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勵志,但我不想歌頌這個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2-08-05 14:00
作者| 久期
來源| 最人物

2022年,一個8歲的女童,闖入了大眾視野。
2年前,來自湖南湘潭的小安琪(原名王藝曈),在練習跳舞時,造成脊髓損傷,導致肚臍以下喪失運動功能。
在家人的陪伴下,忍痛堅持康復訓練2年,她從癱瘓到能跑起來,創造出一個“奇蹟”。
不少人透過網絡,關注着安琪。近2年來,在安琪200多條日常康復訓練的視頻下,留言區充滿了鼓勵。
視頻裏,安琪嘶吼着站立起來的那一刻,更是讓上百萬網友感動。
可癱瘓者的人生,不是簡單的先抑後揚,背後是與活生生的現實,日復一日的鬥爭。
前不久,安琪的母親袁玲做了個夢,夢裏孩子揮舞着雙手,向她跑來,雙腿竟完完全全好了。
醒來後,夢裏的那種興奮感,是如此真實,袁玲久久無法平靜。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他們應該和普通家庭一樣,簡單快樂。她時常想。
厄運來臨前,腳步很輕。
2020年8月20日,早上8點剛過,5歲8個月的王藝曈,像往常一樣,在家裏進行舞蹈練功。一個橫叉,一個豎叉,一個搖搖船,最後一個動作是倒立。
做完倒立後,藝曈突然覺得,腳很疼,麻麻的。
聽到藝曈的抱怨,母親袁玲沒有在意,以為女兒想偷懶,為此説了她幾句。父親王強則讓女兒到沙發上,先休息一會兒。剛坐到沙發上,藝曈便想去上廁所。
去往廁所的途中,她的雙腳開始不聽使喚。厄運在此時降臨。
女兒在廁所,好一會兒,沒動靜。王強去把女兒抱了出來,袁玲看到女兒的腿在晃,像是沒有任何支撐力的那樣晃動。
她試探性掐女兒的腿,女兒沒有任何感覺。
藝瞳癱瘓後,嘗試站立起來
當天上午,藝曈住進了湘潭市中心醫院重症監護室:雙下肢失去知覺,癱瘓待查。
袁玲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天所有的細節。等待檢查的過程中,醫生詢問了她情況,聽到是在家練舞受傷時,説了一句,“搞不好是脊髓損傷,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下午6點,檢查結果出來:跳舞導致水腫壓迫胸4到腰1脊髓神經,引起下肢截癱。
袁玲對脊髓損傷,沒有概念。可她知道,“孩子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走路了”,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整個人崩潰了,”袁玲回憶起當時的心情。
在醫生的建議下,夫妻二人帶着女兒,迅速轉到上級醫院,做更詳細的檢查。到了湖南省兒童醫院,袁玲和王強,守在重症監護室門口,一夜未眠。
第二天中午12點,他們得到了一模一樣的結論:因脊髓損傷,導致肚臍以下,運動功能完全喪失。醫生建議他們保守治療,並要求給孩子買把輪椅。
承認女兒癱瘓,王強難以接受,他當下拒絕:“我不買,我女兒不可能坐輪椅。”

藝瞳生活照
在重症監護室,小藝曈待了8天。
袁玲和王強第一次覺得,8天是如此漫長。重症監護室不允許家屬進出,只有在做高壓氧的間隙,夫妻倆可以短暫見到女兒。
每天早上8點,王強和袁玲從湘潭出發,開車一個多小時,趕到長沙。把孩子從重症監護室接出來,帶她去做高壓氧。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做完下午的高壓氧,夫妻倆再驅車趕回湘潭,晚上還有工作等待着他們。
每次見到女兒前,王強都會提醒袁玲,調整好心態,絕對不要在孩子面前哭。可當看到女兒時,王強自己反倒有點受不了。
相比之下,女兒似乎更加堅強。從出事到住院,藝曈一次未哭。
透過高壓氧艙的玻璃,袁玲看着女兒乖乖地躺在裏面,不哭也不鬧,眼神靜靜地看着她和丈夫。
有時候,他們會隔着玻璃對女兒講話,女兒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只能看到父母的嘴形在變化。每逢這時,她會用手指,在玻璃上畫一個愛心。
擔心女兒在重症監護室太孤獨,夫妻倆想了辦法,把女兒最喜歡的叮噹貓玩偶,帶到醫院。每一天,都會買一束鮮花,送給女兒。

藝曈在高壓氧艙
8天后,藝曈轉入普通病房治療。
袁玲發現,女兒身上長了一個碗大的褥瘡,在重症監護室,護士太忙,沒怎麼幫她翻身,“屁股整個都爛了”。
女兒感覺不到痛,袁玲心疼壞了。之後的每天晚上,每隔兩三個小時,袁玲就給女兒翻翻身。
每一天,袁玲都會追着醫生問,“保守治療多久,我女兒能恢復?” 得到的回答是模糊的。脊髓損傷的康復程度,是由損傷程度決定的。在民間,這個病被叫做“不死的癌症”。
等待截癱患者站起來,像一場勝率很小的賭博。
需要抓緊時間。時間拖延越久,站起來的可能性越小。為了更方便照顧女兒,袁玲和王強決定賭一把:帶女兒出院,回家進行康復訓練。“家庭康復,效率更高。”袁玲解釋道。
可醫生們很清楚,奇蹟發生的概率,很小。
一天24小時,被分切成規律的時間表。
父親王強的一天,從凌晨2點開始。他負責湘潭當地,三十家門店的早餐半成品配送。米粉、米線、餃子皮、餛飩皮,每家店要的東西不一樣,量也不一樣。瑣碎、繁雜,不能送錯。
下車送貨的間隙,王強需要跑起來,爭取在早上7點前送完。
在這段時間裏,母親袁玲會一直守在女兒身旁。每天夜裏,藝瞳都會發熱汗濕,一晚上,袁玲需要給女兒換四五套衣服。女兒感覺渾身癢,她就用毛巾一點點搓。
後來不用再頻繁換衣服,但袁玲晚上也睡不踏實了。
王強送完早餐,會在車裏睡一個小時。早上8點,他回到家,接替袁玲的班,開始帶藝曈做康復訓練,一直持續到下午5點。
爸爸帶藝瞳做康復訓練
坐起、踢腿、抬腿、弓腿,簡單的幾個動作,對於藝瞳來説,很難,一個動作需要重複上千遍。痛苦伴隨全程。每當聽到女兒撕心裂肺地吼叫時,袁玲都會偷偷回到房間,不忍再看。
王強曾在部隊當過5年兵,作為一名退伍軍人,他對待藝瞳的康復訓練,保持着嚴格的要求。
“寧願女兒現在恨我,也不想她將來後悔。”為了舒緩女兒的情緒,他告訴藝瞳,如果實在疼得受不了,可以咬一口他的手背。
有一回,袁玲實在是不忍心,她試探性問女兒,要不然算了,我們不做了。話音剛落,女兒抬頭定定地看着她,“不行,我只是現在腳沒有力氣而已,我不可能一輩子站不起來。”
而説出這句話的藝瞳,只有6歲。
那次之後,袁玲再也沒有問過類似的問題,她有一種感覺,女兒認定的事,一定可以成功。
藝瞳復健記錄
藝曈的復健,成為家庭的重心,全家人擰成一股。
夫妻倆屏蔽了外界一切,關於脊髓損傷癱瘓的新聞。袁玲當了10年的鋼琴老師,女兒出事後,她關了鋼琴培訓班,在家裏接一些私教課,方便隨時照顧藝瞳。
王強不斷地研究康復方面的知識。他加了很多脊髓損傷病友羣,與一些成人病友交流,學習復健方法,艾灸、筋絡按摩,只要是有用的,他都願意去做。
不知不覺,王強變成了家裏的“發明家”。袁玲經常看到丈夫搗鼓一些木工活,做各種康復輔助器具,站立板、拉筋板、平衡板…
為了更好地專注於藝曈的復健,一歲半的小女兒,被送到外面,請了阿姨來帶。“虧欠”,這是夫婦二人提到小女兒的第一感受。

王強袁玲一家,左邊是小女兒,右邊是大女兒王藝瞳
袁玲深刻地記得,有一次把小女兒接回家玩了一天。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要把小女兒送到阿姨那邊,小女兒哭得撕心裂肺,不願意回阿姨家。
“可我們也沒辦法,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把妹妹帶在身邊了”,王強把女兒強制性送到阿姨家。出來後,他回到車裏,不説話,沉默着,沒有任何動作。袁玲看丈夫久久未動,詢問他怎麼了。
王強嚎啕大哭。
自從藝瞳出事後,王強從來沒有哭過,今年35歲的他有着軍人堅韌的特質。那一刻,他爆發了,淚水傾瀉而出,整個人癱在車裏。袁玲沒有安慰他,她知道丈夫憋了太久。
這是她記憶中,女兒出事後,丈夫唯一的一次崩潰。哭過後,王強擦了擦淚水,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回家了。
復健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初期,在無法站立時,藝瞳需要每天進行理筋推拿,她形容按摩時,就像“一把刀子插進肉裏那樣痛”。
如果用疼痛等級來區分,生孩子的疼痛等級是12級,小藝瞳做康復訓練時,疼痛等級是11級。再具象一點,痛到每隔一兩個小時,衣服全部濕掉。痛到復健用的牀,被扯得稀爛,不成樣子。
到後來,一次次嘗試站立、邁步、跳躍。一個抬腿的動作,她需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完成。
每一天,6歲的藝瞳,都要與痛苦作鬥爭。訓練時,她忍不住嘶吼、尖叫、嚎哭…
但始終沒有説過,放棄二字。
和父母一樣,藝瞳的性格里,刻畫着堅毅二字。這讓袁玲和王強,時常覺得,女兒不像個6歲的孩子,“她內心強大到,超出我們的預期。”
藝瞳康復訓練記錄
女兒的堅韌,早在4歲時,袁玲便見識過。
去舞蹈班之前,藝瞳原本是跟着媽媽學習鋼琴,學一首隻有幾個音節的曲子,需要一個多星期的時間,甚至更久。“也不是不練琴,只是她內心是排斥的。”
藝瞳感到沮喪,袁玲便徵求她的意見,想學什麼,就給她報什麼。
藝瞳提出想學舞蹈,她是舞蹈班裏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沒什麼舞蹈天賦。一開始,總是略顯吃力,一個月後,老師告訴袁玲,這個孩子簡直就是一匹黑馬。
學舞蹈的一年時間裏,藝瞳每天都要練功2小時左右,有時候甚至是3小時,沒有一句抱怨,有着與同齡人不符的成熟。
出事後,躺在牀上還不能動時,藝瞳天天看老師的跳舞視頻,“笑眯眯的”。
袁玲問她,以後還想學跳舞嗎?你的情況可能以後不允許了。藝瞳回答,不學中國舞,我還可以學流行舞。

王藝瞳
努力,讓奇蹟冒出頭。
每天6個小時的康復訓練,兩年,日復一日。
2022年7月,8歲的藝瞳終於可以跌跌撞撞跑起來了。看着孩子逐漸恢復運動功能,王強增加了訓練的強度,負重十斤做蹲起、揹着書包爬樓梯、依靠爆發力踩上凳子…
室外的固定訓練點是一個山坡,這是父親王強看了二十多個山坡後,找到的最適合小藝曈訓練的地點。坡長一公里,最開始,藝曈用時需要二十多分鐘,隨着每天的鍛鍊,時間逐漸減少,最近的一次只花了16分鐘。
上坡時,摔倒對於藝曈來説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她都咬咬牙站起來,繼續向前。
藝曈上坡訓練
病症帶來的後遺症是具象化的,藝曈小腿肌肉有一些萎縮,走路時會不自覺拖着腳,歪歪扭扭,鞋尖常常被刮破。
袁玲和王強有了新的苦惱,什麼時候,藝曈走路姿勢可以矯正過來,他們擔心,女兒長大後,被人笑話。最近,藝曈的練習重心,放到了走路的姿態,她每天倒退爬樓,調整腳的姿勢。
相比起來父母的擔憂,如今8歲的藝曈,沒想太多,她自信地告訴父母,“沒有人會笑話我的。”
藝曈到了該上一年級的年齡,袁玲問她要不要去上學,她想都沒想,“我只是腳有問題,腦子又沒問題。”
袁玲把希望存儲在她的手機裏。
在藝曈出事3個月後,袁玲開始記錄女兒復健的過程,在網上更新。慢慢地,引來不少網友的關注。
有些網友感嘆道,成年人也未必能達到,6歲小女孩的這般毅力。更多的留言是心疼,感動和敬佩。
“看完淚流滿面,自愧不如。”
“未來可期,破繭成蝶。”
“邁過去這個坎,前方什麼困難都不怕了,望心願達成,事事順心。”
每一條視頻下,都充滿了真誠的祝福。
也有脊髓損傷病友私信袁玲:“本來已經準備放棄了,但刷到藝曈的視頻,給了我很大的動力。”
從絕望到希望,藝曈成為了海上的一座燈塔。
袁玲表示視頻會繼續記錄下去,不僅為了鼓舞別人,也為了長大後的藝曈。
她已經設想好了。等藝曈長大後,如果遇到什麼挫折,她就把這些視頻放給女兒看,“我出事時,才5歲,都能一路堅持下來。現在這些事,有什麼抗不過去的。”

藝瞳跑了起來
近年來,每年都有因練習舞蹈,導致脊髓受損從而癱瘓的孩子。
在網上搜索,“跳舞、癱瘓”等關鍵詞,有大量令人扼腕嘆息的案例。她們多數都是4至8歲的小女孩,在練習下腰、倒立、撕腿等“基本功”時,發生了意外,導致一輩子都無法站立起來。
在北京兒童醫院就診的癱瘓幼童中,因“舞蹈練習下腰”致殘,高達70%。這一數據,令人觸目驚心。
有一個案例,引起社會大量的關注。2012年,在電影明星劉浩存的母親開辦的舞蹈培訓班裏,一個6歲的女孩在練習下腰時導致癱瘓,確診為無骨折脱位型脊髓損傷。2014年,法院判決劉家賠償費用1137089.5元。
曾任北京舞蹈學院院長、中國舞蹈家協會副主席的舞蹈家呂藝生,寫過一封“給全國舞蹈教師”的公開信,呼籲社會重視這一問題。
他指出,“跳舞不等於練功。”“專業舞蹈訓練不像雜技越早越好。”
“無論中外,舞蹈專業招生,專業訓練一般都設在12歲以後,因為此時兒童骨骼、肌肉、關節與神經系統基本成熟,大腦發育較健全,適於接受教育。”
浙大兒院神經外科副主任沈志鵬也曾介紹説:很多人覺得小孩‘筋’軟,柔韌度強,可以多壓一壓、掰一掰,但其實兒童脊柱還沒有生長成熟,缺乏對脊髓的保護,脊髓更容易出現損傷。
許多幼兒舞蹈培訓機構以及家長,對兒童練舞背後的風險缺少認知。
家長們沒有舞蹈專業知識,難以判斷每個舞蹈動作的難度,把信任交給培訓班。而舞蹈機構的老師們,教學經驗不一。一些舞蹈機構的教育理念,一味地讓孩子們練習柔軟度和高難度技巧。
當孩子出事後,父母們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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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會有人問袁玲,後悔當初帶女兒學舞蹈嗎?
在袁玲和王強看來,後悔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人生沒有一帆風順,總會磕磕絆絆,只要結果是好的,艱難的過程總會過去。”
出事後,藝瞳並未放棄舞蹈夢想,每次提起跳舞,依舊充滿憧憬。
但讓袁玲意外的是,一天午後,女兒突然對她説:“媽媽,如果當初我沒有學跳舞就好了,那樣我就不會出事,你和爸爸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聽到女兒這句話,袁玲忍不住心頭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