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產單身漢,必需娶太太,這是公認的真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8-08 17:23
“凡是有財產的單身漢,必定需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這是簡·奧斯丁名作《傲慢與偏見》的經典開頭,王科一先生翻譯的,原話是: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這話對不對?
當然不對,以偏概全,自以為是。
把一句昏話放在小説開頭,何以能形成經典效果?
小説開頭方式很多。開門見山的,憑空喝斷的,娓娓道來的,不一而足。
奧斯丁卻是用一句,納博科夫所謂的,“淺淺笑靨”式的反諷開頭。
當然咯,我們説《傲慢與偏見》,本身情節也充滿反諷。
比如達西剛見伊麗莎白時説她還過得去,但不夠好看,迷不住自己——最後卻娶了伊麗莎白,真香。
全書許多角色都如標題所示,自帶“傲慢與偏見”,全書本來也都帶着輕盈嘲諷的意味,揶揄着那些滿腦子單身漢、結婚、財產的角色們。
誰開過句玩笑,説奧斯丁小説裏許多三姑六婆,每天琢磨的就是女兒的“可嫁性”,也是絕妙了。
用一句嘲諷,作為一部滿是嘲諷的小説的開頭,提綱挈領,挺好。
但這句嘲諷,何以如此有力?
這句開頭,當然不是奧斯丁本心,而是模仿她筆下人物的邏輯説的。
要嘲諷一個極荒謬的事,只需要把這份荒謬,直白地再現一遍。

奧斯丁有一個經典嘲諷技能,所謂自由間接引語——她會在敍述中,直接模仿她筆下的人物説話。
比如下面這段,班太太之類的,奔忙琢磨,想拉攏彬先生:
最後她們迫不得已,只得聽取鄰居盧卡斯太太的間接消息。她的報道全是好話。據説威廉爵士很喜歡他。他非常年輕,長得特別漂亮,為人又極其謙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打算請一大羣客人來參加下次的舞會。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喜歡跳舞是談情説愛的一個步驟;大家都熱烈地希望去獲得彬格萊先生的那顆心。
這句“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不是奧斯丁的思想,而是班太太們的想法。
旁白敍述,忽然用筆下人物的口吻,就很好笑了。
魯迅先生有篇《理水》,講大禹治水。講百姓苦不堪言,官員們卻不聞不問,以映襯想認真辦實事的大禹。
小説開頭是: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説受苦百姓“富於詩趣”,這句話就充滿了嘲諷意味。
是魯迅先生自己這麼認為嗎?讀過小説的都知道,當然不是。
是百姓這麼認為嗎?當然不是。
是魯迅先生在模仿那些站着説話不腰疼的官員們這麼説。這一句話,就奠定了《理水》的前半部分基調。
和奧斯丁的反諷式開頭,就有異曲同工之妙了吧?
張愛玲《傾城之戀》裏,也有類似的段子。白流蘇去和範柳原接觸一段後又回上海了,於是她那個封建家庭一邊窺私,一邊琢磨:
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流蘇勾搭上了範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
這句“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沒帶引號就出現在敍述中,是對白家概念的完美嘲諷。
所以咯,要嘲諷一個人,只要重複他的荒誕邏輯就行了——也算是歸謬法吧。
至於這句話“凡是有財產的單身漢,必定需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最諷刺的點在哪兒呢?
您可以試着去掉““必定、凡是、舉世公認”——如果去掉這幾個詞,開頭就是:
“有財產的單身漢需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真理。”
It is a truth,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is in want of a wife.
這話也不太對,但嘲諷得就沒之前那麼強烈。
您一定看出來了:
最搞笑的,恰是那些斬釘截鐵大而無當自以為是的詞彙,truth universally,must,“必定、凡是、舉世公認”。
把狹隘偏見當了真理。

這手法如此之妙,後來許多前輩都用來反諷。
錢鍾書《圍城》裏,迂腐的方鴻漸他爸有過句大胡話:
“女用人跟汽車伕包車伕生了孩子,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
這句話裏如果去了“全”字,就沒那麼強的嘲諷。
魯迅先生《阿Q正傳》裏,也是: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全、的確”,搞笑點在這幾個詞上。
所以,大概,奧斯丁、錢鍾書、張愛玲和魯迅先生這幾位分別生在18世紀、19世紀和20世紀、背景不同語言不同的聰明毒舌,卻不約而同懂得這道理:
最荒誕搞笑的台詞,往往是那些傲慢的、自以為是的、充滿着大而無當斬釘截鐵的狠話,“凡是、必定、舉世公認”。
話説滿了,沒了轉圜餘地,就很容易尷尬。
於是只要重複一遍這種話,就是絕佳的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