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短視頻裏寫詩的人,都在寫什麼?_風聞
DT财经-DT财经官方账号-2022-08-12 13:12


文 字 | 鍾宛彤
編 輯 | 王朝靖
年輕時懷揣着文學夢,往各家期刊投稿的人,現在可能紛紛進了廠;而你平日裏總是刷着手機的親戚,可能正在抖音上寫詩,並擁有幾萬名觀眾。
多年前,一詩興大發就霸佔你朋友圈的大伯和二舅,在經歷了點贊數逐月遞減的掃興期,也和你一樣開啓了三天可見,漸漸從朋友圈文壇隱退。
你的屏蔽和分組責無旁貸,但大伯和二舅沒有對你生氣,他們懷揣着長輩的尊嚴、青山綠水的頭像、和肝腸寸斷的無奈與惆悵,把文學的戰場,轉向了抖音和快手。
和年輕人一遇到不幸,就自嘲韭菜樂色不同,中年大伯們的生存哲學,是把心中的波瀾藏在大海最深處,只在邀請初戀舞伴公園一日遊失敗後、獨自釣到一條3斤胖頭魚卻沒人見證、切菜劃破小拇指聯想到傷痕累累的前半生時,不顧一切地打開抖音拍打起詩性的浪花,澎湃磅礴地,寫傷心詩,讀傷心詩,建立自己的emo天地。
這種很多人嗤之以鼻的詩歌,是中年乾隆們的解壓器,大伯二舅們的電子冥想日記,我們稱之為“抖音快手絕句”。

#01
抖音快手上,
記錄着這個時代的絕句
在抖音上,話題#原創詩詞#,擁有6.9億次播放。
文化學者紀連海提出過一個想法,“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稱為孤篇壓全唐,如果他有抖音,單憑這一首就能吸引成千上萬的粉絲,大家也會在評論區催更他,那他留下來的詩肯定就不止一兩首。如果唐朝就有抖音的話,現在的學生不知道要背多少詩。”
一名文學愛好者或許要説,抖快上的詩寫得遠遠不夠好。而敏感的年輕人可能也會為這些詩句泛起一陣陣替代性尷尬,就好像看到自己10年前的QQ空間,但抖快詩人們有自己的世界。
很多抖快詩人,平日裏只是農民,朝耕暮耘,春播秋收,平生大事就是婚嫁喪娶,以及兒女考上大學,但上了抖音快手,他們會以詩人自居。
短視頻上的詩詞生態讓人眼花繚亂:現代詩、古體詩、打油詩,有在田地裏寫的、也有在工地上寫的;有手寫的,寫在手機備忘錄裏的,也有本人出鏡的;有寫自然美景、江湖情仇的,也有以科幻、宗教為題材的;還有念起來像rap的,用方言寫就的,不一而足。
但時下最熱的詩,還得是某種古風、奇幻和粗糙風格的結合體。一片五彩斑斕的背景中,滿屏的動感文字如卡拉OK字幕一般,在一首抒情純音樂或網絡歌曲的縈繞下徐徐滾動,帶給你視覺、聽覺和心靈的三重洗禮。

就是這一支支如同老年表情包的文字視頻,總能靠自己標誌性的風格,迅速吸引到一大批同好。
每當有人發表一首詩,就有詩友發來讚揚,興致來了就和作者過招,“這寫得不好,我這樣更好。”
大城市的年輕人還在為不敢在朋友圈emo而內耗不已,短視頻裏的叔叔阿姨們卻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網友,組團學習表達情感。據快手大數據研究院統計,在快手寫詩的60後,人均作品量是所有年齡中最高的。
當有人寫出了詩,就有兄弟姐妹毫不吝嗇地獻上一串大拇哥和鮮花,場子永遠不會冷。這些同道中人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同温層,無論為人生感到或喜或悲,行文或含蓄或狂放,也不會有人來指指點點,頂多就是不置可否。
他們不僅在評論區裏互相切磋論藝,一些能力者還會開辦寫詩羣,佈置作業,帶領其他人練習。難度更高的玩法,還會限時作詩:15分鐘內,限韻限題,寫完讓觀眾投票。



有些人已經默默無聞地寫了好多年詩,到現在粉絲還不及作品多,每條視頻十幾個贊。但這個圈子裏似乎存在着互相關注的不成文規定。粉絲量幾千的,也幾乎有粉必回。對此,曾經被3000塊賣給現在丈夫、靠寫詩在聯合國發表演講的農婦韓仕美曾對媒體解釋,這是禮尚往來,不然“不排場”。
在這類視頻裏,很少見到“啊啊啊哭死了”的評論,對喜歡的作者,大家就尊稱一聲“才友”“老師”。多數視頻下沒有奪命催更,更新大多靠自覺。
#02
短視頻裏,
都是什麼類型的詩詞?
據快手大數據研究院統計, 快手上寫詩的人中,男女比大概是6:4。而以男性為例,年輕人更關心自我和愛情,而中年人更關心“故人”和“舊夢”。
舉例來説,四十多歲的男性愛用“夜半”“卿”“清茶”這樣的詞,而四十多歲的女性,喜歡“幽夢”“放下”“光陰”這樣的詞。
幾乎沒有人會在日常中使用這些詞,嚴肅文學也很少見這些詞的蹤影,但它們卻是抖快詩歌中的常客,可以輕鬆地表達個人感受,迅速讓自己成為賈寶玉和瓊瑤的後裔。
抖快上年輕人的詩,大多透着一點機靈、一點不明就裏,或加入了一些以“男的不行”、“但要放肆愛”為宗旨的愛情宣言,但中老年人的詩,大多更具有歷史感。
這種中年感,是經歷了小美髮廊倒閉、小學同學介紹的P2P暴雷、買了兩個月的捷安特自行車被偷後的恬淡。當一名男性成長到四十,在歲月和社會里孤身走暗巷、對峙過絕望,他的眼神和詩歌裏,都會更喜歡風花雪月、紅塵歲月。
實際上,他們在緊追社會熱點時,同樣具有小年輕所不具備的神秘氣質——在他們身上合理,放在年輕人身上則略顯老成。是不是好詩不是最緊要的,因為有了詩詞的韻律,中年人的情緒更加到位。
比如在張小泉事件之後,有人立馬作詩一首,嘲諷不經用的菜刀。

他們也會對無窮無盡的疫情,發一些牢騷:“夏季忽然至,春遊未及償”。

而對着高企的房價,也不禁用一首打油詩感嘆:買房真難。

一首《打工人》,則為在大城市伏低做小、有家難回的普通人,做了一回打油詩界的嘴替。

刪了好友微信之後,寫一首詩留個紀念。

而廣大短視頻詩人也不會錯過這個時代才出現的新事物,比如用一首七絕,表達自己對元宇宙的理解。

#03
為什麼中年人總喜歡在抖音快手上寫詩
寫詩的動力和境遇有很大關係。社會對“失敗”的中年人並不友好,中年人的苦難只能靠年輕的up主剪輯出來才不像賣慘,中年人的不如意總被年輕人選擇性屏蔽。有時寫詩的共同愛好卻能讓彼此惺惺相惜。
在一首題為“躺平”的七絕詩中,拍着一個工人穿着紅棉褲躺在牀上,“終日惶惶懶躺牀”。評論裏作者和一位“鄉友”聊道,自己“停工10多天了,都是這該死的疫情惹的禍”,對方則回覆,“才友保重,再堅持一段時間定會解封”。這個詩友説自己是鋪磚的,腿傷還在治療,家務活也多,近來沒有寫詩,而評論區主人也告訴他“錢是身外之物,身體才是本錢”。雙方以互道祝福收場,幾句話之間,稱呼也從“鄉友”變成了“老友”。
陌生的詩友們,會相互説着吉利話,勉勵對方寫出更好的詩。“你做什麼工作”,要説成“老哥在哪裏發財?”,被誇獎後會説“友友共同進步”。當誰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也有人一同高興。誰的婚姻不幸,也有人説一句“心疼”。
除了寫詩,有些人很難找到其他情感出路——比如被賣給智障丈夫、想等女兒上大學就輕生的農村女性,又比如得了腿疾在疫情期間找不到工作的中年男子。陳年喜當過16年礦工,得了塵肺病,通過寫詩讓更多人認識自己,如今又新出版了詩集。他在快手上説: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爆破工人,爆破是為了抵抗生活,寫詩是為了抵抗命運。

在短視頻橫空出世之前,一個民間詩人或許會在稿紙上寫下自己的詩句,然後封存起來。過去他們的詩句是私人的,現在短視頻則把相似的人聚在一起。
這些人的首頁簡介裏,有寫自己是農夫農婦的,也有水果店老闆、工地焊接工人、經營各種鮮麪條餃子皮的、專營液化氣的。
在一條沒激起多少水花的短視頻下,一條頂着中年頭像、暱稱的評論好像託付了真心:“朋友你好,你的句子都是我心事重重的人生。”
(圖片來源:抖音、快手、知乎;題圖來源:《慶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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