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和的走進那個良夜”,《星際穿越》裏這詩怎麼理解?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2022-08-12 08:28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e good night。
能不能結合電影詳細的分析一下這首詩?
針對這部電影,以及詩在其中作為“題記”的含義,非常概括性地談幾句個人的看法。
諾蘭在這部電影中強調的主題,是面向必然到來的絕望的抗爭,以及扭轉“必然結局”的奇蹟之力---愛。而迪蘭托馬斯的這首詩,是他對臨終前父親的呼喚,鼓勵後者激發最後的生命力,與必然到來的死亡做鬥爭,發出咆哮,而不是沉寂地默然接受結局。因此,這首詩中帶着迪蘭托馬斯對父親的親情,以及對必然死亡宿命的抗爭,可以非常完整地契合到《星際穿越》的主題內容上,被諾蘭用成了電影的某種“題記”。
在電影中,諾蘭以一種層層遞進、漸次升級的方式,創造出了愛與科學之間,“消極”與“積極”的循環往復。科學的有限性,是人物抗爭“必然無效”的關鍵要素。而愛,則是打破科學有效性的力量。與愛意傳達密切相關的“交流溝通”,在電影裏時斷時續,大部分時間裏都被科學的有限性所阻礙,也對應着拉撒路行動在整體上的狀態:要麼是在“自知或不自知”情境下的“無望努力”,要麼是乾脆地沉入絕望,接受結局。而到了結尾,諾蘭則用愛擊穿一切障礙:超越了現有科技的有限性,打通了空間與時間的物理天文學屏障,扭轉了地球人類基於不可逆之自然現象而“必然死亡”的生理結局。
在本片的構思之中,”科技知識”的要素本身,也成為了對愛這一主題的表達,甚至在很多時候,直接成為了愛的具象化存在。諾蘭將黑洞等宇宙學知識理論,作為愛情超越時間的象徵寓意,實現了一種理論的“不明覺厲”與情感的“深刻打動“的並行效果。
拉撒路---被耶穌復活的人----計劃命名,直接指向了生命的死亡與復活,超越常識的奇蹟,它包括了個體生命與“人類”之集體生命。而給予奇蹟的愛,則與它同樣,都是《不要温和地走進那良夜》的核心內容。迪蘭托馬斯用愛鼓勵着父親抗爭必然的死亡,但在心裏,也當然祈禱着這種抗爭帶來的奇蹟。
首先,在背景設定上,地球即將毀滅的黃沙漫天,便是最基礎的“消極”----人類的一切都將滅亡,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現象。而在這一段中,諾蘭又讓庫珀父女不停地開車搬家,逃離沙暴區域。飛馳的車體局部特寫鏡頭多次出現,突出了庫珀奮力求生的心態,哪怕他最終將無處可去,這便是“向必然結局的掙扎“了。隨後,沙塵暴中出現的二進制信息引導着庫珀找到了航天局,則是他奮力求生心態的延伸,面對這個即將死亡的世界,他並沒有喪失掉好奇心與行動力。
宇航局的任務,同樣是兩極分化的狀態:帶領地球人類生存的A計劃,宣判地球人類滅亡的B計劃。並且,”愛“的要素開始進入核心表達。庫珀與女兒分離,布蘭德與教授父親分離,雙方都面對着“執行A計劃便可能重逢,執行B計劃便必然永別“的愛之極端選擇中,前者更是乾脆沒有好好告別,將父女關係停留在了尷尬的狀態裏,這也是對此前父女隔膜的延伸---女兒始終沒有感受到庫珀的理解和正視,甚至會被父親直接拋在屋子裏,雙方的溝通不能實現相互理解。行動初期,他們對A計劃保有信心,給予了影片”積極“的抗爭基調,但隨後卻連遭打擊。先是在第一個星球浪費了大量時間,隨後在第二個星球發現了徹底陷入絕望的曼恩,被告知教授的方程式不可實現,A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瘋狂到試圖殺死庫珀奪路逃回地球的曼恩,映襯出以同樣目標出發、接受同樣事實的眾人,在此時的絕望心境。在這種絕望之中,眾人再次選擇了“接受絕望”的B計劃。此時,科學的有限性,開始正式登台。作為一切支撐點的方程式,是他們打破地球必然結局的關鍵,但人類的科學水平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第一個星球裏的他們,便沒有考慮到兩個星球之間的時間差異,導致了第一次失敗,而到了第二個星球,則面對了方程式不成立的結論。因此,此前他們帶着“激發奇蹟”心態的努力,都只是無意識之中的“面對必然結局的抗爭”而已。他們以方程式這一科學最高成果為創造奇蹟的憑依,就必然無法打破科學的天花板----人類無法解決地球上的氣候問題,也無法給出可實現的方程式。
而在這個階段裏,人物之間的愛也同樣被"科學的有限性“所阻礙,他們在努力地傳達心意,但溝通卻被時間與空間的錯位攔截,無法有效傳達,導致努力始終無效,逐漸沉寂下去。庫珀離開了地球,深入宇宙,因此與留在地球上的女兒之間產生了“個體時間”上的割裂----由於信號的傳達速度過慢,庫珀與女兒互相的視頻訊息的發送和接收,產生時間上的巨大障礙,庫珀接到的信息往往是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的東西。這便使得庫珀和女兒無法再有效地互相陪伴,更無法成為彼此心靈上的支柱。可以説,庫珀的“時間”和女兒的“時間”錯位了,這種錯位讓他們的愛意傳達產生了障礙——很多的觀影時間裏,我們都在看着二人在容貌、年齡上的錯位漸進,看着聊天內容上的逐步不融,看着情感關係上的慢慢冷漠。
在航行的初期,庫珀和女兒建立了視頻通話的聯繫,改善了在地球上不曾好好告別的割裂關係。然而,隨着距離的逐漸拉長,信息的傳遞間隔越來越長,庫珀和女兒的人生已經發生了巨大的割裂,最終化作了女兒在最後一個視頻裏的一臉喪氣:她的大部分人生,庫珀都沒有參與,而二人之間也已經很難取得有效的聯絡,彼此不再熟悉。而布蘭德對父親也是同樣的狀態:方程式的無效,動搖了她對於父親執行拉撒路計劃之心的認知。最後,當庫珀決定執行B計劃時,割捨的並不僅僅是對地球人類安危的努力,也包括了對自己親情的放棄----後者即將死亡,他們永遠不會再相見。
而在高潮段落裏,實質性的反轉終於出現。並且,愛與科技交互作用於主題表達的手法,也被用到了最高峯。在最後的部分中,庫珀進入了黑洞的四維空間。在這裏,諾蘭將黑洞的理論與自己的主題良好地結合在了一起---黑洞中的時間是超越三維空間概念的,這使得庫珀可以穿梭於女兒的各個時間點中,與她形成溝通。因此,在這裏,諾蘭讓黑洞成為了“愛意之偉大”的具象化---人類的愛至高偉大,它甚至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割裂產生的障礙,傳達到情感紐帶維繫的對方心中。
庫珀飄入黑洞的部分,完美地呈現了一個人在瀕死狀態下的所見所為,這同樣也是人面對必然死亡的狀態------眼前閃耀過無數的星光,徒勞地掙扎不停,最後歸於絕對的沉寂。“温和”對應着沉寂,而”夜“則具象成了那個象徵死亡的巨大黑洞,沒有一點光亮的絕對黑夜。隨後,愛反轉了這一切,將一直在絕望中努力、終於接受絕望結局的庫珀,拯救了出來。未來人類的科技實力讓他們可以幫助黑洞裏的庫珀,將他帶到高於現有空間維度的平面之中,給予他高端科技的信息傳給小時候的女兒,拯救了現在的地球人類。
在這裏,愛引導了科技的升級,逆轉了被科技壓制的狀態。庫珀發現自己便是女兒小時候陪伴左右的”幽靈“,在給予她未來科技信息的同時,也在書房裏用”幽靈“的姿態讓她恢復了心情,中和了房間裏另一個自己扭頭離去造成的親情割裂----一個庫珀摔門而去,另一個庫珀哭泣着責備曾經的自己,並做出對女兒的彌補,這種微妙的轉換瞬間完美地呈現了交流的中斷與重建,以及“愛”的損壞與出現。愛持續被隔斷的此前狀態得到了扭轉,突破了現有科技之有限性帶來的“必然絕望”,讓面對着時間與空間的錯位只能哀嘆認命的父女,得以穿越一切物理阻礙。
在上述的敍事層面的表達之外,諾蘭始終在用鏡頭強調着“速度感”,以此來讓觀眾感受“時間的流逝”。在電影的第一場戲中,庫珀在地球上開飛行物,而飛行物墜毀,男主角跳傘。在這段戲中,諾蘭一直用鏡頭捕捉着高速移動的飛行物和飛速旋轉的景物。隨後,在地球的部分中,無論是庫珀開飛機做農活、還是男主角開車、包括庫珀離開後女兒一家開車,諾蘭大量地去拍攝飛機和汽車的一角,使得畫面跟隨着交通工具的疾馳而飛速移動。而當庫珀進入宇宙後,諾蘭又大量地拍攝宇宙飛船的移動-----遠景中在宇宙空間中的緩慢移動、近景中類似於飛機汽車鏡頭的緩慢移動。
這樣一來,諾蘭實際上用這兩種鏡頭,創造了又一個“理論闡述“:“宇宙和地球空間中的速度分化”。並且,藉由上述的畫面操作,他讓觀眾確切地感受到了“父親所處的宇宙和女兒所處的地球,在時間流逝速度上的分化”。藉助時間速度感受性的分化,諾蘭將分處宇宙和地球的父女被時間空間的隔絕程度,並不生硬地烘托了出來。
而到了敍事層面的高潮部分——“黑洞”段落時,諾蘭也同樣使用了這個手法。掉入黑洞的庫珀的四周,景物飛速旋轉,飛船視角下的飛船也在高速移動,與與開頭飛機的段落形成了強烈的呼應。在這裏,諾蘭第一次讓宇宙中的“速度”與地球上的“速度”形成了同步,也引導出了分處兩地的父女的情感力量:在“感情象徵之黑洞”的推動下,看似斷裂的關係,被情感的紐帶再一次連接起來。
在本片中,愛與科技的關係是複雜的,愛被科技壓制,最後更看似是由科技升級決定了一切。但關鍵助推力卻依然是愛。能夠創造父女的交流機會,並讓庫珀傳送出信息,這當然是未來人類科技的力量,但促成“人類未來科技升級”的,依然是庫珀父女不放棄的愛意傳達努力----在女兒最初並未發覺異樣的情況下,庫珀並未就此罷手,而長大後的女兒能夠回憶起此事,獲得科技信息,也正是由於她內心中始終放不下的父女之情。布蘭德所説的“愛不是人類發明的東西,它一直存在,可以用超越時空的維度去感受它。也許我們現在還不能理解,但或許應該相信它”,便是對愛與科技之高低的定性。它延伸到了高潮段落裏:最終較量,以愛的更強主導決定性而告終。
甚至,在布蘭德的説辭中,諾蘭其實已經給出了對於"未來人類科技組建的高維度空間“的關鍵定義-----在這個超越時空的維度中可感受到的是愛,這是一個充滿愛的維度。未來人類科技的一切,皆出發自庫珀父女之間的愛。此時,”面對必然結局的徒勞抗爭“,由於愛的支撐,最終爆發了奇蹟,改變了實質上的結果必然性。
這部電影,讓人想起新海誠的作品,類似的主題,類似的要素,甚至後者的《星之聲》裏也有着類似的文本。而表述完成度更高的新海誠作品,則是《秒速五釐米》。
在這部作品中,新海誠用大量的固定鏡頭、空鏡頭,精妙地調節着影片的時間流逝感,讓它變得延長、難耐。這配合了他的主題表達:時間的推移、空間的拉大,對於人心距離的扯動,直至徹底斷裂。第一章中二人由電車連接起來的長距離,阻礙了二人的相會,是“人生中坐過最長時間的電車”,電車更“整整數小時停滯在雪原之上”,強化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感。而到了第二章,二人的距離已經拉大到了不可相會,成為了只能寄託於“同一片星空”的存在,女二號説出了“心與心的距離不可能接近一釐米”。而到了第三章,在一段MV中,飛鷹似乎穿越過了茫茫大地的時空距離,曾經被認為“去往一個遙遠之地”的宇宙探測器也終於抵達外星,物理的距離似乎被跨越了。
此時,反轉便出現在了結尾。二人在電車的軌道兩邊擦肩而過,也各自駐足,疾馳而過的列車,更強烈地暗示了第一章中連接二人的電車意象。此時,一切都指向了重逢的歡樂大結局。然而,反轉來了:列車駛過,對面已經沒有了女主角的身影,男主角也釋然一笑而去。這個反轉,便是對於主題的強力表現了-----電車可以連接起單純的物理空間,動物和探測器也終能跨越物理的距離,隨着年齡的增加,曾經阻礙他們的距離不再是問題,但唯獨時間對於非動物、非物件之人心的磨滅,是不可逆轉的。即使已經相遇,但維繫二人的感情,已經不可避免地被時間沖淡了。
《秒速五釐米》與《星際穿越》有着類似的要素使用,而結局走向的相悖,則多少説明了新海誠和諾蘭在“信念”上的不同。
《星際穿越》的最後一個段落中,庫珀與年老將死的女兒重逢,以愛之名而徹底地穿越了一切屏障,可以不受任何阻攔地對視、交談、握手。而他“不看女兒的死亡”,而是重新飛行,前去尋找布蘭德,則是對愛意高漲狀態的有意維持:諾蘭排斥了父女生離死別的消極瞬間,而是給出了一組布蘭德的消極鏡頭,讓人們看着她在孤零零地呆坐、默然,帶着自以為的“人類全部滅絕”的絕望之情,執行B計劃,而庫珀即將起飛,將她從這樣的狀態中挽救----電影迴避了“不可解決的愛之消極形態”,而是給出了扭轉此般消極之愛的希望。
或許,對諾蘭來説,這也是他對同樣面臨父輩死亡、期盼愛之奇蹟的迪蘭托馬斯的一種温情。
在諾蘭的作品列表中,《星際穿越》也是一部相當具有意義的電影。諾蘭的優點,一向在於他妙不可言的詭計——拿出一個旁人難以想到的點子,包裹以旁人更難以想到的迷霧,而後揭開這層迷霧,並享受這種來自於觀眾“哇原來如此”的快意。
這樣一種奇觀式的創作,當然非常優秀。但是,諾蘭所不在意的,恰恰是那些更貼近於內心的東西——不僅是人物內在的情感與邏輯,更是影片所能給予觀眾的,於看不懂到看懂之驚奇以外,更加深刻的心靈衝擊。藝術的重要價值,在於對人更直接的震撼效果,它直接作用於人的內心,而偉大的藝術,則可以讓這種效果亙久而永恆。並且,這與好懂或晦澀無關。
在很多的創作中,諾蘭往往用一次性的“哇原來如此”,實現了初次觀影中的效果。但是,他只有詭計的驚奇,沒有情感的觸動,必然不能讓它延伸得更加久遠,而只能是一個消耗品的把戲。
他並非不能做到這一點。《致命魔術》中雙生魔術與傑克曼貝爾之間的雙子關係、貝爾基於雙胞胎的情感痛苦緊密結合。《蝙蝠俠》中老爺從“黑夜騎士”到最終站立於萬丈日光之下的自我認知崛起。這初步證明了他具有這方面的潛質。
而《星際穿越》中,他建立了一系列的對等性:宇宙空間與時間造成的物理性疏離與人物情感維繫疏離的對等性,以及黑洞的時間原理與人物超越一切物理性因素的愛之偉力的對等性。最終,在這一切架構出的表達系統上,他在情感層面上震撼了觀眾。
這震撼的來源,當然不會是結尾處那些衞星和空間站帶來的震撼,事實上它們看上去甚至有些老掉牙。震撼我們的,是庫珀父女之間超越一切物理阻攔而重逢的愛之偉力。