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儉、炫富、希望、公平與時代的風潮_風聞

我小時候，目睹長輩們過日子，勤儉節約，成習慣了。

我外婆做紅燒鱔魚，把鱔魚頭尾一起入鍋煮，端上桌來看時，我看着鱔魚昂頭看我，會覺得害怕，她卻無所謂，“都是花錢買的，當然要吃掉！”

菜市場討價還價，沒事剝白菜幫子掰得人家小販氣急敗壞，買韭菜得饒一頭蒜，買青菜得饒點葱姜。

我有位長輩現在逛超市，看菜都明碼標價，一搖頭不買了，覺得都不能還價，冷冰冰的。

小時候，許多人大概都有類似的體驗：看中某個玩具了，想買，直勾勾地看着，又不敢説；父母看出來了，拉着就走，“這東西沒啥用，快走吧——將來你長大了再説！”你如果説“那誰誰同學家就有這個的。”

父母會説，“咱們家又不是他們家！”

當然，父母也會給買個儲蓄罐，教育你錢都得存起來，一分一毫，精打細算。

與此同時，壓歲錢當然是要拿走的，“存小錢，辦大事——將來還不是給你用！”

勤儉節約的同時，我那一代長輩們也生怕露富——雖然那時候大家都挺窮，實在也無富可露。

跟人聊天，都是“沒啥錢，沒啥錢。”所以如此，我叔叔跟我説過：一旦別人覺得你有錢，就會上門來借；親戚們彼此臉皮薄，不能不借；而所謂借，就未必有還的時候；還，那也不用提利息了。

真有人1990年借兩千元，到2004年還2000元的——我們那裏鄉間的真事，因為瓜蔓掛親戚，還不能翻臉。

你不露富，私下裏自有人討論：“哦喲，看這家的大瓦房，這個院子；哎喲，看他們家還有摩托車！”

所以我上一輩，都是藏得厲害。私下裏，大家也會彼此揣測其他親戚的家底：

“別看他每天哭窮，家裏好着呢！”

所以，我的長輩們，尤其住在鄉間的諸位，每次看到新聞富豪嫁娶、豪車豪宅、在線炫富、定製款多少錢的大東西，就會痛心疾首。

他們都能熟練地將這些錢轉化成自己熟悉的東西。

“這麼多錢，可以吃多少頓紅燒肉啊？”

“我們老機牀廠當時賣了都沒這個車貴！”

之後自然是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勤儉節約的好習慣，那都丟沒了，哼！

費孝通先生以前寫中國農業社會，有幾點我印象深刻。

——農業經濟時代，大家安土重遷。

——喜歡熟人，彼此知根知底。

——平日多少會論資排輩，因為在農村裏，經驗≈農業智慧。

大概因為整齊均一，知根知底，看天吃飯，計日而食，**所以傳統農業社會，大家都相信錢是省出來的。**於是以奢侈為惡，理所當然。

法國那邊，路易十四開始，有所謂重商主義。自上而下大規模炫富。

到18世紀，孔岱親王吧，表達過下面這個意思：

商業至上的王室，會提倡炫富。唯炫富能帶動奢侈品、手工業與商業流通。

奢侈與炫富，骨子裏是商業社會的產物。

以前説過這個：

現代奢侈品，很重要的兩點作用，一是社交距離，一是價值觀表達。

奢侈品本身，是為了製造差異而存在的，是種社交用品。沒有社交了，就沒有奢侈品了。

商業社會的需求，許多來自於差異——所以咯，某些牌子的手機，都得分個三六九等，為了滿足不同消費需求而存在。

大概可以説：

傳統農業社會，重視均一與平等。“不患寡而患不均”。“錢是省出來的”。所以在農業社會，炫富容易招人恨。

商業社會，依靠差異製造需求，帶來各種款式商品的生產流通。炫示也是一種社交手段，製造了社交地位與價值觀的差異，有意無意間製造了新的需求。所以商業時代的社交，多少在鼓勵個人炫示。

至於那些借錢生錢的行當，更得要求炫富了——越顯得有錢，才越能聚錢嘛。相當多“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很有錢”的豪車名錶，是為這個而存在的。

而到了現代，對炫示的態度，也很體現時代風潮。

黃霑先生那篇著名的論文，提以前港樂風貌時，提過一個點：

1960年代，港人普遍不富裕，那時全社會的音樂創作，都強調分甘共味，家庭倫理，同舟共濟。

1975-78年，經濟起飛，於是流行歌曲裏，大家也就倡導拼搏奮鬥，炫示自我，敢拼敢贏。

大概，越是經濟昂揚、商業蓬勃，大家都充滿希望的時代，越是提倡自我個性，追求與眾不同；因為都有希望，所以可以容忍些許不公平——畢竟都在向上呢，都覺得一時的勝負無所謂，未來誰知道呢？

越是經濟相對單一固定，大家都辛苦撐持慘淡經營的年頭，越意識到同舟共濟平等均一，才是正確的——畢竟在大家都艱難困頓，差異又大到天懸地隔的時刻，不公平，就顯得格外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