%)。
基辛格曾説:“伊拉克從來不是一個歷史意義上的國家。”在這個典型的“人造國家”中,民族、教派分化產生了強大的離心力,弱化了國家認同。1968年,遜尼派的復興黨軍官集團發動政變,建立了復興黨政權,此後黨內的薩達姆·侯賽因逐漸掌握了大權,於1979年就任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代表占人口少數的遜尼派統治伊拉克,對其他族裔教派採取“胡蘿蔔加大棒”的策略,既對他們採取發放補助、吸納進統治集團等安撫措施,又毫不留情地鎮壓和處決反對者。薩達姆統治時期,民族、教派矛盾被威權政治所壓制,國內形勢也趨於穩定。

● 薩達姆在講話 來源:網絡
在經濟方面,薩達姆依託豐富的石油資源,大力發展民族經濟。伊拉克的石油儲量排名世界第五,薩達姆將石油企業全部國有化,提出了以石油工業為中心的“高速全面發展”經濟方針,並且藉助石油收入大力發展工農業、進行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全面的免費醫療和義務教育體系也在此期間逐步建立,政府還為國內比較稀缺的農副產品提供津貼。20世紀70年代,得益於油價高漲,伊拉克經濟快速發展,伊拉克在許多人心目中成為了富庶的代名詞。
1980年,薩達姆發動了對伊朗的進攻,開始了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受戰爭拖累,伊拉克的經濟陷入衰退。1990年薩達姆揮師侵略科威特後,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發動“沙漠風暴”行動,將伊拉克軍隊趕回了本土。此後的90年代,國際社會對伊拉克施加了嚴苛的制裁,伊拉克賴以為生的石油貿易戛然而止,日產原油下跌超過90%。在物資極度短缺的情況下,政府開始實施食品配額供應制。國民健康水平嚴重下降,制裁期間有173.2萬人因營養不良和缺少醫治而死亡,其中一半為兒童。
2003年,以美國為首的聯合軍隊將“暴君”薩達姆推翻,準備救伊拉克人民於水火之中,在伊拉克建立起“民主制度”。但事實證明,對於這個國家來説,腥風血雨的時代才剛剛開始。薩達姆的強人政權垮台後,教派矛盾的“潘多拉魔盒”被打開,暴力和血腥爆炸行動幾乎天天發生,而無論是新成立的臨時政府還是美國佔領當局都無力維持局勢穩定,人們生活在恐怖氣氛的籠罩之下。2011年美軍撤離伊拉克後,恐怖主義勢力迅速壯大,極端組織“達伊什”更是猖獗一時。人們發現,伊戰後的伊拉克形勢還不如薩達姆時代,對這位政治強人的懷念之情也油然而生。
薩達姆時代的約旦—伊拉克關係
當約旦人談起為何愛戴薩達姆時,除了描述薩達姆時代伊拉克的穩定與繁榮,他們往往還會説,薩達姆當時免費給約旦提供石油,為約旦提供了慷慨的幫助。薩達姆時代約旦與伊拉克的關係一度“親如兄弟”。從國家層面來説,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這一極具爭議的問題上,約旦甚至也選擇了靠向薩達姆的一邊。

● 約旦和伊拉克的位置 來源:Wikipedia
約旦與伊拉克作為兩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在成立之初就有着特別的聯繫。1921年,英國分別扶持哈希姆家族的兩兄弟阿卜杜拉和費薩爾登基成為約旦和伊拉克的國王,親兄弟的手足之情自然轉化為兩國密切的關係。1958年2月14日,在埃及與敍利亞合併組建阿拉伯聯合共和國後,約旦與伊拉克也宣佈共同建立阿拉伯聯邦與之分庭抗禮。不過這一短命聯邦只存在了不到半年時間,1958年7月卡塞姆 (Abd al-Karim Qasim)在伊拉克發動政變,費薩爾國王被殺,阿拉伯聯邦也隨之解體。此後,約旦與終結伊拉克哈希姆王室統治的卡塞姆政權關係緊張。
不過,從70年代末期起,約旦與伊拉克的關係逐漸升温。一方面,資源稟賦不佳的貧油國約旦從伊拉克那裏可以獲得大量經濟、資源上的幫助;而另一方面,權力與日俱增的薩達姆也需要獲得阿拉伯鄰邦對他的支持。1979年薩達姆就任總統後,伊拉克與約旦簽訂了多項合作協議,約旦與伊拉克的盟友關係再次建立。
兩伊戰爭期間,約旦旗幟鮮明地站到了伊拉克的一邊來反對伊朗。此前由於敍利亞是約旦的主要貿易伙伴,且兩國都處在與以色列對峙的前線,因此敍利亞是約旦的首要區域盟友。但兩伊戰爭爆發後,由於敍利亞的親伊朗立場,約旦不再親近敍利亞,而完全地倒向了伊拉克。作為遜尼派聖裔家族,約旦哈希姆王室擔憂什葉派伊朗的輸出革命會對其統治造成威脅。而對伊拉克而言,通過敍利亞出海的石油管道被關閉,從波斯灣進出口石油和貨物也並不便利。因此,在兩伊戰爭期間,約旦成為了伊拉克主要的補給線,約旦亞喀巴港也成為了伊拉克石油出海的主要港口。
約旦在戰爭期間向伊拉克提供借貸,相應地,伊拉克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甚至免費向約旦供應石油。兩國的貿易聯繫越來越密切,到1989年,約旦有17.3%的進口貨物來自伊拉克,有23.2%的出口貨物流向伊拉克。兩伊戰爭結束後,兩國的政治經濟聯繫繼續升温。至1990年海灣危機爆發前,兩國的關係之深甚至使一些學者將其描述為“實質上的聯邦關係”。

● 薩達姆與時任約旦國王侯賽因 來源:網絡
1990年8月2日伊拉克佔領科威特之後,沙特等海灣君主國以及埃及、敍利亞等阿拉伯國家都譴責伊拉克的侵略行為,而約旦雖然也拒絕承認伊拉克對科威特的吞併、要求伊拉克從科威特撤軍,但約旦拒絕公開譴責伊拉克的行為。根據當時的報道,在海灣危機爆發時,薩達姆在約旦受到人們的追捧,無論是市集上的人們還是市政廳裏的官員,都把薩達姆當作是復興阿拉伯民族的英雄。
在經濟方面,海灣危機前約旦失業率居高不下、貨幣大幅貶值、物資短缺,嚴峻的經濟形勢已引發了多次民眾示威活動,而伊拉克又與約旦有着密切的經濟往來,因此約旦很難站到伊拉克的對立面。薩達姆呼籲海灣產油國減產提高油價,這對於經濟困難的約旦來説被認為是福音。而與之相對的科威特則在約旦受人鄙夷,約旦人認為科威特因石油發家,卻把錢全部投資到美國和歐洲,而不用來幫助貧窮落後的其他阿拉伯兄弟,是一種背叛的行為。此外,當時許多約旦人在科威特等海灣國家當勞工,他們在當地被視作二等公民,約旦人也因此對科威特心生不滿。
在政治方面,當時約旦面臨着以色列侵略的威脅。幾個月前以色列的右翼政客稱,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方案在於推翻約旦侯賽因國王的統治,把約旦變成巴勒斯坦國,從而將西岸和加沙的巴勒斯坦人趕到約旦。因此當時約旦的首要關切在於以色列而不是海灣,而薩達姆則向來秉持泛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立場,為巴勒斯坦人奔走呼號,堅決不與以色列妥協。巴勒斯坦裔約旦人佔到約旦總人口的一半左右,薩達姆的立場自然得到了約旦人的擁戴,約旦人把薩達姆視為唯一一個真正強有力且維護民族利益的阿拉伯領導人。
約旦政府嘗試充當伊拉克、科威特與西方之間的斡旋人,根據資料,約旦國王侯賽因曾幾次勸説薩達姆放棄佔領科威特,但薩達姆仍不為所動。美國領導的聯合軍隊解放科威特後,伊拉克面臨着嚴苛的制裁,而同情伊拉克的約旦也受到了拖累。約旦政府的立場獲得了民眾的支持,但隨之而來的是經濟上嚴重的負面後果:來自美國、科威特和沙特的援助中斷了,與許多阿拉伯國家之間的貿易也中止了,貨物進口量鋭減,旅遊業也大受打擊。最終,憤怒的海灣國家將在其中工作的數十萬名約旦人和巴勒斯坦人驅逐了出去,這給約旦帶來了極其沉重的經濟和社會壓力。
面對嚴重的經濟困境,約旦開始反思繼續將自己的命運與薩達姆綁定是否值得。最終,約旦作出了改變。1994年,約旦與以色列簽署了和平條約,與以色列正式建交,從而重新獲得了西方的支持。約旦政府對於薩達姆政權的批評聲音也越來越大。1996年,約旦政府允許伊拉克反對派在安曼開設辦事處,侯賽因國王還與伊拉克反對派領袖會面。1997年,約旦參與了美國—土耳其—以色列聯合軍事演習,與西方的距離進一步拉近。

● 約旦與以色列簽訂和平協議 來源:Wikipedia
不過,儘管約旦政府與薩達姆政權走向了對立,但約旦並沒有與伊拉克完全斷絕聯繫。在伊拉克受到來自全世界的經濟封鎖時,約旦成為了伊拉克唯一的對外經濟出口,消息稱約旦與伊拉克之間還存在着地下貿易。1998年約旦民眾爆發騷亂,人們不滿於約旦與以色列的和平協議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的緊縮政策,同時也表達了對於伊拉克人民在制裁的陰影下受盡苦難的同情以及對於約旦政府對伊拉克實施制裁的批評。1999年阿卜杜拉二世國王登基後,公開呼籲解除對伊拉克的制裁。2000年初,約旦與伊拉克又重新簽訂了石油貿易協定。約旦雖然不再是伊拉克的堅定盟友,但仍然是它在這一地區聯繫最緊密的朋友。
總的來説,從70年代末到海灣危機爆發前,約旦與伊拉克兩國關係親密,而到了90年代,約旦迫於自身生存發展的需要站到了伊拉克的對立面,但仍與伊拉克保持着聯繫。這是在政府的層面,而在人民的層面,約旦人民則始終對薩達姆抱有好感、對伊拉克人民懷有強烈的同情。約旦人對薩達姆普遍的崇敬和感激之情一直延續到了今天,這不僅是由於兩國曾經的盟友關係,更是由於在約旦人眼中,薩達姆對於整個阿拉伯民族懷有的一片忠心。
約旦人心中的“阿拉伯之鷹”
當問起約旦人為什麼喜歡薩達姆,他們還會説,是因為薩達姆熱愛阿拉伯民族,奉獻於巴勒斯坦人的事業,他曾經把導彈發射到以色列,敢於這麼幹的阿拉伯國家領導人恐怕只有他一個。
Instagram上有一段短視頻,上面展示了薩達姆説過的最強硬的幾句話:
把你們國家的疆界給我一個星期,我將會解放巴勒斯坦;
我會被美國處決,而你們則會被你們的人民處決;
我往以色列發射了49枚導彈,我要看看哪個阿拉伯領導人能發射第50枚。
網友們還給薩達姆這樣一些稱呼:“阿拉伯的國王”、“英勇的犧牲者”、“阿拉伯之鷹”……

● “阿拉伯之鷹” 來源:網絡
約旦人還讚頌薩達姆在兩伊戰爭中勇敢地與伊朗對抗,阻止了霍梅尼輸出革命,守住了阿拉伯世界的東大門。薩達姆在兩伊戰爭期間欠下了沙特、科威特等海灣國家的鉅額債務,戰爭後薩達姆也聲稱,伊拉克以戰爭為代價,犧牲了自己而保證了其他阿拉伯國家免受伊朗的威脅,因此而要求海灣國家免除債務。
薩達姆發動對科威特的戰爭,也是以“維護阿拉伯民族利益”為出師之名。薩達姆將科威特描述為“揮霍無度、與西方勾結而不與阿拉伯兄弟國家分享財富的背叛者”,號召阿拉伯人反抗海灣富豪君主的統治,重新分配阿拉伯國家的石油資源,讓其真正地服務於全民族的利益。
薩達姆被阿拉伯人視作堅定維護民族利益的英雄,這自然讓人想到了上世紀50-60年代公認的阿拉伯民族領袖、埃及總統納賽爾。在許多人看來,薩達姆是從納賽爾手中接過了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大旗,而薩達姆年輕時確實是以納賽爾為榜樣的。
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實踐,對內表現為為阿拉伯民族的共同事業赴湯蹈火,對外表現為英勇抗擊外來勢力,而納賽爾和薩達姆身上都體現了這兩點。納賽爾為實現阿拉伯統一的理想而努力,同時在蘇伊士運河危機中與強大的英、法、以色列對抗,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薩達姆則也以阿拉伯統一為夙願,支持巴勒斯坦人的鬥爭,同時頑強對抗伊朗、以色列和美國,留給世人以民族犧牲者的形象。
不過,兩人同樣相似的一點是,最終都被強大的外來勢力擊敗了:納賽爾在1967年與以色列的六日戰爭中遭遇慘敗,而薩達姆則分別在1991年和2003年被美國打得體無完膚。而與此同時,兩人的失敗似乎都被人民原諒了:納賽爾在1967年的“大浩劫”之後,主動辭任埃及總統,但因被愛戴他的埃及人民強烈挽留而最終留任;對於視薩達姆為英雄的人來説,海灣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的失敗似乎也不是他的責任,而只能歸咎於美國的強大。

● 薩達姆與納賽爾 來源:網絡
自近代以來,阿拉伯人似乎一直沒能擺脱受外部勢力支配的命運:從奧斯曼帝國,到英法等殖民者,再到當下的美國和以色列。一種強烈的無助感成為了阿拉伯民族的共同心理,他們把自己看作是強大外部力量的受害者,總是無法擺脱被外人主宰的命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領袖只要敢於挑戰外部強權、不服輸,就足以得到民眾的熱情支持,而結果如何也並不那麼重要。因此,通過將薩達姆放在更廣闊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歷史發展的背景下,將其與納賽爾放在一起來看,我們或許更能理解為何薩達姆雖遭遇失敗而仍受人景仰。
當然,納賽爾與薩達姆的不同之處也十分值得分析。有學者指出,納賽爾沒有像薩達姆那樣血腥地鎮壓自己的人民;薩達姆所使用的伊拉克方言不如埃及方言那樣普及於阿拉伯世界,這也限制了薩達姆的影響力。有學者批評道,“薩達姆的泛阿拉伯主義明顯帶有地區霸權主義色彩,是對原來意義上的泛阿拉伯主義的一種扭曲。他挑起海灣危機、在海灣戰爭及其以後的一些做法都表明泛阿拉伯主義已被用作鞏固其政權的‘護身符’。這是泛阿拉伯主義發展過程中的一次挫折甚至是倒退。”
但不論如何,至少在約旦,觀察今天的約旦社會、觀察今天約旦的社交媒體,就可以發現,薩達姆已經成為了當下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代名詞,薩達姆在許多人心中已經成為了阿拉伯民族的英雄。
理解阿拉伯世界的民意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約旦人都對薩達姆抱有好感。在我與約旦人的交流中,有約旦人認為,薩達姆血腥殘暴、實施集權統治;有約旦人對復興黨政治中的獨裁專制不感冒;也有約旦人認為薩達姆盲目發動戰爭,讓伊拉克人民受苦受難,實際上毀掉了這個國家。
薩達姆確實是極富爭議的人物,而對於他一系列行為的不同理解,可能導致對這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兩伊戰爭,可以被認為是滿足薩達姆對石油產地和出口通道的野心,也可以被認為是阻止伊朗向阿拉伯國家輸出革命;出兵科威特,可以被認為是赤裸裸的侵略,也可以被認為是懲罰背叛者;海灣戰爭打響後把導彈發射到以色列,可以被認為是爭取阿拉伯國家為其在戰爭提供支持,也可以被認為是勇敢打擊猶太復國主義;保護巴勒斯坦人,可以被認為是為其稱霸尋求人道主義的同情和支持,也可以被認為是真心支持巴勒斯坦人的事業。

● 薩達姆與前巴勒斯坦總統阿拉法特 來源:網絡
不過在約旦,對薩達姆的愛戴似乎仍然是主流,而且這種愛戴不僅存在於經歷過薩達姆時代的長輩,也存在於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當中。不僅是約旦,這種愛戴之情可能也存在於其他阿拉伯國家。2011年,有研究者在沙特和約旦進行了一項民意調查,詢問受訪者在自己的國家之外最喜愛哪位領袖,結果顯示薩達姆得票最多。
今天,懷念薩達姆時代成為了約旦等阿拉伯國家普遍的社會現象,而對過去的懷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當下的缺失。對於薩達姆時代穩定、繁榮的懷念,映射的是人們對當下許多阿拉伯國家混亂動盪、經濟蕭條的不滿;而對薩達姆心繫全民族,堅定抗禦外敵的敬意,暗含着對當今阿拉伯國家一個接一個地與以色列建交,阿拉伯領導人缺少民族情懷和氣概的不快,也折射出阿拉伯民族主義情感仍然深植於許多阿拉伯人的心中。
薩達姆在西方被普遍視為殘忍的獨裁者,在約旦則被捧為英雄,這本身就反映了西方與阿拉伯世界在民意、觀念、意識形態上的巨大差異,而深刻地理解這種差異,對於維持兩個世界之間和平共處的關係就十分重要。跳出自己的意識框架、嘗試去理解阿拉伯民眾的想法,也應該成為今天任何試圖與阿拉伯世界打交道的國家所必須做的事情。
參考文獻:
英文:
1.Saddam Hussein as Arab Hero: Following the Nasser Model WAR IN THE GULF, Robert Ruby, Baltimore Sun, Feb 10, 1991.
2.Champion of Arab Poor? Hussein Grasps for Nasser’s Revolutionary Mantle, John Kifner, New York Times, Aug 9, 1990.
3.The Arab Dimension of Saddam Hussein’s Calculations: What We Have Learned From Iraqi Records, In book: Into the Desert: Reflections on the Gulf War (pp.148-180) Publish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In Jordan, Saddam Hussein Is a Superstar, Daniel Williams, Los Angeles Times, Aug 7, 1990.
5.Between Iraq and a Hard Place: Jordanian-Iraqi Relations, Curtis Ryan, Middle East Report 215, Summer 2000.
阿文:
Al Jazeera, Ammon News, Elaph, Manshoor等
中文:
馬小紅:《從阿富汗尼到薩達姆——泛阿拉伯主義的發展及其趨勢》,《西亞非洲》2000年第2期,第30-34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