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率下降究竟有沒有辦法逆轉?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2-08-06 07:28
前段時間關於中國人口問題的討論很多,大家應該多少也都知道一點,反正就是我們國家人口形勢嚴峻,出生率連年下降,説不定明年就要開始負增長;老齡化問題越來越嚴重,放開政策、鼓勵生育似乎效果也不大,人民羣眾的生育潛能壓榨不出來了,前景堪憂。民間對於這一現象有不少觀點,有的人覺得是因為房價太高,養娃的成本實在太高;也有人覺得是因為大家對未來的預期降低,不願把娃帶來世上受苦受難。
我覺得吧,這些聽起來似乎都有點道理,但都沒説到點子上——大家應該聽過“放羊-討老婆-生娃-放羊”這個段子,世世代代放羊難道也算是對未來有好的預期?那些生娃有着大量補貼且醫療教育全免費的高福利社會,生育率難道就不下降了?咱們不説已經高度老齡化的歐美日韓等發達國家,就連丘吉爾口中“比兔子還能生孩子”的印度人生育率也降低了史無前例的2.0——平均每對夫妻只生2個孩子,低於世代更替所需的2.1。生育率下降是一個全球性事件,差別無非是不同地區有早有晚有快有慢,而且一旦降下來似乎就絕無重新上升的可能性……
為什麼我會來談這個話題呢?因為我現在是個全職奶爸,加上二胎又正在路上,對於育兒這件事剛好有些自己的想法。
我們家同輩的幾個小孩兒中,我的年紀最大,生娃生得最晚,卻是目前唯一一個生二胎的。有天我舅舅碰到我,感慨地説:你們真是勇敢啊!敢養第二個……
應該説,體驗過了第一個之後,我非常能夠理解,生二胎確實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但是吧,我一琢磨這句話,總覺得不太對勁兒——照道理説,每對夫妻本來就至少要生兩個娃才能保證人口繁衍的可持續性,二胎明明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尤其我舅舅那代人,家裏都是四五個兄弟姐妹一塊兒長大的,“生二胎真勇敢”這種話,不該從他們那代人嘴裏説出來吧?按照劇本,他們那代人難道不是應該表示——“多生幾個有啥大不了的?我們小時候都是幾個兄弟姐妹一起長大的……”
不光是我舅舅,我媽也是差不多的想法,覺得我們生一個就夠了,第二個她都不怎麼支持。我太太問她,如果當年政策允許你再生第二個,你會不會生?她卻説“會”——此一時彼一時,從前的孩子容易養。
奇了怪了——既然我們都是用這種容易的方法養大的,難道現在用同樣的方法孩子就養不活養不大了?關於這個問題,我陷入了深思……
話説我有個朋友從小是農村長大的,最近剛剛為人母,跟我討論自己與長輩之間帶娃理念的差異。她説她為了培養孩子自己睡覺,把孩子留在小牀上任由其哭,於是婆婆就不高興了,覺得她“狠心”讓娃哭。她感慨自己小時候,她媽把她餵飽放搖籃裏就下地幹活兒去了,到點兒才回來喂娃,中間那段時間都是無人監護狀態……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當時的父母心大,這種事兒要是擱在美國,父母是會被剝奪監護權的。
我覺得吧,從前的許多人可能壓根兒就沒把小孩子當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基本上無視幼兒的情感需求,哭也好鬧也好一概冷處理,沒空陪伴就讓娃自己玩兒,沒耐心管教就打一頓了事。那樣帶娃出意外的概率當然很高,特別在農村裏,由於缺乏妥善看護,小孩兒被老鼠咬、被火燙傷、掉水裏淹了、從樹上摔了都經常聽説。比方説我那朋友説她七歲起就要去河邊洗全家人的衣服,那可不是什麼水清且淺的小溪,而是能把人沖走的河,她堂妹有次就差點淹死;她有個堂哥一次爬樹摔下來昏了過去,上午摔的,醒過來已經傍晚,也沒大人想到要去找他……那時候雖然有計劃生育,但農村裏大多數人家還是會生好幾個孩子,容錯率高,存在“以數量取勝”的心態,不怎麼把帶娃太當一回事兒。
而且以前農村的孩子大部分很早就開始幫家裏幹活,不懂事的時候被當成小動物養着,懂事了之後就成了家裏的勞動力——三四歲餵豬餵雞,六七歲洗衣做飯,照看弟弟妹妹,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我前幾年下鄉參與扶貧項目的時候見到過很多。養娃這麼個養法,多生幾個少生幾個真心差別不大。就算日子苦一點,父母心裏也會有盼頭,指着子女長大了孝順自己——所謂的“養兒防老”不就是這麼個邏輯嘛。

農村裏的孩子稍微長大點兒就得幫家裏幹活照顧弟弟妹妹

過去農村養孩子就跟養小動物一樣,成本很低
我為什麼要説農村呢?因為僅僅在20年前,中國還有七、八成的人生活在農村裏,農村人口生育觀念對整個中國人口的影響,其實要比城裏人大得多。自打提倡優生優育之後,從前那種低成本的育兒方式就被分地區分階段顛覆了——先從城市開始,然後輻射到農村。城市裏的人本來生育意願就不算特別強,當從農村出來的人也不願生育的時候,生育率就徹底歇菜了。
剛開始説優生優育的時候,估計大家都沒想到這會在短時間內快速提高育兒成本的作用,那個年代的貧窮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要是你穿越回90年代跟那時的父母説下一代人養大一個孩子至少要花一百萬,就算排除掉通貨膨脹因素,別人也肯定當你是精神病。但其實“獨生子”這種政策一搞出來,就註定了育兒成本的暴增——因為只允許生一個孩子,會把生育容錯率降到最低。獨生子女羣體出現的同時,也出現了“失獨家庭”——任何家庭都無法承受自己唯一一個孩子出什麼岔子,為了無限提高成功率和降低風險,就會非理性地投入遠超需求的資源,給孩子過度的保護……這種非理性的資源投入帶來的攀比和跟風,把育兒的標準提升到了一種不合理的高度,最後導致了養一個孩子的成本比以前養幾個孩子更高。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從前養幾個孩子的時候,上下學都是小孩兒自己往返學校的,家長不用管;現在一個孩子卻必須要家長接送併成為了一種慣例,誰都承受不起兩點一線之間有個什麼萬一。
計劃生育實施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中國的實際情況其實是一部分人響應政策少生了,但仍有一部分人還在想方設法多生。獨生子女家庭的孩子有着肉眼可見的優勢——人家的孩子是用“舉家之力”打造出來的,你孩子卻要跟兄弟姐妹平分資源,憑啥去跟人競爭?“以數量取勝”變得行不通,家裏哪怕有10個初中生,也比不上人家1個大學生。從前農村家庭要出一個大學生,不光孩子自己要有讀書的天賦,家庭的支持也非常重要,假如家裏孩子多的話就會供不起。為了供一個孩子上大學,可能其他孩子不得不初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到最後還是得集中優勢資源。這樣過了幾十年,包括農村在內的全社會都認可了“優生優育”的理念,高標準高成本的育兒方式成為了社會的“共識”,明知這種惡性競爭是內卷雙輸,活生生把大學生搞得還不如農民工值錢,連碩士生找工作也越來越困難,可就是停不下來……一旦發展到這種階段,再想讓大家多生也沒人願意生了。

所有人都一窩蜂去考大學,其結果必然是導致人才市場供需結構的改變
上面講的道理都是大家知道的,我想講的是——無論有沒有搞計劃生育,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生育率下降,而且生育率的下降必然率先發生在現代文明社會所謂的“精英”階層。
國學大師錢鍾書、楊絳夫婦大家應該都知道,他們一輩子只生了一個女兒錢瑗。錢楊夫婦不但有條件也有意願生更多的孩子,可為什麼沒生呢?因為錢鍾書覺得,若是要第二個孩子,對於錢瑗而言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原本屬於她的一切都會被第二個孩子分割掉一部分……錢楊夫婦認為:只要一個孩子,是對孩子負責的一種體現。
回過頭看,你會發現錢鍾書的觀念在那個年代非常超前,別人還在想着要怎麼開枝散葉多子多福,像養動物一樣養孩子,他考慮的卻是孩子的“情感需求”——這是我所知的中國最早關注孩子“情感需求”的個案。這種意識覺醒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然而卻也會導致育兒成本暴增。
我覺得育兒這件事吧,得分成兩個層面——一個是“養”,另一個“帶”,總的來説是“養娃”容易“帶娃”難。“養娃”主要是物質層面上的,物質的豐富程度對孩子會有影響,但並非決定性。窮有窮養,富有富養,太過豐富的物質有時候反而會產生副作用。“帶娃”則是心靈塑造層面上的,歸結起來大抵就是——陪伴成長、言傳身教、平等相待。你怎麼對待孩子,會很大程度上影響孩子今後怎麼對待別人乃至這個世界;一個在物質匱乏環境長大的孩子一樣可以茁壯,一個在愛與安全感匱乏環境長大的孩子卻多半會殘缺。因此,受教育水平越高的人羣,就會越注重孩子的“情感需求”,給予TA足夠的愛和陪伴,讓TA成為一個自信、有安全感、懂得如何愛與被愛的人,遠比單純在物質層面上滿足TA更重要。“以數量取勝”的方式之所以行不通,正是因為現在的父母沒法兒像過去那樣漠視孩子們的“情感需求”。從前的許多父母可以毫無愧疚地犧牲掉家中的女兒,把全家的資源都投注在兒子身上;現在新一代的父母的觀念裏,越來越注重公平意識,要照顧到每個孩子的感情……
大多數人只關注到“養娃”的相關物質成本,諸如學區房、興趣班,卻很少有人計算過“帶娃”的機會成本其實遠遠比“養娃”要高。
就拿我自己來説吧,我們家在養娃的物質條件上簡直放任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我們家的饅頭從小吃東西就生冷不忌,任由他在滿是鳥屎的天台上爬來爬去,真心跟養個小動物沒啥區別。跟別的家長一交流,才發現人家有那麼多餵養禁忌,這不能給那不能給;我們幾乎把所有能犯的“禁忌”都犯了一遍,屁事兒沒有。饅頭現在的玩具衣服大概有一半都是別人給的,我跟我太太都對舊衣服舊玩具完全沒有心理障礙,這方面花的錢也不多,很多東西接下去還能留給老二用。我將來也不打算雞娃——我的理念是全力支持孩子想做的事情,但不去規劃他的人生。至於學習上的要求只要他會中英文讀寫和四則運算就夠了,其他東西根據孩子自己的興趣來決定;培養他的學習能力,但不把讀書考試當作人生唯一的出路。如果一定要説有什麼物質上的壓力,那就是有了小孩兒之後家裏人多東西多,房子太小不夠住,最近又動起了今後要如何離開上海的腦筋……
真正讓我感到最大的壓力來自於時間不夠用——帶娃就是一個時間黑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學方面的書看多了,我可能有點“心靈塑造焦慮”,在處理孩子的情感需求一點不敢含糊,總考慮着要怎麼給他足夠的愛、關注、安全感,生怕他心智發育不健全將來心理變態反社會……
我們家饅頭是個又精又皮又犟的小孩,精力無比旺盛,還有一點人來瘋,用他姨奶奶的話來説就是——這種小孩要吃飽人蔘才帶得動。我太太雖然也知道一些基本的育兒心理學,但架不住她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帶娃的時候很容易被饅頭逼出“娃怒症”來。這種時候要是我沒有把饅頭接手過來,常常就會搞得一地雞毛——她要麼把饅頭打一頓,要麼把饅頭關起來,進行懲罰式教育。雖然她事後常會後悔,可火氣上來的時候卻又控制不住自己。
在我看來,我太太這樣做都是無視兒童情感需求嘛——打他的話,他有樣學樣以後去打別人咋辦?關他的話,他覺得被拋棄以後缺乏安全感怎麼辦?所以每當發生“娃怒症”危機時,我只好放下手頭的工作接手饅頭;平時也主動自覺分擔帶娃工作……總之一旦需要照顧孩子的“情感需求”,就會導致時間成本無限上升,花在孩子身上的時間就好像被黑洞給吞噬了似的,怎麼都不夠用。
時間是最大的機會成本。不同階級的人羣在可支配的財富上可能天差地別,然而在可支配的時間上卻不會相差太大。就算有錢人能夠僱人替自己做這個幹那個,讓自己有更多的可支配時間,可吃喝拉撒睡沒法兒找人代勞不是嗎?我們可以僱個保姆照顧孩子,但畢竟沒辦法僱人代替我們扮演爸爸媽媽的角色,來滿足孩子這方面的情感需求。所以我覺得,由於現代育兒觀念越來越重視孩子的情感需求,物質的富足對鼓勵生育的作用非常有限,就算擁有無限支配的財富,也不可能無限地生孩子。我毫不懷疑何鴻燊或者伊隆·馬斯克這樣的富人可以養得起一百個孩子,但我很懷疑他們要如何滿足自己眾多的孩子對父親的情感需求……這種需求不是能夠通過提供物質條件或者請保姆來滿足的。
我們家的情況有着一定的特殊性,我平時在家碼字搬磚,時間支配上比較自由;我太太一來帶娃的耐心和體力都沒我好,二來身為外國人在中國很多事情無法獨立搞定,三來現在又懷着二胎,因此我對育兒的參與度估計要超過中國90%的父親,經常會帶着饅頭混在一堆寶媽和爺爺奶奶裏頭。我個人感覺,隨着孩子越來越大,每天需要陪伴的時間也越來越多,這導致我自己的可支配時間大幅度減少。我算了一下,自己每天大約有3到5個小時都直接花在親子陪伴上——這還是我太太、爸爸、媽媽能夠共同分擔的情況。雖説我挺喜歡帶娃的,但問題是這會擠佔掉我搬磚的時間——我不搬磚的話就沒人養家了,於是只好把自己原本用來健身鍛鍊、休閒看劇甚至是睡覺的時間給讓出來。我的手機有手機使用時間的統計,我記得它以前顯示我平均每天使用3個多小時手機,最近平均每天只用2個多小時——這個數據很能説明問題,連刷手機的碎片時間都被大大壓榨。
我有個朋友是二胎寶媽,她説她在回家之前,總喜歡在小區地庫的車裏面坐一會兒,因為這是她唯一的、屬於自己的安安靜靜的時刻,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要面對無休無止的喧鬧。我成為奶爸之後特別能理解這種心情,你們無法想象我在家碼字的時候要被打斷多少次,每天過得就跟打仗似的,白天要應付各種屎尿屁之類的瑣事,只能見縫插針地做點自己的事情,晚上八點把饅頭送去睡覺之後,才終於能夠安安靜靜不受打擾地寫幾個小時文章,有時候真的特別希望自己在家之外能有一間與世隔絕的辦公室……總之,有娃之後雖然有了許多新的體驗和發現,但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度大大降低,像被套上了一副枷鎖。
現在尚且只有一個孩子,等二胎生出來後還不知道會雞飛狗跳成啥樣呢!我只好勸慰自己説,養娃頭幾年總是最累的,等兩個娃都送去幼兒園學校之後,大概就能稍微喘口氣了……這幾年就當作是在服“育兒刑”吧。
關注幼兒情感需求導致育兒成本暴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最近這些年人們的生活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記得我小的時候,似乎父母那代人壓根兒沒有“享受人生”這種概念——貪圖享樂那是腐朽落後的資產階級思想;改革開放頭二十年,一部分人才剛剛吃飽飯,更多的人甚至還沒吃飽飯,“享受人生”自然也無從談起;解決了温飽之後,人們才慢慢意識到除了“活着”之外還要“享受人生”——普通老百姓能有這樣大規模的意識覺醒,人類歷史發展至今還是頭一遭。
廣義上的“享受人生”不僅僅是吃喝玩樂,還包括人生的自我價值實現、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逐自己的夢想。物質豐富之後的人們更多地想要主宰和享受自己的人生,而生娃卻會佔用比從前更多時間和精力,兩者一加一減,迅速形成矛盾並激化。我太太這次懷二胎的過程中出現了產前抑鬱症,一方面是上海封城的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覺得再生一個娃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接下去好幾年都沒有辦法享受自己的人生,感覺自己的青春都葬送在這裏頭了……
仔細想想其實很公平——用生命換生命。這讓我想到我丈母孃在饅頭出生時曾經説過的一句話——“給予生命是世間最大的功德”,因為那會以你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既不想燃燒自己的生命,卻又想孕育新的生命,哪兒有這麼便宜的好事?像鹹魚一樣沒夢想是一回事兒,為了生孩子而放棄掉夢想則是另一回事兒——資產階級思想終於還是腐化了我們的勞動人民,大家為了“貪圖享樂”連“傳宗接代”都不顧了。
除此之外,另外還有兩個社會層面上的變化也在降低生育率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第一是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社會地位的提高,使得女性對家庭的依附程度大大降低,女性的價值不再僅限於“屁股大好生養”和“相夫教子”。擱在從前的傳統社會,人們會覺得一個女人如果不找婆家還能幹嘛?現在的獨立女性不找老公一樣能過得很好,甚至過得更好。第二是社會福利的普及,導致了“養兒防老”觀念的崩塌。社會財富增加了之後,大家本來就多多少少會有積蓄,再加上退休金、醫保、養老保險,就算沒孩子贍養也至少不用擔心晚年生活的物質保障。
以上講的幾個因素都能在一些傳統觀念中找到相對應的俗語——老年人缺乏養老保障所以要“養兒防老”,無視幼兒情感需求才能心安理得地“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子無才便是德”確保了女性必須依附於家庭——高生育率歸根結底對應的是落後的社會組織和社會觀念。所以我覺得,現在我們搞得那些鼓勵生育的政策全是無用功,生育率從來不是能夠被鼓勵出來的,歷來都是被個體生存壓力逼迫出來的。真的想要提高生育率,倒不如嘗試以下兩件事:
取消老人福利,要是誰不生孩子就等着晚景淒涼,逼着大家養兒防老;
剝奪女性受教育權利,逼迫她們高度依附於家庭——這正是伊斯蘭教保持高生育率的秘訣!
臣妾做不到?那就只能接受低生育率的現實。
就我個人體會而言,幾個因素當中影響最大的還是育兒成本。動物都具有繁衍的本能,不願生孩子本質上違背了人類的生物本能,背後必然有着一種極強的反向驅動力。養老無憂的老人一樣渴望膝下承歡子孫滿堂,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獨立女性同樣具有母性的本能,這些方面的進步讓人們能夠不再依賴於生育,但不會讓人牴觸生育;能夠把人類本能給抑制住的,只可能是令人窒息的育兒高成本。
但仔細想想,這種育兒高成本,難道不是自找的嗎?照理説,人類幾千幾萬年來養小崽子都跟養小動物似的,從前人們完全不懂“親子關係”、“陪伴成長”這些理論,不也都過來了嗎?怎麼現在突然就要照顧起小崽子們的情感需求了呢?
我覺得之所以會這樣,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在醫療水平落後的古代,就算你再怎麼用心養孩子,也有三四成的孩子活不過10歲。而且這種現象不分貧富貴賤,康熙皇帝的條件算好了吧?生了35個兒子20個女兒,死了一半,早夭率高達51%。在這樣一種現實大環境下,你不可能指望父母投入太多的心力在小崽子身上,畢竟你也不知道小崽子能不能平安長大。因此生一大堆小崽子然後管生不管養,讓他們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才是最適合當時那種醫療水平的做法。更極端一點的斯巴達人,據説他們的小崽子一出生就要接受烈酒洗禮,身體不夠健康、有先天缺陷的孩子都會直接被摔死……這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野蠻殘酷匪夷所思,但其實是符合當時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就好像園藝師主動把一些的枝條剪掉,才能讓整株植物長得更好。如今人類幼崽不管是不是體弱多病先天殘疾,在現代醫療的保障下大部分都能順利長大,這才讓父母敢於毫無保留地將財力心力灌注到單一幼崽身上。
其次,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最近這幾十年,是幾千年來大多數人類第一次終於能夠在和平環境下衣食無憂吃飽飯,物質的充足必然伴隨着道德的進步,沒有了生計的壓力,才有閒心去關心各種以前不關心的事情——比如人類幼崽的情感需求。別説是人類幼崽的情感需求,就連養殖場、屠宰場裏動物的福利都有不少人關心;現在很多人家裏養條貓子狗子,都比從前農村裏養孩子精細得多。
現在看來,前幾十年的人口爆炸只是因為科技生產力水平與人們的觀念演進沒有同步——腦子還停留在拼命生孩子的古代,然而人類幼崽的存活率卻已經達到了現代水平,所以才會一下子人口爆炸。當人們的觀念按照新的社會生產力水平調整過來之後,就一定會出現人口負增長問題。我爸媽我舅舅之所以會覺得“生二胎真勇敢”,是因為他們的觀念在這幾十年裏都已經變得“現代化”;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丈母孃的觀念就還停留在上個時代,希望我們孩子生得越多越好,還説我們要是不想養,可以送到拉達克讓她養——她沒什麼“享受人生”的概念,對小崽子的情感需求考慮得也不是很周全。但拉達克當地的年輕人,觀念已經跟文明世界接軌,越來越多的人不想讓生育影響自己享受人生,就算願意生也極少會超過2個……
所以生育率下降是進入“現代文明社會”後的必然現象,基本不可逆,不管如何在物質上鼓勵都收效甚微——除非有足夠的外部條件把人們的觀念再逆轉回來。
我能想得到解決方案只有兩個:一是讓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統一世界,咱們所有人倒退回並鎖死在中世紀;二是重新構建社會倫理,瓦解傳統家庭模式,國家統一撫養人類幼崽,為社會發展提供勞動力——生物學上的爹媽管生不管養,小崽子生下來之後交給國家就跟自己沒關係了。甚至最好連爹媽都不要,在此基礎上繼續全力發展科技,使用“人造子宮”和基因編輯技術直接用來培育“螺絲釘”,到時候整個社會就跟“美麗新世界”裏一樣……
是不是無論哪種解決方案聽起來都挺恐怖的?
我有時候就會想啊,智能從來不是演化的目的,我們這種“恐怖直立猿”從演化角度來看未必就是一種成功的物種。那麼我們引以為傲的所謂“文明”會不會是一條死衚衕呢?目前看來,隨着文明的發展,反而觸發了演化停滯和生育率下降的陷阱,這會不會就是傳説中的“大過濾器”呢?
“大過濾器”是一種用來試圖解釋費米悖論的理論——為啥目前在可觀測宇宙探測不到任何地外文明?於是有人猜測認為,當智能生命進化到某個文明階段,就會遇到某些導致自我毀滅的障礙,把自己給過濾掉……
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後確實帶來了許多聽起來很美好的概念,諸如“人權”、“平等”、“自由”,這些概念讓個體得到了最大的尊重和保障,大大提高了個體生活質量;然而在更長遠的尺度上,會不會反而危及整個族羣的存續呢?大家可以想象一種極端情況,假如我們把地球上大大小小每隻動物都高度保護起來,禁止弱肉強食,讓牠們自然生老病死,地球會變成什麼樣呢?換一個角度考慮,醫學和科技的進步,以及隨之而來的觀念變革,難道不是一種破壞自然規律的行為嗎?既然我們已經選擇了改變自然規律成為“神”,顛覆掉了自然演化和繁衍的基本法則,是不是必須打破更多的倫理,才能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呢?
當然,以上純屬本人不着邊際的胡思亂想,咱們在座的所有人,有生之年都不會見到這種長期的影響。而且這種事情也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能夠影響和考慮的,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講了那麼多,那麼到底還要不要生娃、該生幾個娃呢?關於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答案,每個人的觀念、客觀條件都不一樣,都會有基於自己情況的選擇。假如不是因為不用上班,有相對較多的可支配時間,恐怕我也不敢要二胎;並且兩個娃已經是我能夠承受的極限,完全無法想象現在國家鼓勵的三胎——就算送套房子給我也不敢生。對我而言,生兒育女更多是一種人生體驗,和孩子一同繼續成長,提升人生的完整度,從來沒往傳宗接代這方面去想。我家裏的兩個小崽子今後有出息也好,變成王八蛋也好,我都會“盡人事知天命”。
作為一名曾經主張不婚不育的過來人,我倒是特別能夠理解那些不願意生孩子的人。我如今被困在痛並快樂着的現實生活中時,常常會想象自己如果沒有結婚生子的話會是一幅如何恣意妄為快樂似神仙的光景。但我也意識到,人在年輕的時候總以為青春不老,對自己老去後的境況缺乏想象力。在現代醫學的助力下,人們到了五六十歲甚至七十歲依然可以身體健康精力旺盛,可是如果更老呢?到八九十歲蹦躂不動了,熟識的親人朋友都一一離世,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光景呢?
錢鍾書和楊絳的晚年頗有些淒涼,1997年女兒錢瑗59歲癌症去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由於錢瑗沒有生育,只有第二次婚姻的一對繼子繼女,錢楊夫婦事實上絕了後;錢瑗去世第二年錢鍾書去世,留下楊絳一個人又獨活了18年,到2016年才仙逝,享年105歲。我2008年前後曾經在某出版社工作,當時聽社裏同事説起過楊絳,楊絳到晚年依然筆耕不輟,很多出版社都想要出版楊絳的作品,楊絳對那些編輯説: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來陪我一年,想出我的什麼書都行。
大多數中國人骨子裏並不相信生死輪迴天堂地獄,死了就是死了。雖然現代人養兒未必防老,也不指着子孫滿堂,但當有一天行將就木之際,能夠感到自己依然與這個世界有着聯結,有一段血脈活在這世界上,多多少少算是一種慰藉吧。
我承認這種想法一點都不“酷”,可這就是人的生物本能吧,維持着“文明社會”人類生育率苟延殘喘的最後一點念想。無奈在“文明社會”裏,人類的動物本能正在變得越來越沒用,甚至有些礙事兒——性慾旺盛、好鬥這些特質從前能讓人獲得繁殖優勢,現在恐怕更多地會讓人產生“犯罪優勢”。
大致可以預見的是,現在絕對還不是人口問題最糟糕的情況,接下去可能要面對的將是不同文化族羣人口比例的此消彼長——沒錯,我説的就是伊斯蘭教。伊斯蘭教對教義的寫保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傳統觀念的崩塌,雖然受社會現代化的影響穆斯林生育率也在下降,但相比其他族羣依然保持着更大的生育率優勢,從長期來看最終會以一種緩慢滲透的方式重構世界的格局。
只不過,這同樣也是我們操心不了的事情。
不如該幹嘛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