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音樂搖籃到毀屍滅跡,戰爭到底帶給了柬埔寨什麼?_風聞
哎呀音乐-哎呀音乐官方账号-一直想学习一门乐器,却不知从何开始?来!我教你呀2022-08-04 10:17
提到柬埔寨,或許我們想到的總是東南亞國家貧窮落後的樣貌:聞名世界的吳哥窟一旁坐落的卻是破舊的街道,皮膚黝黑的孩子們在四處乞討,顛簸的路途和飛揚的塵土,還有種種的社會事件……
在一片美麗和混亂之間,柬埔寨在歷史的裂痕中生長着,艱難地追逐着世界的步伐,但也許你不知道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柬埔寨,也曾有過東南亞最蓬勃的音樂場景。

這裏曾是孕育本土搖滾文化的搖籃。人們拿起樂器,組建着屬於自己的樂隊,把柬埔寨獨特的音韻裝進搖滾樂的強勁節拍中,自由地唱着歡快的歌。
然而,動盪不安的戰爭年代很快便終結了這一切,堪稱 20 世紀最為慘烈的民族大屠殺摧毀了剛剛萌芽的流行文化。
幾十年後的今天,當柬埔寨搖滾的音樂遺產搭上網絡列車,再次浮現在我們眼前——那是一個和我們的認知中所不同的柬埔寨,也是所有人再也回不去的時代。

曾經的文藝國度
十九世紀,法國染指中南半島,柬埔寨與越南、老撾相繼淪為殖民地,被稱作法屬印度支那。後來二戰爆發,納粹德國入侵法國,建立了親德的維希法國政府,並將印度支那轉讓給日本統治。
柬埔寨王室的後裔西哈努克被殖民政府立為國王,而這一年他只有 19 歲。而在此後的數年中,這位年輕的國王不斷地努力爭取民族獨立,終於在 1953 年成為擺脱了法國,成為真正的獨立國家。

西哈努克不僅是一位政治家,還對藝術有着濃烈的興趣:他的父親會吹長笛,母親會跳芭蕾舞,他在童年時就學習了單簧管、薩克斯、鋼琴和手風琴等樂器,也自己寫了很多歌曲。
在執政期間,他讓自己的親屬組成了王宮的樂團,演奏法國歌曲以及他本人的創作。無論是重要的外交活動,還是到各省展開巡遊,西哈努克總是帶着這支樂團,讓人們感受到音樂的魅力所在。
西哈努克不僅熱衷個人音樂的創作,也致力於推動整個國家的音樂發展:他讓各個政府部門都成立起自己的樂團,而後來被稱作「高棉音樂之王」的 Sinn Sisamouth 最初也是受到國家廣播電台的邀約,才展開了他的歌唱生涯。

而曾經作為殖民者的法國,也成為了柬埔寨的一扇文化之窗。在柬埔寨獨立之後,一些出身富裕家庭的學生去法國留學,又把法國的唱片帶回柬埔寨,影響着柬埔寨流行音樂的發展。
同時,Latin Jazz 和古巴的 cha cha cha 等帶有舞曲元素等拉美音樂也在柬埔寨流傳開來。首都金邊迅速成為柬埔寨最重要的音樂場景,來自異域的音符開始在東南亞的土壤上生根發芽。
**在這些外來音樂的影響下,許多本土音樂人以西化的方式處理柬埔寨的傳統音樂。**其中 Sinn Sisamouth 便是最具影響力的一位:他把傳統的旋律放進 R&B 的框架中,再用柬埔寨的高棉語去演繹,也勾勒着日後搖滾音樂的雛形。
五十年代後期,美國和英國的流行音樂與早期的搖滾樂也傳入柬埔寨,迅速贏得了青少年的喜愛。在搖滾樂的影響下,十幾歲的 Mol Kagnol 和他的兄弟 Mol Kamach 萌生了組樂隊的想法,後來又拉上了他們的小夥伴 Samley Hong,組建了樂隊 Baksey Cham Krong。

Baksey Cham Krong 受到 Chuck Berry 和 The Ventures 等搖滾先驅的感召,同時也吸收着 Paul Anka、Pat Boone 等美國流行歌手的養分。他們的音樂有種衝浪搖滾的色彩,旋律又帶着柔和的民謠氣息,和聲的設計也富有巧思。
Baksey Cham Krong 不僅在柬埔寨掀起吉他樂隊的新浪潮,Sinn Sisamouth 等老牌歌手也在他們的影響下開始嘗試搖滾曲風。例如這首《Srolaunh Srey Touch》融合拉丁音樂、藍調與迷幻搖滾,讓人想起 Santana 翻唱 Fleetwood Mac 的《Black Magic Woman》。
儘管 Baksey Cham Krong 成為了耀眼的明星,但他們的音樂事業並沒有受到家人的支持,成員們相繼進入大學,樂隊到六十年代中期就宣告解散。
雖然少年們的傳奇悄然落幕,但搖滾的種子已經散播在柬埔寨的土地上。
Sinn Sisamouth 延續着 Baksey Cham Krong 的搖滾元素,為許多歌手創作歌曲。在他的提攜下,柬埔寨誕生了第一位女性搖滾歌手 Pen Ran,歌詞中也流露出反傳統的女權思潮,在當時的樂壇產生激盪。

Sinn Sisamouth 還影響到了這一時期另一位重要的女歌手 Ros Serey Sothea。在激烈的搖滾樂之上,她用高亢而清亮的嗓音唱着本土味道的旋律,有些遊離感,卻也融合得恰到好處。
而另一方面,西哈努克也極力推進柬埔寨電影事業的發展,他本人也製作與導演了許多電影作品。
不同藝術形式的結合讓柬埔寨的音樂與電影雙雙步入黃金年代,各類演出活動蓬勃發展,原創音樂在大街小巷流傳開來,柬埔寨也變成了一個文藝的國度。
然而,就在柬埔寨的流行文化才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悲劇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戰火中生長的音樂
從五十年代中期,東南亞最大規模的一場戰役——越南戰爭就開始醖釀。柬埔寨想要在戰爭中保持中立,外交政策不斷搖擺;然而越戰波及的範圍之廣,早已不是中立所能解決的問題。
1969 年,美國為了襲擊從南越撤退的越共軍隊,開始在柬埔寨的東部發起轟炸。戰火蔓延過國境線,導致大量平民傷亡,激起民眾強烈的抗議,西哈努克也被國民議會投票廢黜。
右派的軍事領導人朗諾取代了西哈努克,站上了歷史舞台,建立了親美的高棉共和國。然而美國的戰爭行徑引起柬埔寨人民的不滿,於是左派的地下政黨——紅色高棉的勢力開始壯大起來。
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西哈努克受到境外勢力的影響,和紅色高棉合作對抗朗諾政權,但最終被朗諾的部隊粗暴鎮壓。這位曾為柬埔寨打開藝術之門的元首流亡國外,柬埔寨的內戰也開始打響。
慘烈的戰爭卻讓柬埔寨的音樂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柬埔寨邊境的美軍廣播將搖滾樂帶到這片土地上,迷幻搖滾、車庫搖滾與靈魂樂等當時最盛行的風潮也吹到柬埔寨。
樂隊和音樂人也融合着各式各樣的聲音元素,其中 Yol Aularong 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將 Soul、Funk 和搖滾結合在一起,粗糲的吉他和瘋狂的風琴在激烈的碰撞之中,摩擦出迥異的火花。

此前,吉他搖滾在柬埔寨已經屢見不鮮,但愛情仍然是歌詞中但主流話題,而社會環境的劇烈變化也讓這一時代的音樂內容更加多元。
Yol Aularong、Meas Samon 等新一代的搖滾歌手書寫起極盡批判與諷刺的歌詞,以為數不多的朋克精神尋求着更多表達的出口。
**然而音樂也無法停止紛飛的戰火。越戰和內戰的雙重夾擊重創了柬埔寨的音樂,戰時宵禁使得樂手們只能在白天表演。**槍炮聲交織着搖滾樂,柬埔寨的音樂在斷壁殘垣之中艱難地尋求生存之路。

一位士兵正要奔赴戰場,拿着槍和吉他
截圖自搖滾紀錄片《別認為我忘了:柬埔寨失去的搖滾樂》
1975 年,紅色高棉打贏了內戰,建立了民主柬埔寨,然而理念卻與民主背道而馳:他們奉行激進的農業社會主義,渴望迴歸田園詩式的生活,首都金邊的 200 萬居民都被勒令搬到監獄農場和勞改營,最終導致大量人死於疾病、過度勞動與營養不良。
為了實現這個烏托邦式的願景,紅色高棉開始了一場大肅清——任何與朗諾政權、少數民族、宗教少數羣體和知識分子有關聯的人都成為紅色高棉處決的對象,其中也包括這些卓越的音樂家。
有的樂手通過為軍隊演奏愛國歌曲得以倖存,還有人隱瞞了自己的職業身份面前過活,但更多的柬埔寨音樂人都慘遭監禁與殺害。相傳,Sinn Sisamouth、Ros Serey Sothea、Meas Samon 都被士兵就地處決,Pen Ran、Yol Aularong 等人則失蹤,至今生死未卜、不明下落。
甚至可以説,這些傳播迅速的音樂正是紅色高棉最害怕的東西:他們害怕這些音樂種的前衞思潮會動搖農業社會主義的地位,威脅到他們的統治。他們不遺餘力地毀掉所有被西方所影響的音樂,原本處於發展期的藝術盛世也被摧毀,積累數十年的流行音樂文化隨之覆滅。

紅色高棉的清洗行動越發走向極端。為了抵抗美軍的侵襲,紅色高棉曾和越南結盟作戰,然而為了徹底消除外部環境的影響,紅色高棉的領導層開始清洗受過越南培訓的士兵,隨後開始侵略越南,展開了慘絕人寰的巴祝大屠殺。
三年後,紅色高棉準備再次發起對越南的侵略戰爭,最終被越軍迅速擊潰,紅色高棉政權終於被推翻。
但這場持續三年多的自我屠殺導致近四分之一的柬埔寨人民死亡,換來的只有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極速倒退。

戰爭會結束,但傷痛不會
紅色高棉大屠殺終於畫上了句點。國家廣播電台邀請在這場災難中活下來的歌手 Sieng Vannthy 向所有人宣佈:這個國家已經不再被恐怖所籠罩,然而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
倖存的柬埔寨音樂人們重新集結起來,希望復甦這個國家的音樂產業,在紅色高棉時期被藏匿起來的唱片也終於能夠重見天日。一些歌曲被重新製作成舞曲風格,努力配合着當時的流行氣氛。
直到九十年代末,一位美國遊客被這些僅存的柬埔寨搖滾音樂所吸引,買來一些沒有標記的磁帶,後來又把它們整理成一張名為《Cambodian Rocks》的合輯重新發行,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

柬埔寨獨特的搖滾風格在幾十年後終於產生了影響。一位名叫 Ethan Holtzman 的鍵盤手也在旅途中發現了柬埔寨的迷幻搖滾音樂,而他的兄弟、吉他手 Zac Holtzman 在一家唱片店工作時發現了同樣的音樂。
**兄弟倆便一起成立了樂隊 Dougue Fever,後來柬埔寨裔的主唱 Chhom Nimol 也加入了他們。**開始時以翻唱六七十年代的柬埔寨搖滾為主,後來開始創作風格相仿的原創歌曲,融入了世界音樂元素,變得更加多元、成熟。

這支來自美國的樂隊在柬埔寨頗受歡迎,也同樣致力於推廣柬埔寨搖滾音樂,後來他們還會柬埔寨本土的搖滾樂隊 Lauren Yee 創作過歌曲。
除了音樂之外,一些電影人也開始涉獵柬埔寨的流行文化。2002 年,一部名叫《幽靈之城》(City of Ghosts)的美國犯罪電影在柬埔寨取景,選用了六七十年代的柬埔寨搖滾歌曲作為配樂。

而在這部電影中擔任製作助理的 John Pirozzi 也深深迷上了這些音樂。他又遠赴金邊淘來不知名的磁帶,在柬埔寨檔案中心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拜訪樂手,與社會學教授展開合作,深入研究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最終,他花費十年的時間完成了這部有關柬埔寨搖滾的紀錄片——《Don’t Think I’ve Forgotton》,介紹着那個時期被人們所遺忘的柬埔寨音樂。

紀錄片的推出再次讓柬埔寨搖滾再次受到全世界的關注。在影片的影響之下,柬埔寨搖滾樂隊 Drakker 的幾位倖存成員得以重聚,並去美國展開巡演。

柬埔寨搖滾的火種,仍然沒有熄滅,他們碩果僅存的音樂遺產,仍然散發着獨特的魅力。

音樂永不消逝
對當年的柬埔寨人民來説,那是戰爭和殺戮之外的一片淨土,也是他們用生命去珍藏的寶物;而對現在的我們來説,它讓我們看到了那些音樂經歷無數困境,仍然頑強生長的生命力。
這些音樂也同樣完整了柬埔寨的歷史,讓我們看到曾經的柬埔寨究竟有多麼特別。這不禁讓我展開想象:如果沒有紅色高棉,這裏將會孕育出怎樣綺麗的音樂來?
**但歷史不容假設,命運令人唏噓,我們也只能慶幸,還有一些作品被好好地保存下來,被現在的我們聽見。**如今柬埔寨的音樂已經褪去昔日的榮光,但這片土地上仍然有許多原創音樂人在繼續創作。
年輕的音樂人們聚在金邊的 Show Box 表演,推廣着本土的原創音樂;2012 年,柬埔寨的第一家另類唱片公司 Yab Moung Records 成立,成為了許多另類音樂人的藝術家園。

2016年,柬埔寨裔的美國音樂人 Laura Mam 創立了新的音樂廠牌 Baramey Production,也嘗試着讓柬埔寨本土的音樂融入國際潮流之中,旗下的説唱歌手 VannDa 便是較為成功的範例。

其中他和柬埔寨月琴演奏家 Kong Nay 合作的《Time to Rise》將柬埔寨的民族樂器和 Hip-hop、搖滾結合在一起,製造着新奇的聽覺體驗,在國際上也取得了一定的知名度。
藉由 VannDa 的熱度,Baramey 和華納音樂ADA的亞洲分公司簽下合約,這也是國際大型唱片公第一次與柬埔寨的本土音樂達成的合作。
柬埔寨全新的流行音樂,也在慢慢走入世界的視野中。
儘管現在的柬埔寨很難像六七十年代那樣再誕生出這樣精彩紛呈的音樂作品,但我仍然願意相信,這裏會有越來越多的音樂人受到人們的關注。
也或許,就像現在的中國吹起後朋克復興的號角一樣,六七十年代的柬埔寨搖滾也會在未來的某天捲土重來,再度讓我們為他們的才華歡呼雀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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